人间喜剧精选集-邦斯舅舅(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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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模克搓着手,喜孜孜的回进屋子;可是听到朋友一刹那间遇到的伤心事,他脸上慢慢的又恢复了发呆的表情。他尽量安慰邦斯,搬出他那一套对社会的看法:巴黎的生活有如一场无休无歇的暴风雨,男男女女仿佛都给疯狂的华尔兹舞卷了去;我们不应该有求于人,他们都只看表面,“不看内心的”,他说。他又提到讲了上百次的老故事,说有三个女学生,是他生平最喜欢而为之不惜任何牺牲的;她们也对他挺好,还每年各出三百法郎,凑成九百法郎的津贴送他;可是她们哪,这些年来一次也没来看过他,都身不由主的给巴黎生活的狂潮冲走了,甚至最近三年他上门去也没能见到她们。(事实上许模克拜访那般阔太太,都是上午十点钟去的!)至于津贴,那是由公证人分季支给他的。

    “可是她们心真好。对于我,她们简直就是保护音乐的女神。包当杜哀太太,王特奈斯太太,杜·蒂哀太太,个个都是怪可爱的。我看见她们的时候总是在天野大道,她们可看不见我……她们对我多好,我尽可上她们家吃饭,她们一定很欢迎;我也可以上她们的别墅去住,可是我宁愿和我的邦斯在一起,因为我随时可以看到他,天天看到他。”

    邦斯抓起许模克的手紧紧握着,等于把心里的话都表白了。两人相对无语,过了好几分钟,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人似的。

    “还是每天在家吃饭吧,”许模克这么说着,暗中反而在感谢庭长太太的狠心,“哎!咱们一块儿去玩古董,那么魔鬼也不会上咱们家来捣乱了。”

    要懂得“咱们一块儿玩古董”这句悲壮的话,先得知道许模克对古董一窍不通。他为了爱友心切,才不至于在让给邦斯做美术馆用的客厅和书房里打烂东西。许模克全神贯注在音乐里头,一心一意在那儿替自己作曲,他瞧着朋友的小玩意儿,好似一条鱼被请到卢森堡公园去看莳花展览。他对那些神妙的作品很尊敬,因为邦斯捧着他的宝物掸灰的时候很尊敬。朋友在那里低回赞叹,他就在旁凑上一句:“是呀,多好看!”好似母亲看到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对她做手势,就拿些没有意义的话做回答。自从两位朋友同住之后,许模克眼看邦斯把时钟换了七次,总是越换越好。换到最后,是蒲勒雕的最精美的一座,紫檀木上镶着黄铜,有好几个雕刻做装饰,属于蒲勒第一期的作风[41]。蒲勒的作风有两期,正如拉斐尔的有三期。第一期,他把黄铜与紫檀融和得恰到好处;第二期,他违反自己的主张,改镶螺钿;为了要打倒发明贝壳嵌花的同业,他在这方面有惊人的表现。邦斯尽管引经据典的解释给许模克听,他始终看不出精美的蒲勒座钟和其他的多少钟有什么分别。但既然那些古董与邦斯的快乐攸关,他就格外的爱护,连邦斯自己也不及他那样无微不至。所以听到许模克“咱们一块儿玩古董”的话,难怪邦斯的气都平下去了,因为德国人那句话的意思是:“倘使你在家吃饭,我可以拿出钱来陪你玩古董。”

    “请两位先生用饭吧。”西卜太太装着俨然的神气进来说。

    我们不难想象:邦斯瞧着尝着这一顿靠许模克的友情张罗得来的晚饭,是怎样的惊喜交集。这一类的感觉一生中是难得有的,彼此老说着“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那样的深情就没有这感觉,因为时时刻刻的关切使受到的人变得麻木了;只要莫逆之交的真情洋溢,与世态炎凉的残酷有了比较,一个人才会恍然大悟。两颗伟大的心灵,一朝由感情或友情结合之后,全靠外界的刺激把他们的交谊不断的加强。因此邦斯抹掉了两滴眼泪,而许模克也不能不抹着他湿透的眼睛。他们一句话不说,可是更相爱了,他们只点首示意,而安神止痛的表情,使邦斯忘了庭长太太丢在他心中的小石子。许模克拼命搓着手,几乎把表皮都擦破,因为他心血来潮,忽然有了个主意。德国人平时对诸侯们服从惯了,头脑久已迟钝,这一回许模克念头转得这么快,可以说是了不得的奇事。

    “我的好邦斯?”许模克开始说。

    “我猜着了,你要我每天跟你一块儿吃晚饭……”

    “我恨不得有钱,让你天天过这样的生活……”好心的德国人不胜怅惘的回答。

    西卜太太,因为不时从邦斯手中得到些戏票,素来把他和包饭客人许模克同等看待的,这时提出了下面那样的计划:

    “嗨,嗨,不供给酒,只要三法郎,我就能每天做一顿夜饭,包你们把盘子舔得精光,像洗过了似的。”

    “对,”许模克接口道,“西卜太太给我做的菜,我吃得比那些吃王家焖肉的人还要好……”

    循礼守法的德国人,为了急于要把邦斯留在家里,居然学着小报上的轻薄,对王上吃的定价菜也毁谤起来了。

    “真的吗?”邦斯说,“那么我明天试一试!”

    一听见朋友许了这个愿,许模克便从桌子这一头扑到那一头,把台布,盘子,水瓶一齐拖着走,他拼命搂着邦斯的劲儿,好像一条火舌窜向另一条火舌。

    “哎啊,我多快活!”他叫着。

    西卜太太也受了感动,很得意的说:“好哇,先生天天在这儿吃饭了!”

    她的美梦实现了,可是她并没知道促成美梦的内幕。她奔下楼去,走进门房,好似玉才华在《威廉·泰尔》中出场时的神气[42];她把盘子碟子往旁边一扔,叫道:

    “西卜,赶快上土耳其咖啡馆要两小杯咖啡,关照炉子上说是我要的!”

    然后她坐下来,双手按着肥大的膝盖,从窗里望着对面的墙,自言自语的说:

    “今晚上我得找风丹太太去起个课!……”

    风丹太太是替玛莱区所有的厨娘,女仆,男当差,看门的……起课卜卦的。

    15 一心想在遗嘱上有个名字

    “这两位先生搬来之后,咱们在储蓄银行已经有了二千法郎。不过八年工夫,总算是运气喽!包了邦斯先生的饭,是不是不要赚他的钱,把他留在家里呢?风丹太太一定会告诉我的。”西卜太太这样想着。

    看到邦斯和许模克都没有承继人,西卜太太三年来认为两位先生将来的遗嘱上必定有她的名字。她存了这种非分之想,做事格外巴结。一向是个老实人,她的贪心直到她长了胡子才抬头的。依着女门房的心思,两位先生最好完全由她操纵;可是邦斯天天在外边吃晚饭,并没有完全落在她手里。西卜太太原有一些勾引挑逗的念头在脑海中蠢蠢欲动,看着老收藏家的游牧生活只觉得无计可施;但从那餐值得纪念的夜饭之后,她的念头就一变而为惊人的大计划。过了一刻钟,西卜太太又在饭厅里出现了,手里托着两杯芳冽的咖啡和两小杯樱桃酒。

    “好一个西卜太太!”许模克叫起来,“她把我的心思猜着了。”

    吃白食的朋友又絮絮叨叨的怨叹了一阵,许模克又想出话来哄了他一阵,家居的鸽子要安慰出门的鸽子是不愁没有话说的[43]。然后两人一同出门了。在邦斯受了加缪索家主仆那场气之后,许模克觉得非陪着朋友不可。他懂得邦斯的脾气,知道他坐在乐队里那张指挥椅上,又会给一些忧郁的思潮抓住,把倦鸟归巢的效果给破坏了的。半夜里许模克搀着邦斯的胳膊回家,像一个人对待心爱的情妇似的,一路上告诉邦斯哪儿是阶沿,哪儿是缺口,哪儿是阴沟;他恨不得街面是棉花做的,但愿天色清明,有群天使唱歌给邦斯听。这颗心中他从来抓握不到的最后一角,现在也给他征服了!

    三个月光景,邦斯每天和许模克一起吃晚饭。第一,他先得把玩古董的钱克减八十法郎一月,因为在四十五法郎的饭钱之外,还得花三十五法郎买酒。第二,不论许模克多么体贴,不论他搬出多少德国式的笑话,老艺术家依然想着他早先吃饭的人家那些好菜,好咖啡,饭后酒,饭桌上的废话,虚伪的礼貌,同席的客人,东家长西家短的胡扯。一个人到了日薄西山的时候,要打破三十六年的习惯是办不到的。一百三十六法郎一桶的酒,斟在一个老饕的杯子里是淡薄得很的;所以邦斯每次举起杯子,总得想到别人家中的美酒而千舍不得,万舍不得。三个月末了,邦斯那颗敏感的心几乎为之破裂的痛苦,已经淡忘了,他只想着应酬场中的快意事儿,正如为女人着迷的老头儿痛惜一个几次三番不忠实的情妇。老音乐家虽然把刻骨铭心的苦闷尽量遮掩着,可是显而易见害着一种说不出的,从精神方面来的病。

    要说明这个因破坏习惯而得来的相思病,只消把数不清的小事举一个例子就行,因为那些小事像铁甲衫上的钢丝一般紧裹着一个人的心。邦斯从前最大的快感,也就是吃白食的最高的享受,有一项是新鲜的刺激。女主人们为了要把饭局点缀得像酒席一样,往往很得意的添一盘精美的菜,教人吃的格外津津有味。邦斯就在念念不忘这种胃的享受。西卜太太有心卖弄,把饭菜预先报给他听,使邦斯的生活完全没有了周期的刺激。他的夜饭谈不上新鲜的感觉,再没有我们祖母时代所谓盖着碟子端出来的菜!这就不是许模克所能了解的了。而邦斯为了面子攸关,也不敢说出他的苦处。可是世界上要有什么比怀才不遇更可悲的事,那就是无人了解的肚子了。一般人夸张失恋的悲剧,其实心灵的需要爱情并非真正的需要:因为没有人爱我们,我们可以爱上帝,他是不吝施舍的。至于口腹的苦闷,那又有什么痛苦可以相比?人不是第一要生活吗?邦斯不胜遗憾的想念某些鸡蛋乳脂,那简直是美丽的诗歌!某些白沙司,简直是杰作!某些鲜菌烧野味,简直是心肝宝贝!而更了不起的是唯独在巴黎才吃得到的有名的莱茵鲤鱼,加的又是多精致的作料!有些日子,邦斯想到包比诺伯爵府上的厨娘,不由得叫一声:“噢!莎菲!”过路人听了以为这好人在想他的情妇,哪知他想的东西比情妇还名贵得多,原来是一盘肥美的鲤鱼!沙司缸里盛着鲜明的沙司,舔在舌头上浓酽酽的,真有资格得蒙底翁奖金!过去那些名菜的回忆,使乐队指挥消瘦了很多,他害上了口腹的相思病。

    16 德国人中的一个典型

    第四个月初,一八四五年正月将尽的时候,戏院里的同事注意到邦斯的健康了。其中有个吹笛子的青年,像差不多所有的德国人一样名叫威廉,幸而他姓希华勃,才不至于和所有的威廉相混,但仍没法和所有的希华勃分清。他觉得必须把邦斯的情形点醒许模克。那天正上演新戏,用得着许模克所担任的乐器。邦斯愁眉苦脸跨上指挥台的时候,威廉·希华勃便指着他说:

    “老人家精神不行呢,怕有什么病吧,你瞧,他目光惨淡,挥起棍子来也不大得劲。”

    “人到了六十岁总是这样的。”许模克回答。

    他为了每天和朋友一同吃饭的乐趣,简直会把朋友都牺牲掉;这情形很像华德·斯各脱所写的那个母亲,为了把儿子多留二十四小时,结果送了他的命[44]。

    “戏院里大家都在为他操心,正像头牌舞女哀络绮思·勃里斯多小姐说的,他连擤鼻子的声音都没有了。”希华勃又说。

    往常老音乐家捧着手帕擤起他窟窿很大的长鼻子来,声音像吹喇叭,为此常常受到庭长夫人的埋怨。

    “只要能让他有点儿消遣,要我怎样牺牲都愿意;他心里闷得慌。”许模克回答。

    “真的,我老是觉得邦斯先生了不起,咱们这批穷小子高攀不上,所以我不敢请他吃喜酒。我要结婚了……”

    “怎么样的结婚?”许模克问。

    “噢!当然是规规矩矩的。”威廉听到许模克问得这么古怪,以为是句俏皮话,其实这个纯粹的基督徒是根本不会挖苦人的。

    听见台上的铃响了,邦斯把乐队里的人马瞧了一眼,叫道:

    “喂,大家坐下吧!”

    乐队奏着《魔鬼的未婚妻》的序曲;那是一出非常叫座的神幻剧,直演了二百场。第一次休息时间,乐队里人都走尽了,只剩下威廉和许模克,场子里的温度在列氏寒暑表上升到三十六度。

    “来,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许模克对威廉说。

    “那个月楼上的年轻人,你瞧见没有?……你认得是谁吗?”

    “不认得……”

    “那是因为他戴了黄手套,发了财的缘故;他就是我的朋友弗列兹·勃罗纳,那个美恩河上的法兰克福人……”

    “是以前到乐队里来,坐在你旁边看戏的那个吗?”

    “就是他。可不是变了一个人,教你不相信吗?”

    这故事的主角是代表某一种典型的德国人。他的相貌,一方面有歌德的曼非斯托番那种尖刻辛辣的气息[45],一方面像奥古斯德·拉风登小说中的人物,爱说爱笑,脾气挺好;他又刁猾又天真;有生意人的贪狠,也有跑马总会会员的洒脱;而最主要的还有使少年维特想自杀的那种苦闷,但他的苦闷不是为了什么夏洛蒂[46],而是为了德国的诸侯。他的脸十足地道是个德国典型:又狡狯,又朴实,又愚蠢,又勇敢,他所有的那点知识只能增加烦恼,所有的经验给他闹一下孩子气就完了;他滥喝啤酒,滥抽烟;再加美丽而无神的蓝眼睛闪出一点可怕的光芒,使身上那些对比格外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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