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胖庭长的说笑便是这一类,他只会用毫无风趣的挖苦对付太太和女儿。
“赛西尔,你听着,”他又接着说,“要懂这些小玩意儿,需要好多种学问,那些学问的总名叫作考古学。考古学包括建筑,雕塑,绘画,金银细工,陶器,紫檀木雕——这是近代的新兴艺术——花边,地毯,总而言之,包括人类创造的一切工艺品。”
“那么邦斯舅舅是个学者了?”赛西尔问。
“哎!他怎么不来啦?”庭长问这句话的神气,仿佛一个人忘了好久的念头忽然集中,像猎人说的,瞄准了一点放出来,把自己吓了一跳。
“大概他为了一点小事生气了,”庭长太太回答,“他送这把扇子的时候,也许我没有表示充分的赏识。你知道,我是外行……”
“你!”庭长叫道,“你,赛尔凡教授的高足,会不知道华多?”
“我知道达维特,奚拉,葛罗,还有奚罗台,葛冷,特·福彭,丢尔班·特·克里赛……”
“你应当……”
“我应当什么,先生?”庭长太太瞪着丈夫的神气活像古代的示巴女王。
“应当知道华多是谁,我的好太太,他现在很时髦呢。”庭长的低声下气,显出他什么都是依仗太太得来的。
庭长夫妇谈这些话的时候,就在上演《魔鬼的未婚妻》,乐队里的人注意到邦斯脸色不好的那一晚的前几天。一向招待邦斯吃饭,拿他当信差用惯的人,那时都在打听邦斯的消息;并且在老人来往的小圈子内大家有点儿奇怪了,因为好几个人看见他明明在戏院里服务。邦斯在日常散步中虽是尽量避免从前的熟人,但有一天在新辟的博马舍大街上一个古董铺里,冷不防跟前任部长包比诺伯爵照了面。那位古董商便是邦斯以前跟庭长太太提过的莫尼斯特洛;像他那批有名的有魄力的商人,都很狡猾的把古董天天抬价,推说货色越来越少,几乎找不到了。
包比诺一看见老人就说:
“亲爱的邦斯,怎么看不见你啦?我们都在想你,内人还在问,你这样躲着我们是什么意思。”
“伯爵,”老人回答,“在一个亲戚家里,他们教我懂得像我这样年纪的人在社会上是多余的。一向他们就没有怎么敬重我,可是至少还没有侮辱我。我从来不有求于人,”他说到这里又流露出艺术家的傲气,“凡是瞧得起我招待我的人,我常常帮点儿小忙表示回敬;可是我发现我看错了,为了上亲戚朋友家吃饭,我就得含垢忍辱,笑骂由人!……好吧,吃白食这一行我现在不干了。在我家里,我每天都有无论哪一家的饭桌上都不会给我的享受——一个真正的朋友!”
老艺术家的手势,音调,使这篇话更显得沉痛。包比诺听了不禁大为感动,把邦斯拉在一旁,说道:
“哎啊!老朋友,你怎么啦?能不能把你的伤心事告诉我呢?我敢说,在我家里总不至于有人对你失礼吧……”
“你是唯一的例外。况且你是一个王爷,一个政治家,有多少事要操心,即使有什么不周到,也应当原谅的。”
包比诺在应付人事与调度买卖上面学会了一套很高明的手腕;邦斯禁不起他三言两语,就说出了在玛维尔家的倒霉事儿。包比诺为他大抱不平,回家马上告诉了太太;她是一个热心而正派的女人,一见庭长太太就把她埋怨了一顿。同时,前任部长也跟庭长提了几句,使加缪索不得不追究这件事。虽然他在家里做不了什么主,但他这一次的责备于法于理都太有根据了,妻子和女儿都没法狡辩,只得屈居下风,把错处全推在仆役头上。那些佣人给叫来骂了一顿。听到他们把事情从头至尾都招认之后,庭长才觉得邦斯舅舅的闭门不出真是最聪明的办法。跟大权操在主妇手中的那些主人一样,庭长把丈夫的威严,法官的威严,一齐拿出来,说所有的仆役都得开差,连老佣人应得的酬劳也要一律取消,倘若从今以后,他们对待邦斯舅舅和别的客人不像对他自己一样!玛特兰纳听了这句话,不由得微微一笑。
“你们只有一条生路,”庭长又说,“就是去向舅老爷赔罪,消他的气。告诉他,你们能不能留在这儿全在他手里,他要不原谅你们,我就把你们统统开差。”
20 好日子回来了
第二天,庭长很早就出门,以便上法院之前去看他的舅舅。在西卜太太通报之下,玛维尔庭长的出现简直是件大事。邦斯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受到这样的荣誉,觉得这一定是重修旧好的预兆。庭长寒暄了几句,就说:
“亲爱的舅舅,我终于知道了你杜门不出的原因。你的行为使我对你更敬重了。关于那桩事,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下人全给打发了。内人和小女都急得没了主意;她们想见见你,跟你解释一番。舅舅,在这件事情里头,我这个老法官是无辜的;小姑娘为了想上包比诺家吃饭,一时糊涂,没了规矩,可是请你别为此而责罚我,尤其现在我来向你求情,承认所有的错都在我们这方面……咱们三十六年的老交情,即使受了伤害,总还能使你给个面子吧。得啦!今晚请到我们家吃饭去,表示大家讲和。”
邦斯不知所云的回答了一大堆。结果说他乐队里一位同事辞了职要去办银行,今晚请他去参加订婚礼。
“那么明天吧。”
“外甥,明天我得上包比诺家吃饭,伯爵夫人写了封信来,真是客气得……”
“那么后天……”
“后天,我那位乐师的合伙人,一个姓勃罗纳的德国人,请新夫妇吃饭……”
“哦,你人缘多好,这么些人都争着请你,”庭长说,“好吧,那么下星期日,八天之内,像我们法院里说的。”
“哎,那天我们要到乐师的丈人葛拉夫家里吃饭……”
“那么就下星期六吧!这期间,请你抽空去安慰安慰我那小姑娘,她已经痛哭流涕的忏悔过了。上帝也只要求人忏悔,你对可怜的赛西尔总不至于比上帝更严吧?……”
邦斯被人抓到了弱点,不由得说了一番谦逊不遑的话,把庭长一直送到楼梯头。一小时以后,庭长家的那些仆役来了,拿出下人们卑鄙无耻,欺善怕恶的嘴脸,居然哭了!玛特兰纳特意把邦斯先生拉在一边,跪倒在他脚下,哭哭啼啼的说:
“先生,一切都是我做的,先生知道我是爱您的。那桩该死的事,只怪我恼羞成怒,迷了心窍。现在我们连年金都要丢了!……先生,我固然疯了,可不愿意连累同伴……现在我知道没有高攀先生的福分。我想明白了,当初不该有那么大的野心,可是先生,我是永远爱您的。十年工夫,我只想使您幸福,到这儿来服侍您。那才是好福气呢!……噢,要是先生能知道我的心!……我做的一切缺德的事,先生早该发觉……倘使我明儿死了,您知道人家会找到什么?……一张遗嘱!我在遗嘱上把一切都送给先生……真的,遗嘱就藏在我箱子里,压在首饰底下!”
玛特兰纳这番话打动了老鳏夫的心,使他觉得非常舒服;有人为你颠倒,哪怕是你不喜欢的人,你的自尊心总很得意。老人宽宏大量的原谅了玛特兰纳,又原谅了其余的人,说他会向庭长夫人说情,把他们全部留下的。邦斯看到不失身份而能重享昔日之乐,真有说不出的欢喜。这一回是人家来求他的,他的尊严只会增加;但他把这些得意事儿说给许模克听的时候,看到朋友悒郁不欢,嘴上不说而明明在怀疑的神气,他觉得很难受。可是好心的德国人,发觉邦斯脸色突然之间转好了,终于也很快慰,而情愿牺牲他四个月来独占朋友的那种幸福。心病比身病有个大占便宜的地方:只要不能满足的欲望得到了满足,它就会霍然而愈。邦斯在那天早上完全变了一个人。愁眉苦脸,病病歪歪的老人,立刻变得心满意足,神魂安定,跟以前拿着篷巴杜夫人的扇子,去送给庭长太太时一样。可是许模克对这个现象只觉得莫名其妙,不由得左思右想的出神了;真正清心寡欲的人,是永远不能了解法国人逢迎吹拍的习气的。邦斯彻头彻尾是个帝政时代的法国人,一方面讲究上一世纪的风流蕴藉,一方面极崇拜女性像“动身上叙利亚……”那个流行歌曲所称道的那种风气。于是许模克把悲哀埋在心里,用他德国人的哲学遮盖起来;可是八天之内他脸色发黄了,西卜太太用了些小手段把本区的医生请了来。医生怕许模克是害的黄疸病,但他不说黄疸而说了一个医学上的专门名词,把西卜太太吓坏了。
两个朋友一同在外边吃饭也许还是破题儿第一遭,但许模克觉得仿佛回到德国去玩了一次。莱茵旅馆的主人,约翰·葛拉夫,他的女儿哀弥丽,裁缝伏弗更·葛拉夫和他的太太,弗列兹·勃罗纳和威廉·希华勃,全是德国人。请的来宾只有邦斯和公证人两位是法国人。葛拉夫裁缝,在小新田街与维勒杜街之间的黎希留街上有所华丽的大宅子,他们的侄女就在这儿长大的;因为做父亲的怕旅馆里来往的人太杂,不愿意让女儿接触。裁缝夫妇对侄女视同己出,决意把屋子的底层让给小夫妻俩;而勃罗纳-希华勃银行将来也设在这里。以上的计划才不过决定了一个月光景,因为这些喜事的主角勃罗纳,执管遗产也得等待相当时间。裁缝给新夫妇置办家具,把住房粉刷一新。老屋子坐落在花园与院子之间,侧面有一进屋子预备做银行的办公室,从那儿可以通到临街一幢出租的漂亮屋子。
21 一个妻子要多少开支
从诺曼底街到黎希留街的路上,邦斯向心不在焉的许模克打听出浪子的故事,知道旅馆主人那块肥肉竟给死神送到了浪子嘴里。邦斯才跟他的至亲言归于好,立刻想替弗列兹·勃罗纳跟赛西尔·特·玛维尔做媒。碰巧葛拉夫家的公证人又是加陶以前的书记,后来盘下他的事务所又做了他的女婿,邦斯过去常在他家吃饭的。
“哦,原来是你,贝蒂哀先生。”老音乐家向他旧日的居停主人伸出手去。
“哎,你怎么不赏光上我们家吃饭啦?”公证人问,“内人正在挂念你呢。《魔鬼的未婚妻》初次上演那一晚,我们在戏院里看见你,所以我们非但挂念,并且奇怪了。”
“老年人是很会多心的,”邦斯回答,“我们错就错在落后一个世纪;可是有什么法儿?……代表一个世纪已经够受了,再要跟上那个看到我们老死的时代是办不到的了。”
“对!”公证人很俏皮的抢着说,“咱们不能一箭双雕赶上两个世纪。”
“哎喂!”老人把年轻的公证人拉在一旁问,“你干么不替我的外甥孙女赛西尔做媒呢?”
“你问我干么?……这年月连门房都在讲究奢侈了;巴黎高等法院庭长的小姐,只有十万法郎陪嫁,你想年轻人敢请教吗?在玛维尔小姐那个社会里,一年只花丈夫三千法郎的妻子还没听见过。十万法郎的利息,给太太做开销还并不怎么足够。一个单身汉,有着一万五到二万的进款,住着一个精致的小公寓,用不着铺张,只消雇一个男当差,全部收入都可以拿去寻欢作乐,除了要裁缝把他装扮得体体面面之外,不需要别的场面。有远见的母亲们都对他另眼相看,他在巴黎交际场中是一等红人。反之,娶了太太就得撑一个家,她要一辆自己独用的车,上戏院就得要个包厢,不比单身汉只消正厅的散座就行了;总而言之,从前年轻人自个儿享受的钱,现在都得拿给太太去花。假定一对夫妻有三万进款,在眼前这个社会上,有钱的单身汉马上会变做穷小子,连上香蒂伊去玩一次也得计算车钱了。再加上孩子……那就窘相毕露了。玛维尔先生跟玛维尔太太不过五十开外,他们的遗产还要等十五年二十年;没有一个男人愿意把遗产放在皮包里搁上这么些年的;这样计算之下,那些在玛皮伊舞场,跟妓女跳着包尔加舞的胡天胡帝的小伙子,心里就长了疙瘩,所有未婚的青年都会研究一下这个问题的两面,也用不着我们提醒他们。并且,咱们之间说句老实话,玛维尔小姐长得并不教人动心,也就不会教人糊涂,候选人见了她只打着不结婚的主意。倘若一个头脑清楚,有二万法郎收入的年轻人,想攀一门能满足他野心的亲事,那么玛维尔小姐还不够资格……”
“为什么?”邦斯很诧异的问。
“嗳!……如今晚儿的男人,哪怕像你我一样的丑吧,亲爱的邦斯,都痴心妄想的要六万法郎陪嫁,高门大族的小姐,长得非常漂亮,人要非常风雅,非常有教养,总之要没有一点疤瘢的完璧。”
“那么我的小外甥是不容易嫁掉的了?”
“只要她父亲舍不得把玛维尔的田产给她做陪嫁,赛西尔就无人问津;要是她父母肯那么办,她早已做了包比诺子爵夫人……噢,勃罗纳先生来啦,我们要宣读勃罗纳公司的合同和希华勃的婚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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