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半,邦斯和许模克坐在花园里一条凳上,把希华勃夹在中间,也不知是谁把谈话引到了诉说彼此的性情,见解,和不幸的遭遇上去。在一大堆炒什锦似的心腹话中间,威廉讲起他想要弗列兹结婚的愿望,乘着酒意把话说得慷慨激昂。
“为你的朋友,我有个计划在这里,你看怎样?”邦斯凑着威廉的耳朵说,“有个可爱的,懂事的姑娘,二十四岁,门第很高,父亲是司法界的一个大官儿,十万法郎陪嫁,将来还有一百万法郎家产的希望。”
“你等着!”希华勃回答,“我马上跟弗列兹说去。”
于是两位音乐家看着勃罗纳和他的朋友在花园里绕圈子,在他的面前走过好几回,一忽儿这个听着那个说,一忽儿那个听着这个讲。邦斯脑袋重甸甸的,虽没有完全喝醉,可是觉得身子越沉重,思想越轻灵;透过酒精遮在他面前的云雾,他打量着弗列兹·勃罗纳,想在他脸上找出一点想过家庭生活的愿望。不久希华勃把他的朋友兼合伙人给邦斯介绍了。弗列兹对老人的关切再三道谢。然后彼此谈起话来,许模克与邦斯一对单身汉,尽量歌颂结婚的好处,毫无俏皮意味的提到那句双关语,说“结婚是人生的终极”。等到在未来的洞房里饮冰,喝茶,呷着杂合酒,吃着甜点心的时候,那些差不多全醉了的富商听到银行的大股东也要结婚的话,顿时叫叫嚷嚷,热闹到了极点。
清早两点,许模克和邦斯打大街上走回家,一路大发议论,觉得尘世的一切都配得像音乐一样和谐,他们拿这个当作题目,说得连自己都忘其所以了。
22 邦斯送了庭长太太一件比篷巴杜夫人的扇子更名贵的艺术品
第二天,邦斯上他外甥媳妇庭长太太家里去了,他因为能够以德报怨而满心欢喜。可怜这心胸高尚的好人!……没有问题,他是到了超凡入圣的境界。现在大家对一般尽本分的,照着福音书行事的人,尚且在分发蒙底翁道德奖金,那么上面那句关于邦斯的话一定不会有人反对的了。
“嘿!他们要欠吃白食的一个大大的情分呢!”他在旭阿梭街上拐弯的时候这么想着。
一个不像邦斯那么得意忘形的人,一个懂世故的,知道提防的人,回到这份人家去一定会留神庭长太太和她女儿的态度的;但可怜的音乐家是个孩子,是个天真的艺术家,他只相信道德的善,犹如他只相信艺术的美;赛西尔和庭长太太的殷勤使他快活之极。这老实人,十二年来尽看着杂剧,喜剧,悲剧在眼前搬演,竟看不透人生舞台上牛鬼蛇神的嘴脸,其实他是早该看饱了的。庭长夫人的心跟身子一样的干枯,可是非常热中,拼命要显出贤德,装作虔诚,因为在家里支配惯了,格外老气横秋。凡是在巴黎社会上混惯而懂得这一类女子的人,自会想象得到,自从庭长夫人向丈夫认错以后,她心中对舅舅抱着多深的仇恨。母女俩面上是笑脸相迎,内里都打着此仇必报的主意,不过暂时把敌忾之心压在那里罢了。阿曼丽·加缪索生平第一次向丈夫低头,而丈夫是她一向当作孩子看待的;可是现在她还得对那个使她吃败仗的人表示亲热!……这个情形,只有红衣主教之间或教会宗派的领袖之间,那种年深月久,口是心非的亲善可以相比。
三点钟,庭长从法院里回来,邦斯还没把故事讲完。他说出认识弗列兹·勃罗纳的那番奇妙的经过,从昨天吃到今天清早的酒席,以及一切有关勃罗纳的细节。赛西尔直截了当的提到正文,打听勃罗纳衣着的款式如何,身腰如何,举动如何,头发什么颜色,眼睛什么颜色;等到她揣摩出弗列兹是个漂亮人物之后,便称赞他的豪爽了。
“对一个患难朋友一出手就是五十万!噢,妈妈,我的车子跟意大利剧院的包厢都不成问题啦……”
母亲为她所抱的野心,她自己唯恐成为泡影的希望,一下子都要实现了:赛西尔想到这里,人也差不多变得好看了。
至于庭长夫人,她只说一句话:
“亲爱的小妞子,你十五天之内就可以结婚了。”
所有的母亲都把二十三岁的女儿叫作小妞子的。
“可是,”庭长说,“要打听对方的底细总还得有些时间;我绝不肯把女儿随便给一个陌生人……”
“你要打听,只消问贝蒂哀,他们的合同和婚书都是他经手的,”老艺术家回答,“至于那小伙子,我的甥少奶,你该记得你和我说过的话!他已经过了四十岁,头发只剩一半了。他想成了家有个避风的港口,我自然不去劝阻他;这也是人的天性……”
“那就更需要打听勃罗纳先生的情形了,”庭长抢着说,“我不愿意给女儿招个病病歪歪的女婿。”
“甥少奶,要是你愿意,五天之内就可以看到那个男的,你自己去判断吧;照你的意思,似乎只要见一次面就行了……”
赛西尔和母亲做了一个极高兴的姿势。邦斯舅舅接着又道:
“弗列兹是个很高明的鉴赏家,他想仔细瞧瞧我的小收藏。你们从来没见过我的画我的古董;就来看看吧,”他对两位女主人说,“你们装作是我的朋友许模克陪来的,尽可不露痕迹的跟对方认识。弗列兹绝对不会知道你们是谁。”
“妙极了!”庭长叫着。
从前被人瞧不起的食客现在受到怎样的敬重,是不难想象的了。那天可怜的人才真是庭长夫人的舅舅。快活的母亲,心中的仇恨给欢乐的巨潮淹没了,竟装出那种眼神,堆起那种笑容,想出那种说话,教老实人喜欢得魂都没有了;他觉得自己不但做了桩好事,而且还有个美丽的远景。将来在勃罗纳家,希华勃家,葛拉夫家,不是都有像订婚那天一样的酒席等着他吗?他眼见酒醉饭饱的日子到了:一连串盖着碟子端出来的菜,意想不到的异味,妙不可言的陈年佳酿!
邦斯走了以后,庭长对太太说:“倘若邦斯舅舅做媒做成了,就得送他一笔年金,相当于他乐队指挥的薪水。”
“那当然啰。”庭长太太回答。
他们决定,要是赛西尔看得中那个男的,就由她去教老音乐家收下这笔不登大雅的津贴。
为了对弗列兹·勃罗纳的家私找些真凭实据,庭长下一天就去看贝蒂哀。贝蒂哀预先得到庭长夫人的通知,把他的新主顾,笛师出身的银行家希华勃约了来。希华勃一听朋友可能攀上这样一门亲,不由得惊喜交集(大家知道德国人是多么看重头衔的,在德国,一位太太不是元帅夫人,便是参议夫人,或是律师夫人),他对谈判处处迁就,仿佛一个收藏家自以为教古董商上了当,占了便宜似的。
“第一,”赛西尔的父亲对希华勃说,“因为我想在婚书上把玛维尔的产业给女儿,我要采取奁赠制度。勃罗纳先生得拿出一百万来扩充玛维尔庄田,凑成一份奁赠产业,使我女儿和她的孩子们将来不至于受到银行的风波。”
贝蒂哀摸着下巴颏儿想道:“庭长先生倒真有一招!”
希华勃问明了什么叫作奁赠制度[55],立刻代朋友一口承应。这项条件正好符合朋友的愿望,因为弗列兹曾经表示,希望成家的时候能有个办法,使他不致重蹈覆辙。
“眼前就有一百二十万法郎的农场跟草原预备出让。”庭长又说。
“法兰西银行的一百万股票,做我们往来的保证金是尽够的了,”希华勃回答,“弗列兹也不愿意在生意上的投资超过二百万;庭长的条件,他一定会接受的。”
听到庭长回家报告这些消息,两位妇女简直乐死了。在捕婿的网里,从来没有这样的一条大鱼肯这样听人摆布的。
“你将来可以叫作勃罗纳·特·玛维尔太太,”父亲对女儿说,“我要替你丈夫正式申请用这个姓;以后他还能获得法国籍。要是我当了贵族院议员,他可以承继我!”
庭长夫人花了五天工夫装扮女儿。相亲那天,她亲自替赛西尔穿衣,在化装上细磨细琢所费的心血,不下于英国舰队的司令官的装配那艘游艇,让英国女王坐了上德国去访问。
另一方面,邦斯和许模克,把邦斯的美术馆,屋子,家具,掸尘抹灰的那股劲儿,好比水手擦洗海军司令的战舰。雕花的木器连一星灰都没有。所有的铜器都闪闪发光。粉笔画外面的玻璃,教人把拉都,葛滦士,李奥太(他是那张不能经久的名画[56],《巧克力女郎》的作者)的作品看得格外分明。佛罗伦萨铜雕上神妙的珐琅,毫光四射,变化无穷。彩色玻璃上细腻的颜色,绚烂夺目。在两个诗人一般的音乐家布置之下,那些杰作都放出异彩,发出声音,直扣你的心,使这个展览会同时也成为一个音乐会。
23 一个德国念头
两位妇女相当聪明,懂得避免进场时的发窘,便抢着先到,以便巩固自己的阵地。邦斯把他的朋友许模克介绍了,被她们看作是个呆子。一心想着四百万富翁的新郎,两个无知的女人听着邦斯关于艺术的解释简直不大在意。她们很冷淡的,瞧着三个精美的框子里铺在红丝绒上的贝蒂多彩色珐琅。梵·华萨姆,达维特,和埃姆的花卉,亚伯拉罕·弥浓的草虫,梵·伊克,丢勒,真正的克拉拿赫,乔尔乔纳,赛白斯蒂安·但尔·毕翁菩,巴古逊,霍培玛,奚里谷,所有的名画都引不起她们的好奇心,因为她们等着照明这些实物的太阳。可是看到某些伊特卢利亚的首饰,一望而知是贵重的鼻烟壶,两位妇女也觉得惊奇。她们正为了敷衍主人而拿着佛罗伦萨铜雕出神的时候,西卜太太通报勃罗纳先生来了!她们并不转过身子,却利用一面镶着大块紫檀木雕花框的佛尼市镜子,来打量这个天下无双的候选人。
弗列兹得到威廉的通知,把仅有的一些头发集中在一处,穿一条颜色很深而调子很柔和的裤子,一件大方而新式的绸背心,一件有空眼子的荷兰细布衬衫,系一条白地蓝条的领带。表链和手杖柄是法劳朗-夏诺的出品。上衣是葛拉夫老头挑最好的料子亲手裁剪的。那双瑞典皮的手套就显出他是个吃光母亲遗产的哥儿。要是两位娘儿们没有听到诺曼底街上的车声,单看他光可鉴人的靴子,也能想象出银行家的低矮的双马篷车。
既然二十岁的浪子就有银行家的种气,到四十岁上当然成为察言观色的老手了,而且勃罗纳特别精明,因为他还懂得一个德国人可以凭他的天真取胜。那天早上,正如一个人到了或是娶妻生子,或是花天酒地继续独身下去的关头,他眉宇之间颇有怅然神往的意味。在一个法国化的德国人身上,这种表情使赛西尔觉得他真是小说中人物。她把维拉士的后人认作少年维特。再说,哪个姑娘不把她的结婚史编成一部小小的传奇呢?勃罗纳对四十年的耐性所搜集的那些精品看得非常有劲,邦斯因为第一次有人赏识他收藏的真价值,也十分高兴,而赛西尔更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心里想:
“哦,他是一个诗人!他把这些玩意儿看作值几百万。诗人是不会计算的,能让太太支配家产的;那种人很容易对付,只消让他玩玩无聊的小东西就什么都不问了。”
老人卧房的两扇窗上,每块玻璃都是瑞士古代的彩色玻璃,最起码的一块也值到一千法郎,而他一共有十六块,全是现代收藏家不惜到处寻访的精品。一八一五年,这些花玻璃每方只卖六法郎到十法郎。藏的六十幅又无一不精,无一不真,没有经后人补过一笔,它们的价钱只有在拍卖行紧张的情绪中才见分晓。给每幅画做陪衬的框子又是些无价之宝,式样应有尽有:有佛尼市造的,大块的雕花像现代英国餐具上的装饰;有罗马造的,那是以艺术家的卖弄技巧出名的;有西班牙造的,把枯干老藤雕得多么大胆;有法兰德的,有德国的,刻满了天真的人物;有嵌锡,嵌铜,嵌螺钿,嵌象牙的贝壳框子;有紫檀的,黄杨的,黄铜的框子;有路易十三式的,路易十四式的,路易十五式的,路易十六式的,总之,最美丽的款式都给包括尽了,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收藏。邦斯比德累斯顿与维也纳的美术馆馆员更运气,他藏有大名鼎鼎,号称木雕上的米开朗琪罗的,勃罗多洛纳手造的一个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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