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绝了!……”她咬着母亲的耳朵说。
“为什么?”庭长夫人问她的公公,他神气非常不自然。
“推说独养女儿都是宠惯的孩子,”老人回答,“嗯,这句话倒也不能完全派他错。”他因为二十年来给媳妇磨得厌烦死了,乐得借此顶她一下。
“我女儿会气死的!你要她的命了!……”庭长夫人扶着女儿对邦斯叫着。赛西尔听了就顺水推舟倒在母亲怀里。
庭长夫妇俩把女儿扶在一张椅子上,她终于完全晕了过去。祖父便打铃叫人。
25 邦斯给结石压倒了
“我看出来了,这是你的阴谋诡计!”狂怒的母亲指着可怜的邦斯说。
邦斯浑身一震,好似听到了最后审判的号角。庭长太太两只眼睛像两道火,接着说:
“先生,人家随便跟你开个玩笑,你就用恶毒的侮辱来报复。谁相信那个德国人不是昏了头?他要不是你的帮凶,就是发了疯。你想教我们丢脸,要教我们坍台,那么好吧,邦斯先生,从今以后别再上这儿来教我们生气!”
邦斯变成了一座石像,眼睛盯着地毯上的玫瑰花纹,绕着大拇指。
“怎么,你还不走,忘恩负义的恶棍!……”庭长太太转过身来嚷着,又指着邦斯对下人们说:“要是他敢再来,别让他进门。——约翰,你去请医生。——玛特兰纳,把鹿角精[62]找来!”
以庭长太太的想法,勃罗纳所说的理由只是借端推托,骨子里必定别有隐情;唯其如此,这亲事更没法挽回。女人在重大关头,主意总来得特别快,玛维尔太太马上觉得唯有说邦斯存心报复,才能补救这次的失败。这种思想,在邦斯看来固然是恶毒万分,为挽回家庭的面子却是再好没有。她根据自己对邦斯的宿恨,把普通女人的疑心肯定为事实。一般的说,女人总另有一套信仰,另有一种规律,凡是能满足她们的利益和情感的,都被认为千真万确之事。庭长夫人还更进一步,整个晚上把自己的信念灌输给丈夫,把他说服,下一天,法官也真的相信舅舅是罪大恶极了。读者一定觉得庭长夫人的行为令人发指,但在同样的情形之下,每个母亲都会学加缪索太太的样,宁可牺牲外人的名誉来保全自己的女儿的。手段尽可不同,目的始终不变。
老人很快的奔下楼梯;但一出门就脚步很慢的从大街上走到戏院,木偶似的进去,木偶似的跨上指挥台,木偶似的指挥乐队。休息时间,许模克看见邦斯对他的招呼都似理非理,不禁暗暗发急,以为邦斯疯了。对于天性像儿童一般的邦斯,刚才那一幕简直是滔天大祸……一片好心而招来那么深刻的仇恨,这不是世界翻了身吗?在庭长夫人的眼睛,举动,声调之间,他终于发现了一股势不两立的敌意。
到明天,加缪索太太下了一个大决心,这是事势所迫,而庭长也同意的。他们决定把玛维尔庄田,汉诺威街的住宅,连同十万法郎,一齐给赛西尔做陪嫁。庭长太太懂得,对这样一个挫折,只能拿一门现成的亲事来弥补。她早上便去拜访包比诺太太,把邦斯的毒计和可怕的报复讲了一遍。人家听到亲事的破裂是为了独养女儿的缘故,也觉得庭长太太的解释是可信的了。接着她把包比诺·特·玛维尔那样显赫的姓氏,数目惊人的陪嫁,说得非常动听。玛维尔庄田现有的收入是二厘利,不动产本身值到九十万;汉诺威街的住宅估计值二十五万。只要是懂事的家庭,绝不会拒绝这样一门亲事的。所以包比诺夫妇就接受下来;然后,为了新亲家里的面子,他们答应对隔天的倒霉事儿帮着向外边解释。
在赛西尔的祖父老加缪索家里,还是原班人马,还是几天以前把勃罗纳捧上天的那位庭长夫人,虽然没有人敢向她开口,她可是勇气十足的出来解释道:
“真的,这年月一牵涉到亲事,简直防不胜防,尤其是跟外国人打交道。”
“为什么呢,太太?”
“你碰到了什么事啊?”希弗维尔太太问。
“你们不知道我们跟那个勃罗纳的事吗?他好大胆子,居然想向赛西尔求亲!……哪知他父亲在德国是个开小酒店的,舅舅是卖兔子皮的。”
“怎么会呢?像你这样精明的人!……”一位太太凑上来说。
“那些冒险家真狡猾!……可是我们从贝蒂哀那里全打听出来了。那德国人的好朋友是个吹笛子的穷光蛋!来往的有成衣匠,有在玛伊街开小客栈的……他自己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已经把他娘的遗产败光了,再有天大的家私也不够他花……”
“你家小姐嫁了他可真要吃苦呢!……”贝蒂哀太太说。
“他又怎么被介绍到府上来的呢?”勒巴太太问。
“那是邦斯要找我们出气;他介绍那家伙来想丢我们的脸……勃罗纳,德文的意思是一口井,人家说得他像王爷一样,可是身体坏得可怜,头也秃了,牙齿也坏了;我看见他一次就起了疑心。”
“你说起的那笔好大的家私又是怎么回事呢?”一位年轻的太太怯生生的问。
“也并没像人家说的那么了不起。那些成衣匠,那个开旅馆的,倾其所有想办个银行……如今晚儿新开一个银行算得什么!不过预备倾家荡产罢了。做太太的今儿睡觉的时候有一百万,明儿醒过来只剩她自己的一份私房了。听他一开口,看他第一面,就不是个有身份的,我们对他就拿定了主意。他戴的手套,穿的背心,处处显出他是个工人,在德国开小酒店人家的儿子,谈不到什么高尚的心胸,他滥喝啤酒,滥抽烟……哎啊,太太!烟斗一天要抽二十五筒!跟了这样的男人,我可怜的丽丽还有日子过吗?……我现在想想还寒心呢。总算是上帝救了我们!再说,赛西尔也不喜欢他……你怎么想得到,一个亲戚,一个自己人,在我们家吃了二十年饭。每星期两次,得了我们多少好处,竟然捣这个鬼!邦斯也真会做戏,还当着司法部长,检察署长,首席庭长,承认赛西尔是他的承继人!……那勃罗纳和他串通了,这个说那个有几百万,那个说这个有几百万!……真的,我敢说,你们几位要是碰上了这种艺术家的诡计,一定也会上当的!”
几星期之内,包比诺与加缪索两家,和他们的羽党联合之下,毫不费劲的打了个大胜仗,因为谁也不替可怜的邦斯辩护,大家拿他看作吃白食的,又奸刁,又啬刻,又是假装的老实人,又是埋伏在旁人家里的毒蛇,极凶恶极危险的小丑,应当把他忘掉才好。
26 最后的打击
伪装的维特拒婚以后一个月光景,可怜的邦斯发了场神经性的高热病第一次起床,由许模克搀着,在太阳底下沿着大街溜达。修院大街上的人看到这一个满面病容,另一个小心扶持,谁也没有心肠笑两个榛子钳了。走到鱼市大街,邦斯呼吸着闹市的空气,脸上有了血色;肩摩踵接的地方,空气中的生命力特别强,所以罗马那个肮脏的犹太人区域连疟疾都是绝迹的。见到从前每天看惯的景象和巴黎街头的热闹,或许对病人也有影响。在多艺剧院对面,邦斯跟并肩走着的许模克分开了;他一路常常这样的走开去,瞧橱窗里新陈列的东西。这时他劈面遇见了包比诺,便恭恭敬敬的上前招呼,因为前任部长是邦斯最崇拜最敬重的一个人。
“嘿!先生,”包比诺声色俱厉的回答,“你有心糟蹋人家的名誉,丢人家的脸,想不到你还敢向那份人家的至亲来打招呼!那种报复的手段,只有你们艺术家才想得出……告诉你,先生,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认得你了。伯爵夫人对你在玛维尔家的行为,也跟大家一样的深恶痛绝。”
前任部长走了,把邦斯丢在那里,像给雷劈了一样。情欲,法律,政治,一切支配社会的力量,打击人的时候从来不顾到对方的情形的。那位政治家,为了家庭的利益恨不得把邦斯压成齑粉,根本没有发觉这个可怕的敌人身体那么衰弱。
“怎么啦,可怜的朋友?”许模克的脸跟邦斯的一样白。
好人靠着许模克的肩膀回答说:“我心上又给人扎了一刀。现在我相信,只有上帝才有资格做好事,谁要去越俎代庖,就得受残酷的惩罚。”
他竭尽全身之力,才迸出这几句艺术家辛辣的讽刺。可怜这好心的家伙,看到朋友脸上的恐怖还想安慰他呢。
“我也这样想。”许模克简简单单回答了一句。
邦斯简直想不过来。赛西尔的结婚,加缪索和包比诺两家都没有请帖给他。走到意大利大街,邦斯看见加陶迎面而来。虽然去年还每隔半个月在他府上吃一顿饭,邦斯鉴于包比诺的训话,不敢再迎上前去,只向他行了个礼;可是那位区长兼国会议员,非但不还礼,反而怒气冲冲的瞪了邦斯一眼。
邦斯早已把倒霉事儿详详细细告诉过许模克;这时他吩咐许模克:“你去问问他,为什么他们都跟我过不去。”
“先生,”许模克走过去很婉转的对加陶说,“我的朋友邦斯才害了场病,也许你认不得他了?”
“当然认得。”
“那么你有什么事怪怨他呢?”
“你交的朋友是个忘恩负义的坏蛋,他那种人还能活着,那就像俗语说的,败草是拔不尽的。怪不得大家见了艺术家都要提防,他们又刁又恶,像猴子一样。你的朋友想扫他家族的面子,破坏一个姑娘的名誉,来报复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我不愿意再跟他有什么关系;我但愿当初没有认识他,当作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个人。先生,这不但是我的心理,而且我的家族,他的家族,所有赏他脸给他吃过饭的人都这样想……”
“先生,你是一个明白人,可不可以让我把事情解释给你听……”
“你要有那个心肠,你去跟他做朋友吧,我管不着,”加陶回答,“可是别多说了,我告诉你,谁要替他开脱,替他辩护,我就认为跟他是一丘之貉。”
“连替他分辩一下都不行吗?”
“不行。他的行为是不齿于人的,所以是不容分辩的。”
把这两句自命为妙语的话说完了,塞纳州议员便扬长而去,不愿再听一个字。
许模克把那些恶毒的谩骂告诉了邦斯,邦斯苦笑道:“已经有两个官儿跟我作对了。”
“大家都跟我们作对,”许模克很痛心的接着说,“回家吧,免得再碰到那些畜生。”
谦恭了一辈子的许模克,这种话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出口。他素来超然物外,荣辱不系于心,自己要临到什么患难,可能很天真的一笑置之;但看到高风亮节,韬光养晦的邦斯,以那种豁达的胸襟,慈悲的心肠而受人凌辱,他就不由得义愤填胸,把邦斯的居停主人叫作畜生了!在这个天性温和的人,他那种激动已经是大发雷霆,不下于洛朗的狂怒[63]。许模克恐防再遇到熟人,便搀着朋友往修院大街回头走;邦斯迷迷糊糊听凭他带路,似乎一个战士已经挣扎到筋疲力尽,也不在乎多挨几拳了。而可怜的音乐家,命中注定要受尽世界上的打击,落在他头上的冰雹包括了一切:有贵族院议员,有国会议员,有亲戚,有外人,有强者,有弱者,也有无辜的老实人。
在沿着鱼市大街回去的路上,对面来了加陶的女儿。这位年轻的妇女是经过患难而比较宽容的。她因为做了桩至今瞒着人的错事,不得不永远向丈夫低头。邦斯在招待他吃饭的那些人家,只有对贝蒂哀太太是称呼名字的,叫她“法丽西”,以为她有时还能了解他。那性情温和的太太当时一见到邦斯舅舅就有点儿发窘。虽然加陶是加缪索填房面上的亲戚,和邦斯毫无关系,但加陶家一向把他当作舅舅看待。法丽西·贝蒂哀没法躲开,只得在病人面前站住了:
“舅舅,我不相信你是坏人;可是人家说你的话,只要有四分之一是真的,那你的确虚伪透了……”她看见邦斯做了个手势,便抢着往下说,“噢!不用分辩!第一,我对谁都没有权利责备,批判,或是定什么罪名,因为我推己及人,知道理屈的人总有办法推诿;第二,你的申辩毫无用处。贝蒂哀先生——玛维尔小姐和包比诺子爵的婚约是他经手的——对你非常生气,要是知道我和你说过话,是我最后一个跟你攀谈,还会埋怨我呢。大家都对你很不好。”
“我亲眼看到了,太太!”可怜的音乐家声音异样的说着,恭恭敬敬向她行了个礼。
他费了好大的劲走回诺曼底街,靠在许模克肩上的重量,使德国人觉得他是硬撑在那里不让自己倒下来。跟这位太太的相遇,仿佛听到了睡在上帝脚下的羔羊的判决;而这是天上最后的判决,因为羔羊是可怜虫的天使,平民的象征。两个朋友一声不出的回到家里。人生有些情形,你只能觉得有个朋友在你身边;说出安慰的话只能刺痛创口,显出它的深度。在此你们可以看到,老钢琴家天生是个友谊的象征;无微不至的体贴,表示他像饱经忧患的人一样,知道怎样应付旁人的痛苦。
这次散步是邦斯老人最后的一次。他一场病没有完全好,又害了另一场病。本是多血质兼胆质的人,胆汁进到血里去了,他患着剧烈的肝脏炎。这是他一辈子仅有的两场病,所以他没有相熟的医生。忠心而懂事的西卜太太,开头是凭她的好意,甚至还带着点儿母性,把本区的医生给找了来。
27 从忧郁变为黄疸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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