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中间,你一定受了剧烈的刺激吧。”医生对病人说。
“唉!是啊。”
“你这是黄疸病,上回这先生也差点儿得这个病,”他指着许模克说,“可是没有关系。”波冷一边开处方一边补上一句。
医生嘴里说着安慰的话,对病人瞧着的眼光却是宣告死刑的判决,虽然他照例为了同情而隐藏着,真正关切病情的人还是能琢磨出来。西卜太太把那双间谍式的眼睛对医生瞅了一下,马上感觉到他敷衍的口气和虚假的表情,便跟着医生一起出去了。
“你认为这个病真的没有关系吗?”西卜太太在楼梯头上问医生。
“好太太,你那位先生是完了,倒并非为了胆汁进了血里去,而是为了他精神太不行。可是调养得好,还能把他救过来;应当教他出门,换个地方住……”
“哪儿来钱呢?……他的进款只有戏院里的薪水,他的朋友是靠几位好心的阔太太送的年金过日子的,也是个小数目,他说从前教过她们音乐。这是两个孩子,我招呼了九年啦。”
“我生平看得多了:好些病人都不是病死而是穷死的,那才是无可救药的致命伤。在多多少少的顶楼上,我非但不收诊费,还得在壁炉架上留下三五个法郎!……”
“哎唷,我的好先生!”西卜太太叫道,“街坊上有些守财奴,真是地狱里的魔鬼,倒有十万八万一年的进款;你要有了这么些钱,那真是上帝下凡了!”
波冷医生靠着区里诸位门房先生的好感,好容易有了相当的主顾给他混口苦饭吃;这时他举眼向天,对西卜太太扯了个答丢夫式的[64]鬼脸表示感谢。
“你说,波冷医生,要是好好的调养,咱们亲爱的病人还有救是不是?”
“对,只要精神上的痛苦别过分的伤害了他。”
“可怜的人!谁能给他受气呢?这样的好人,世界上除了他的朋友许模克,就找不出第二个!……我会打听出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哼,哪个把我的先生气成这样的,我一定去把他臭骂一顿……”
“你听着,好太太,”医生说着已经到了大门口,“你这位先生的病有个特点,为些无聊的小事就会时时刻刻的不耐烦,他不见得会请看护,那么是你照顾他的了,所以……”
“你们是说邦斯先生吗?”那个卖旧铜铁器的咬着烟斗问。
他说着从门槛上站起身子,加入看门女人和医生的谈话。
“是啊,雷蒙诺克老头!”西卜太太回答那奥凡涅人。
“哎,他可是比莫尼斯特洛,比那些玩古董的大老都有钱呢……这一门我是内行,他有的是宝物!”
“哟!我还当作你说笑话呢,那天我趁两位先生不在家带你去看古董的时候。”西卜太太对雷蒙诺克说。
在巴黎,阶沿上有耳朵,门上有嘴巴,窗上有眼睛;最危险的莫过于在大门口讲话。彼此临走说的最后几句,好比信上的附笔,所泄漏的秘密对听到的人跟说的人一样危险。只要举一个例子就可以使本书的情节更显得凿凿有据。
28 黄金梦
在帝政时代男人注意修饰头发的时候,有个最走红的理发匠,在一幢屋子里替一位漂亮太太梳完头走出来。那屋子里有钱的房客都是这理发匠的主顾,其中有位上了年纪的单身汉,雇的女管家恨死了主人的承继人。单身汉那时病得很重,才请了几位名医会诊,那时他们还没称为医学界之王。碰巧几位医生和理发匠同时出门。做戏似的会诊过后,拿到了事实,根据了医学,他们之间照例有番话说的。到了大门口快分手的时候,奥特里医生说:“这家伙必死无疑。”台北兰医生[65]回答道:“除非是奇迹,他活不到一个月了。”理发匠把这些话都听了去。跟所有的理发匠一样,他和下人们都是通声气的。一念之间起了贪心,他立刻回到楼上,答应给病人的女管家一笔很大的佣金,倘使她能说服主人把大部分的产业押作终身年金。病人五十六岁,实际还要老上一倍,因为过去太风流了。他产业中有所漂亮屋子坐落在黎希留街,值到二十五万。理发匠看中这幢屋子,居然以三万法郎的终身年金[66]买了下来。这件事发生在一八〇六年。退休的理发匠现在年纪已经七十多,到一八四六年还在付那笔年金。单身汉已经九十六岁,老糊涂跟女管家结了婚,可见一时还不会死。理发匠给了女仆三万法郎;前前后后屋子花了他一百万以上,而今天的市价不过是八九十万。
学这个理发匠的样,奥凡涅人把勃罗纳相亲那天和邦斯在大门口说的话听了去,便想偷偷的进邦斯美术馆去瞧一眼。雷蒙诺克和西卜夫妇混得很好,所以两位先生一出门,马上被带进屋子。他看着那些宝物呆住了,觉得这倒是个发横财的机会。五六天以来,他只想着这个念头。
“我不是说着玩的,”他对西卜太太和波冷医生说,“咱们不妨仔细谈一谈;倘若他先生肯接受五万法郎终身年金,我可以送你一篮家乡的好酒,只要你……”
“真的吗?五万法郎的终身年金!……”医生对雷蒙诺克说,“要是老头儿这么有钱,有我给他医,有西卜太太给他看护,那他的病一定能好的……害肝病的人往往身体很强……”
“我说五万吗?哎,有位先生,就在这儿,在你门房外边的走道里,对他出过七十万,还光是为他的画呢,嗨嗨!”
听了雷蒙诺克这句话,西卜太太神气好古怪的望着波冷医生,她橘黄色的眼里射出一道魔鬼的凶光。
医生知道病人能够付诊费,不由得很高兴,嘴里却说着:“得了吧,别听那些废话。”
“噢,医生,既然先生躺在床上,只要西卜太太答应我把我的专家找来,保险要不了两个钟点,就能捧出七十万法郎……”
“得了吧,朋友,”医生说道,“喂,西卜太太,千万别跟病人闹别扭;你得非常忍耐,他对每样事都要生气,连你的好意也会教他不耐烦的;你得预备他怎么样都不如意……”
“那可不容易啰……”看门女人回答。
“你记着,”波冷拿出他医生的威严,“邦斯先生的命就操在招呼他的人手里;所以我每天要来,也许要来两次,早晨出诊先从这儿开始。”
医生从漠不关心——对穷苦病人的命运他一向是这样的——一变而为非常卖力非常殷勤,因为看那投机商人一本正经的态度,他觉得病人真的可能有笔财产。
“好,我一定把他服侍得像王上一样。”西卜太太装作很热心。
看门女人预备等医生拐进了夏洛街再跟雷蒙诺克谈话。卖旧货的背靠着铺子的门框,抽着最后几口烟。他那样站着并不是无心的,他等着看门女人。
铺面从前是开咖啡馆的,奥凡涅人租下来之后并没改装。像现代的铺子一样,橱窗高头有块横的招牌,上面还看得见诺曼底咖啡馆几个字。奥凡涅人大概没有花什么钱,教一个漆匠的学徒在诺曼底咖啡馆下面空白的地方,漆上一行黑字:雷蒙诺克,买卖旧铜铁器,兼收旧货。不用说,那些玻璃杯,高脚凳,桌子,搁板,诺曼底咖啡馆所有的生财都给卖掉了。雷蒙诺克花了六百法郎,租下这个店面,连带一个后间,一个厨房,和二层搁上一间卧房,以前是咖啡馆的领班睡的,因为咖啡馆主人住着另外一幢屋子。原有的体面装修,现在只剩下浅绿色的糊壁纸,橱窗外边的粗铁栏杆和插销了。
29 古董商的肖像
七月革命以后,雷蒙诺克在一八三一年到这儿来开始摆些破门铃,破盘子,废铜烂铁,旧天平,禁止使用的老秤。(政府定了法律推行新度量衡,它自己却把路易十六时代的一个铜子两个铜子的钱照旧流通。)这奥凡涅人是抵得上五个普通的奥凡涅人的,他第二步是收买厨房用具,旧框子,旧铜器,和残缺不全的瓷器。买进卖出的过了些时候,不知不觉他铺子里的货跟尼古莱的滑稽戏一般,越来越像样了[67]。他用那个稳赢的赌博方法,连本带利的押上去,使有眼光的过路人,从铺子陈列的商品上看得出他经营的成绩。画框和铜器,慢慢的代替了白铁器,高脚油灯,和破瓶破罐。接着又出现了瓷器。铺子变成卖旧画的,不久又变成了美术馆。忽然有一天,满是尘埃的玻璃窗擦得雪亮,屋子也给装修过,奥凡涅人竟脱下他的灯芯呢裤和短装,穿上大褂了!那模样好比一条龙保护着它的宝物。他周围摆着好东西,人也变得挺内行,把本钱加了十倍,把这一行的诀窍全学到了家,再不会上人家的当。这猛兽待在那儿,好似老鸨坐在一二十个年轻姑娘中间等主顾来挑。什么美,什么艺术的奇迹,他全不理会;他又狡猾又粗野,要赚多少钱都是早打算好的,遇到外行就狠狠的敲一笔。他学会了做戏,假装喜欢他的画,喜欢他嵌木细工的家具,他装穷,或是说收进的价钱多高,甚至拿出拍卖行的字条给你瞧。总之,他一忽儿这样,一忽儿那样,又装小丑又做傻子,简直无所不为。
从第三年起,雷蒙诺克颇有些可看的时钟,盔甲,古画。他要上街就教他的姊妹看着铺子,那是一个又胖又丑的女人,特意为了他从乡下步行来的。这个女的雷蒙诺克,目光迟钝像个白痴,穿扮得像日本瓷器上的神道,对兄弟告诉她的价钱连一个子儿都不肯让;并且她兼管家务,把不可能的事也变作可能,就是说他们俩差不多是靠塞纳河上的雾过日子的。姊弟两人只吃些面包,青鱼,还有从饭店扔在墙根的垃圾堆上捡来的蔬菜或老叶。连面包在内,两人花不了十二铜子一天,而女的雷蒙诺克还要靠缝衣或纺纱把这几个铜子挣回来。
初到巴黎的时候,雷蒙诺克只替人家跑腿,在一八二五至一八三一年之间,他给博马舍大街上的古玩商和拉北街上的铜匠铺做掮客。他这段开场的历史便是一般古董商的历史。犹太人,诺曼底人,奥凡涅人,萨瓦人这四个民族[68],本能相同,弄钱的方法也相同。一个小钱都不花,一个小钱都要挣,利上滚利的积聚:这些是他们的基本原则,而这些原则的确是不错的。
那时雷蒙诺克和他从前的东家莫尼斯特洛又讲和了,跟一些大商人做着买卖,专门到巴黎四乡去收货。诸位都知道,所谓巴黎的四乡是包括一百六十里周围的。干了十四年,他积下六万法郎财产,和一个存货充足的铺子。贪图房租便宜,他待在诺曼底街,不捞额外的油水,光是跟同行做交易,只赚一些薄利。他跟人谈生意都是用的奥凡涅土话。他有个梦想,希望有朝一日,到大街上去开铺子,成为一个有钱的古董商,直接和收藏家打交道。的确,他骨子里是个很厉害的商人。因为每样事都亲自动手,脸上厚厚的一层积垢全是铜屑铁屑和着汗堆起来的;劳作的习惯,使他跟一七九九年的老兵一样镇静,一样刻苦,所以他的表情更显得莫测高深。雷蒙诺克外表是个瘦小的男人;生得像猪眼似的小眼睛,配上冷冷的蓝颜色,表示他贪得无厌,奸刁阴狠,不下于犹太人,所不同的是,犹太人还要面上谦卑而暗中一肚子的瞧不起基督徒。
西卜夫妇对雷蒙诺克姊弟很帮忙。因为相信两个奥凡涅人真穷,所以西卜太太把许模克和西卜吃剩下来的东西卖给他们的时候,也就便宜得不像话。他们买一磅发硬的面包头和面包心子,只付两生丁半,一钵番薯只付一生丁半,诸如此类。狡猾的雷蒙诺克,从来不肯说他的买卖是为自己做的。他老说代莫尼斯特洛经手,受一般大商人的剥削,所以西卜夫妻真心的可怜他。十一年如一日,奥凡涅人还穿着他的灯芯呢上装,灯芯呢裤,和灯芯呢背心;而这三件衣服,奥凡涅最通行的服装,是由西卜不收工资,东拼西凑的维持在那里的。由此可见世界上的犹太人并不都在依色拉。
“雷蒙诺克,你别跟我开玩笑,”西卜女人说,“难道邦斯先生有了那么大的家私,还这样过日子吗?他家里连一百法郎都没有!……”
“玩古董的全是这样的。”雷蒙诺克很简洁的回答。
“那么,你真的相信他有七十万了?……”
“七十万,光是他的画……特别有一张,只要他肯,我就是拼了命也想出五万法郎买下来呢,你知道挂肖像的地方,有些铺着红丝绒的,嵌珐琅的小铜框子吗?嗳,那是贝蒂多珐琅,有位药材商出身的部长出到三千法郎一个……”
“他一共有三十个呢。”门房的女人睁大了眼睛说。
“那他有多少财产,你去算吧!”
西卜太太一阵眼花,把身子转了半个圈子。她马上想要在邦斯老人的遗嘱上有个名字,学那些管家女仆的样;她们不是为了得到主人的年金,在玛莱区教多少人眼红的吗?她脑子里有幅图画,看到自己住在巴黎近郊一个小镇上,在一所乡下屋子里大摇大摆,养些鸡鸭,弄个菜园,教人家服侍得舒舒服服的,跟她心疼的西卜一块儿养老;他像所有被人遗忘,无人了解的天使一般,也应该享享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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