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多少千真万确的事,都是从古代的占星学中发展出来的,所以将来必有一日,那些学问会像化学天文学一样成为学校的课程。巴黎最近设立斯拉夫文讲座,满洲文讲座,其实它们和北欧文学一样,只配受人家的教育,还没资格去教育别人,而那些讲师也只搬弄些关于莎士比亚或十六世纪的陈言滥调。可怪的是:人们一方面添加这些无用的科目,同时却并没在人类学项下,把古代大学教得最精彩的占星学加以恢复。在这一点上,那个如是伟大而又如是孩子气的德国,倒是法国的先进,因为他们已经在教那门学问了,它不是比实际上大同小异的各派哲学有用得多吗?
既然俗眼看不见的自然现象,一个大发明家能看出它有成为一种工业一门学问的可能,那么某些人能从胚胎阶段的“原因”中去看出将来的“后果”,也没有什么离情背理,值得大惊小怪的。那不过是大家公认的某种官能所起的作用,一种精神的梦游。许多推测未来的方法,都可用这个假定做根据;尽管你说这个假定是荒谬的,可是事实俱在。你可以注意到,预言家推测未来并不比断言过去更费事;而在不相信的人说来,过去与未来同样是不可知的。假使既成事实有遗迹可寻,那就不难想到未来之事必有根苗可见。只要一个算命的能把只有你一人知道的以往的事实,详细说给你听,他就能把现有的原因在将来发生的后果告诉你。精神的世界可以说是从自然界脱胎而来的,一切因果作用也是相同的,除了因环境各异而有所区别之外。物体在空气中的的确确投射一个影子,可以用银版摄影把它在半路上捕捉得来;同样,思想也是真实而活跃的东西,它在精神世界的空气中(我们只能如此说)也发生作用,也有它的影子,所以有寄异秉赋的人就能窥到这些形象,或者说窥到这些思想的迹象。
至于占卜所用的方法,只要那借来预卜吉凶休咎的物体,例如纸牌,是由问卜的人亲自调动过的,那便是奇妙的程序中最容易解释的部分了。在现实世界上,一切都是相连的。一切动作都有一个原因,一切原因都牵涉到全体;所以一个最细微的动作也代表着全体。近代最伟大的人物拉勃莱,差不多集毕太哥尔,希波克拉提,亚理斯多芬,但丁之大成,在三百年前说过:“人是一个小天地。”三百年之后,瑞典的先知斯威顿堡又说地球是一个人。可见先知与怀疑派的远祖在人生最大的公式上是一致的。地球本身的活动是命定的,人生的一切也是命定的。所有的事故,哪怕是最琐细的,都隶属于整个的命运。所以,大事情,大计划,大思想,必然反映在最小的行动上面,而且反映得极其忠实;譬如说,一个阴谋叛乱的人,倘使把一副牌洗过,分过,就会在牌上留下他阴谋的秘密,逃不过占卜的人的眼睛,不管你把占卜的人叫作波希米人,或是算命的,或是走江湖的,或是别的什么。只要你承认有宿命,就是说承认一切原因的连锁,那么就有占卜星相之学存在,而成为像过去那样的一门大学问,因为其中包括着使居维哀成为伟大的演绎法;可是在占卜上,演绎法的运用是挺自然的,不像那位天才的生物学家需要埋首书斋,深夜苦思才能运用。
占卜星相流行了七世纪,它的影响不像现代这样限于平民阶级,而是普及于帝王,后妃,有钱的人,和聪明才智之士。古代最大的学问之一,动物磁气(现在叫作催眠学),便是从占卜星相的学问中蜕变出来的,正如化学的脱胎于炼丹术。新兴的头盖学,人相学,神经学,也渊源于占卜星相之学。首倡这些新学问的名人,和所有的发明家一样只犯了一桩错误,就是根据零星的事实造成一个严格的理论体系,其实我们还不能从那些零星的事实中分析出一个概括的原因。互相水火的加特力教会与近代哲学,居然也有一天会一致和司法当局表示同意,把降神术的神秘和相信降神术的人士说做荒谬绝伦而加以禁止,加以迫害,使占卜星相之学一百年间无人研究。可是无知的平民,不少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妇女,对于能知过去未来的术士继续在那里捐输纳款,向他们买希望,买勇气,买只有宗教能够给他们的一切精神力量。可见占卜星相之术永远在冒着危险流行,从十八世纪百科全书派学者提倡宽容之后,今日巫祝已不受酷刑的威胁;只有在敛人财帛,构成诈欺罪的时候才被送上轻罪法庭。不幸,诈欺行为往往跟这个通灵妙术分不开。原因是这样的:
巫祝所有的那些奇能异禀,通常只发现在我们所谓愚夫愚妇的身上。愚夫愚妇倒是上帝的选民,获有惊世骇俗的真传秘箓。圣·彼得与埃弥德一流的人都是愚夫愚妇出身。只要精神保持完整,不在高谈阔论,勾心斗角,著书立说,研究学问,治国治民,发明创造,驰骋疆场等等上面消耗,它就能吐出非常强烈的潜伏的火焰,好像一块未经琢磨的钻石保存着所有的光彩。一有机会,这一点灵性就会突然爆发,有飞越空间的巨翼,有洞烛一切的慧眼:昨天还是一块煤,明天被一道无名的液体浸润过后,立刻成为毫光万道的钻石了。有知识的人把聪明在各方面用尽了,除了上帝偶然要显示奇迹之外,永远表现不出这种卓绝的能力。所以卖卜看相的男男女女,几乎老是浑浑噩噩的乞丐,村野粗鲁,在苦难的波涛中,在人生的沟壑中打滚的石子,除了肉体受苦之外别无消耗。总之,所谓先知,所谓预言家,就是农夫马丁,对路易十八说出一桩唯有王上自己知道的秘密而使他大吃一惊的[76];也就是勒诺芒小姐,或是像风丹太太般当厨娘的,或是一个近于痴呆的黑姑娘,或是一个与牛羊为伴的牧人,或是一个印度的托钵僧,坐在庙门口苦修,炼到神完气足,能够像梦游病人那样神通广大。
古往今来,这一类的异人多半出在亚洲。平时他们与常人无异;因为他们也要尽其物理的化学的功能,可是像传电的良导体一般,有时只是冥顽不灵的物质,有时却成为输送神秘电流的河床。这些人一恢复正常状态,就想为非作歹,结果把他们带上轻罪法庭,甚至像有名的巴太查一样给送进苦役监。卜卦起课对平民有多大影响,还有一个证明,便是可怜的音乐家的生死,全看西卜太太教风丹太太占卜的结果而定。
虽然作者写的十九世纪法国社会史,篇幅浩繁,情节复杂,某些段落的重复无法避免,但风丹太太所住的魔窟,已经在《莫名其妙的喜剧家》[77]中描写过,在此可以无庸赘述。我们只要知道,西卜太太走进老修院街风丹太太家的神气,活像英国咖啡馆的熟客走进这饭店去吃饭。她是女巫多年的主顾,常常介绍一些好奇的少妇或多嘴的老婆子去的。
33 大课
通常游戏用的纸牌仅有五十二张,占卜用的纸牌是更古的一种,叫作TAROTS,共有七十八张。起大课乃用全副七十八张牌占卜。
替女巫当执事的老妈子,不先通报,就打开仙坛的门对主人说:
“西卜太太来了!……”她又回头招呼,“请进来吧,没有人呐。”
“哦,孩子,你这么早赶来有什么事啊?”老妖婆问。
七十八岁的风丹太太,活像地狱里执掌生死大权的巴克女神,够得上称为妖婆了。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想请你起个大课,看看我的财运。”西卜太太叫着。
于是她把情形讲了一遍,要求对她居心不良的希望给个预言。
“你不知道起大课是怎么回事吗?”风丹太太一本正经的问。
“不,我没有那么多钱来见识这个玩意儿!……一百法郎!唉!我哪儿来一百法郎呢?可是今儿我非来一下不可!”
“大课我也不大起的,”风丹太太说,“只替那般有钱的人有大事的时候才干一回,他们给我五百法郎呢,因为你知道,那是怪费力怪累的!仙人教我抽肠刮肚的受罪,像从前人说的参加了萨巴一样!”
“可是我告诉你,风丹太太,这一下是有关我前程的……”
“好吧,承你介绍了许多主顾;我就为你上仙一次吧。”风丹太太的干瘪脸上有些恐怖的表情,倒绝对不是假装的。
她从壁炉旁边一张又旧又脏的大靠椅上站起来,走向桌子。桌上铺着绿呢,经纬都可以数得清;左边睡着一只其大无比的蛤蟆,旁边摆一个打开着的笼,里头有只毛羽蓬松的黑母鸡。
“阿斯太洛!来,小东西,”她拿一支编织用的长针在蛤蟆背上轻轻敲了一下,它望着她;仿佛很懂事的样子。“还有你,克莱奥巴脱小姐!……留点儿神哪!”她把母鸡的嘴巴也用针尖敲了敲。
风丹太太凝神屏息,半晌不动,神气像死人,眼睛发了白,在那里骨碌碌的乱转;然后她把身子一挺,嗄着嗓子说了声:“我来了!”
她像木头人似的把粟子撒在母鸡前面,拿起牌来哆哆嗦嗦的洗过了,深深的叹了口气;叫西卜太太分做两堆。这个死神转世的老婆子,戴着条油腻的头巾,披着件怕人的短袄;瞧着母鸡啄食粟子,又唤她的蛤蟆在摊开的牌上爬:西卜太太看着这些,不由得身子凉了半截。只有坚定的信仰才能教人心惊胆战。发财还是不发财,这才是问题,像莎士比亚说的[78]。
妖婆打开一本符咒的书,嗄着嗓子念了一段,把剩下来的粟子和蛤蟆回去的路线打量了一番,瞪着白眼细细推详牌上的意义。这些动作一共花了七八分钟,然后她说:
“你会成功的,虽然这桩事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发展。你得大大的忙一阵,可是你的心血不会白费。你要做些很坏的事,像那些在病人身边谋遗产的人一样。这件坏事里头,你有好些贵人相助!……将来你受临终苦难的时候要后悔……因为你要给两个苦役监的逃犯谋财害命,一个是红头发的小个子,一个是秃顶的老人,他们相信你有钱,在你跟第二个丈夫住的那个小村子上……得啦,孩子,干不干随你吧。”
表面上冷冰冰的骷髅似的老婆子,内里却是精神奋发,深陷的眼睛有如两个火把。预言完了,那点精神也跟着消灭了。风丹太太好似一阵头晕,像患梦游病的给人惊醒了过来,很诧异的向四下里瞧了瞧,然后认出了西卜太太,看见她面无人色觉得很奇怪。
34 一个霍夫曼传奇中的人物
“怎么样,孩子?你满意吗?……”她的声音和预言的声音完全不同。
西卜太太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妖婆,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哎!你不是要起大课吗?我是把你当熟人看待的。只收你一百法郎吧……”
“西卜会死?……”门房女人叫着。
“难道我告诉了你很可怕的事吗?……”风丹太太问话的口气非常天真。
“可不是!……”西卜女人从袋里掏出一百法郎放在桌子边上,“要给人谋杀!……”
“哦!只怪你自己要起大课!……可是放心,牌上说要给人谋杀的,不是每一个都应验的。”
“风丹太太,到底可能不可能?”
“哎啊!我的小乖乖,那我怎么知道呢?你要去敲未来的门,我就替你拉了铃,他就来了!”
“他,他是谁?”西卜太太问。
“仙人呀,不是仙人是谁?”妖婆表示不耐烦了。
“再会,风丹太太!我没见过起大课,你真把我吓坏了,你!……”
老妈子把看门女人送到楼梯口,说道:“太太一个月也不起两回大课的!过后她真累死了。她要吃好几块猪排,睡三个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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