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早上七点光景,雷蒙诺克正在开铺门,她就眉开眼笑的走过去问:
“堆在我先生家里的东西,怎么样才能知道一个确实的价钱呢?”
“那容易得很。倘使你跟我公平交易,我可以介绍你一个估价的人,挺老实的,他能知道那些画的价值,差不了一两个铜子……”
“谁?”
“一个叫作玛古斯的犹太人,他现在做买卖不过是玩玩罢了。”
埃里·玛古斯在《人间喜剧》中已是老角色,可以无须介绍[79];只要知道他那时已不做古画古玩的买卖,而是以商人资格采取了收藏家邦斯的办法。以估价出名的人,例如已故的亨利,在世的比育,莫莱,丹莱,乔治洛恩,以及美术馆的专家等等,跟玛古斯一比简直都是小孩子。他对百年尘封的古画能辨别出是否杰作,他认得所有的画派和所有画家的笔迹。
这个从波尔多搬到巴黎来的犹太人,一八三五年起就不做买卖,但依旧穿得破破烂烂,因为这是多数犹太人的习惯,而犹太人是最守传统的民族。中世纪各国对犹太人的迫害,使他们为了避人注目故意穿得衣衫褴褛,老是哭丧着脸,装穷叹苦。习惯成自然,当年出于不得已的行为,慢慢的成为民族的本能和习惯了。玛古斯从前买卖钻石,古画,花边,珐琅,高等古玩,细巧的雕刻,古时的金银器物,靠这一行规模越来越大的生意,暗暗的挣了一份很大的财产。的确,巴黎是世界上古玩珍宝荟萃之地,近二十年古董商的人数加多了十倍。至于画,只有在罗马,伦敦,巴黎三大城市才有交易。
玛古斯住在通往王家广场的一条宽而短的弥尼末街,那儿他有所古老的宅子,在一八三一年上买进的,价钱简直便宜得不像话,屋子当初是有名的审计官摩朗古盖的,其中有路易十五时代装修得最华丽的几间房,大革命时因地位关系并没受到损坏。老犹太人违反民族的习惯而置产是有他的理由的。他晚年也跟我们老来一样染上一种近乎疯狂的嗜好。虽然和他故世的老朋友高勃萨克同样吝啬,他却不知不觉的对手里进出的宝物着了迷。但像他那种眼光越来越高,条件越来越苛的癖,只有国王才够得上资格有,还得是个有钱有鉴赏力的国王。据说普鲁士的第二个王[80]挑选掷弹兵,要身高六尺才合意,那时他会不惜重金罗致,放进他的掷弹兵博物馆;同样,那位退休的古董商看得中的画,既要没有一点毛病,又要没有经过后人修补,还得是那个画家最精的作品。所以逢到大拍卖,他从不缺席,他巡阅所有的市场,跑遍整个的欧洲。这颗唯利是图的心像冰山一般的冷,看见一件精品可马上会热起来,正如玩腻了女人的老色鬼,到处寻访绝色的美女,一朝碰见完美的姑娘就不由得神魂颠倒。他崇拜理想的美,对艺术品的风魔好比唐·逑安对女人,从欣赏中体味到比守财奴瞧着黄金更高级的乐趣。他置身于名画中左顾右盼,俨如苏丹进了后宫。
存放那些宝物的地方,不下于王爷的儿女们住的。玛古斯把整个二楼装修得美轮美奂的供养它们。窗上挂着佛尼市的金线铺绣做窗帘。地下铺着萨伏纳理最漂亮的地毯。一百幅左右的画上富丽堂皇的框子,全部由赛尔威很古雅的重新描过金。玛古斯认为他是巴黎唯一认真的描金匠,亲自教他用英国金描漆,因为英国金的质地比法国的好得多。描金业中的赛尔威,正如装订业中的多佛南,是个爱好自己作品的艺术家。屋内所有的窗都盯着铁皮的护窗板。玛古斯自己在三层顶楼上住着两间房,里面全是些破家具破衣服,一望而知是犹太人住的地方,因为他到老也没改变他的生活方式。
底层到处摆着犹太人还在买进卖出的画和从国外运来的箱子;另有一间极大的画室,现代修补古画最好的一个艺术家,应该由美术馆聘请的名手,莫莱,差不多给玛古斯长期包着在这儿工作。女儿诺爱弥的房间也在楼下。她是犹太人晚年生的,长的秀美就像亚洲种族的特征表现得特别纯粹,特别高雅的那种犹太女子。和她做伴的是两个顽固的犹太老妈子,还有一个叫作阿勃朗谷的波兰犹太做前哨。他不知怎么阴错阳差的,牵入了波兰的革命运动,玛古斯有心利用,把他救了出来派做门房。阿勃朗谷守着这所又静又阴气又荒凉的屋子,住着一间门房,带了三条凶猛无比的狗,一条是纽芬兰种,一条是比莱南种,一条是英国种的斗牛狗。
这样,犹太人可以放心大胆的出门旅行,可以高枕无忧的睡觉,既不用怕人家来夺他的第一件宝贝,女儿,也不必为他的画跟黄金操心。他这种安全是根据极深刻的世故得来的。第一,阿勃朗谷的工资每年加二百法郎,可是主人故世之后再没有什么遗赠的了;同时玛古斯又把他教会了在街坊上放印子钱。有人来的时候,阿勃朗谷要不先从装着粗铁杆的门洞里张一下,绝不开门。这个大力士般的门房爱戴玛古斯,仿佛山差·邦查的爱戴堂·吉诃德。其次,三条狗白天都给关着,没有一点东西吃;晚上阿勃朗谷把它们放出来,照老犹太人精明的办法,教一条狗守在花园里一根柱子下面,柱子高头放着一块肉;一条守在院子里,也有一根同样的柱子,第三条关在楼下大厅内,要知道狗本能就是守家的,如今又被饥饿给拴住了。哪怕见到最漂亮的母狗,它们也不肯离开高悬食物的柱子,更不会东嗅西嗅的随便乱跑了。一有陌生人,三条狗就以为是来抢它们的肉吃;而那块肉是要等天明之后,阿勃朗谷才拿给它们的。这个刁钻古怪的办法真有说不尽的妙处。那些狗都一声不叫,玛古斯恢复了它们的野性,变得像印第安人一样狡猾。有一天,几个贼觉得屋子里静悄悄的,便大着胆子,以为一定能偷到老犹太的钱。其中一个当先锋的,爬上花园的墙想跳下去;斗牛狗明明听到了,只是不理;等到那位先生的脚走近了,它就一口咬下,吃掉了。受伤的贼居然迸着勇气翻过墙头,仗着腿上的骨头走路,直到同伴身边才晕倒,由他们抬了走。《司法日报》把这条极有风趣的巴黎夜新闻给登出来,大家还认为是杜撰的笑话。
七十五岁的玛古斯可能活到一百岁。尽管有钱,他的生活和两个雷蒙诺克的差不多。连对女儿予取予求的费用在内,他每月的开支也只要三千法郎。
35 懂画的人并不都在美术院
老人的生活比谁都有规则。天一亮就起来,早餐只吃些大蒜跟面包。这一顿只要维持到吃晚饭的时候。晚饭是和大家一起吃的,食物的菲薄跟修道院的相仿。早上到中午那段时间,古怪的老头儿在他陈列名画的几间屋子内走来走去,把家具,图画,所有的东西,掸灰抹尘,永不厌倦的欣赏着;然后他下楼到女儿屋里,享受一下为父之乐;然后他上街,到巴黎各处去奔跑,看拍卖,看展览会等等。遇到一件精品符合他的条件时,这家伙的生活就有了生气:他有件事要勾心斗角了,有一场马伦哥的仗要打了[81]。他使尽诡计,非用极便宜的代价把新看中的妃子收入后宫不可。玛古斯有他的欧洲地图,名作散布的地方都在图上记载明白。他托各地的同道刺探消息,经手买进的时候送他们一笔佣金。花这样许多心血的确是有收获的。
拉斐尔迷拼命寻访的两张不知下落的拉斐尔,给玛古斯弄到了。乔尔乔纳替他为之丧命的情妇[82]所画的肖像,也在玛古斯手上;外边所谓的真迹其实都是临本。据玛古斯估计,他这一幅值到五十万法郎。他又有一张铁相为查理五世画的《基督葬礼》,大画家当时还附了一封信给大皇帝,而现在这封亲笔信就黏在画的下角。他也有铁相为腓列伯二世画许多肖像的第一幅稿图。其余的九十七幅,画品与声名也都不相上下。有了这些宝物,难怪玛古斯要笑我们的美术馆了。他们让阳光从窗里透进来,损坏最美的作品,全不知玻璃窗的作用等于凹凸的镜片。原来画廊是只能从顶上取光的。玛古斯美术馆的护窗,都由他亲自启闭,照顾的周到像对他女儿一样,那又是他的一宝!这嗜画成癖的老人,的确懂得画的奥妙。他认为名作有它特殊的生活,每天都不同,而它的美是依赖光线的;他提到这些好像从前荷兰人提到郁金香[83];对每幅不同的画,他有一定的钟点去欣赏,因为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某幅画只有某一个时间才放射异彩。
这矮小的老头儿,穿着件粗呢大褂,上了十年的丝背心,满是油腻的裤子,露着光秃的脑袋,凹下去的脸,微微抖动的胡子,翘起了白须,凶狠的尖下巴,没有牙齿的嘴,眼睛跟他的狗的一样亮,有骨无肉的手,华表式的鼻子,全是皱痕而冰冷的皮肤,对着天才的创作欣然微笑:那在不活动的图画中间不是一幅活的图画吗!有三百万家财烘托的一个犹太人,永远是人间最美的一景。就凭我们的名演员劳贝·曼达出神入化的演技[84],也表现不出这种诗情画意。像玛古斯一类有所信仰的怪物,世界上以巴黎为最多。伦敦的怪物,对自己的癖好临了会像对自己的生命一样感到厌倦的;唯有巴黎的狂人精神上始终与他的怪癖融成一片。你可以在街上看到邦斯与埃里·玛古斯之流,穿得非常寒酸,像法兰西学士院的常任秘书一样心不在焉[85],仿佛对什么都无所谓,对什么都没有感觉,既不注意妇女,也不注意橱窗,漫无目的地走着,口袋里空无所有,似乎脑子里也空无所有:你碰上这种人一定会奇怪他们是属于巴黎哪一个部落的。哎,这些家伙原来是百万富翁,是收藏家,是世界上最风魔的人,为了要弄到一只杯子,一幅画,一件稀有的东西,不惜踏上轻罪法庭,像从前玛古斯在德国一样。
这便是雷蒙诺克很神秘的带着西卜女人去求见的专家。雷蒙诺克每次在大街上遇到玛古斯,总得请教一番。老犹太也知道这个当伙计出身的人老实可靠,常常由阿勃朗谷出面借钱给他。弥尼末街和诺曼底街近得很,两个想发横财的同党十分钟就走到了。
“你可以见识到告老的古董商中最有钱的一个,巴黎最内行的鉴赏家……”雷蒙诺克对他的同伴说。
西卜太太一看矮小的老头儿穿着连西卜也不屑于修补的上装,先就呆住了;随后被他那双像猫一样冷静而狡猾的眼睛一扫,她更觉得毛骨悚然。他在楼下冷冰冰的大厅内,监督一个画家修整古画。
“什么事啊,雷蒙诺克?”他问。
“有些画要请你估价;巴黎只有你能告诉我,像我这样卖铜器的穷小子,不像你那么家私成千成万的,为那些画可以出多少钱。”
“东西在哪儿?”
“这位便是货主屋子里的门房,替那个先生打杂的,我已经跟她讲妥了……”
“货主姓什么?”
“邦斯!”西卜女人抢着说。
“没听见过。”玛古斯假痴假呆的回答,一边轻轻的把修补古画的人踩了一脚。
画家莫莱是知道邦斯美术馆的价值的,便突然抬起头来。这种微妙的表情,只能用在雷蒙诺克与西卜女人前面。犹太人的眼睛好似称金子的人的天平,一瞥之下已经把看门女人掂过了斤量。这一男一女当然不知道邦斯与玛古斯常常斗法。事实上,两个其狠无比的收藏家彼此都很眼红。所以老犹太一听到邦斯二字就心中一动,他从来不敢希望能踏进一个守卫如是严密的宝库。巴黎唯有邦斯美术馆能和玛古斯美术馆竞争。犹太人采取邦斯的收藏办法,比邦斯晚二十年;但因他是个兼做买卖的人,所以跟杜索末拉一样是邦斯不招待的。而邦斯与玛古斯,双方都存着同样嫉妒的心。一般家中有画廊的人往往喜欢出名:他们两个却没有这种虚荣。玛古斯要能仔细瞧一瞧穷音乐家的精美的藏品,其愉快就好比一个好色的人有个朋友把美丽的情妇藏在一边不让看见,而有朝一日居然溜进了她的上房。雷蒙诺克对这个怪人的尊敬,把西卜女人唬住了。凡是真正的力量,即使是不可解的,都有一股声势;看门女人在老头儿面前不知不觉变得听话了,柔和了。她不敢再拿出对付一般房客和她两位先生的专横的口气,她接受了玛古斯的条件,答应当天就带他进邦斯美术馆。这一下可是把敌人引进腹地,一刀扎入了邦斯的心窝。十年来邦斯老把钥匙随身带着,告诉西卜女人谁也不让进去,她一向对古董的意见和许模克的相同,也就听从了他的吩咐。因为老实的德国人把宝物当作小玩意儿,看着朋友着迷觉得可叹;看门女人受他的影响,也瞧不起古董,所以邦斯的美术馆十年工夫没有被闲人闯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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