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是的,”邦斯说,“我可从来不曾有过女人!……”
“真的吗!”西卜女人带着挑拨的神气走近邦斯,抓着他的手,“敢情你不知道什么叫作有个疯疯癫癫的情妇听你摆布吗?那怎么可能!我要是你,要不尝到人生一世最快活的事儿,绝不肯离开这个世界去进天堂……可怜的小贝贝!现在我要像从前的模样,不说假话,一定扔下西卜跟你!瞧你的鼻子长得多体面!怎么会这样体面的,嗯,我的小心肝?……你一定要说:看男人,不是每个女人都有眼睛的!……对,可叹她们都糊里糊涂的嫁错了人!我以为你情妇起码有一打,什么舞女呀,戏子呀,公爵夫人呀,因为你常常不在家!……看着你出门我老对西卜说:呦!邦斯先生又找野娘们玩儿去啦!一句不假,我是这样说的,我真以为有多少女人爱你呢!你是天生的教人爱的……告诉你,我的好先生,你第一次在家里吃晚饭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哎唷!你瞧着许模克先生的欢喜,你多感动呵!第二天他还哭着对我说:西卜太太,他在家里吃过晚饭了!我也跟着哭得昏天黑地。赶到你又上外边去闲逛,在别人家里吃饭,他就多难过呵:可怜的人!从来没见过像他那么样的伤心!你的确应当把家私送给他。不是吗,这个正直的好人,就是你的亲属!……你不能忘了他!要不上帝就不准你进天堂了,你得知道,没有义气的人,不送年金给朋友的人,都进不了天堂。”
38 初步的暗示
邦斯再三想回答,总是无法插嘴,西卜女人拉不断扯不断的话好比刮大风。蒸汽机还有方法教它停止,要拦住一个看门女人的舌头,恐怕发明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好办法。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抢着往下说,“好先生,一个人害了病,立张遗嘱并不会送命的;我要是你啊,我就要防个万一,我不愿意丢下那可怜的绵羊,真的,他是好天爷脚下的绵羊,一点儿事都不懂;我才不让他给吃公事饭的黑心人摆布,不让他落在那些坏蛋的家属手里呢!你说,二十天到现在,可有谁来看过你?……你还想把遗产送给他们!你可知道,有人说这里的东西值点儿钱吗?”
“我知道。”
“雷蒙诺克知道你是收藏家,他自己也在买进卖出,他说愿意给你三万法郎终身年金,只要你百年之后让他把画拿走……这倒是桩买卖!要是我,就答应下来了!可是他这么说,我以为他跟我开玩笑……你得把这些东西的价值告诉许模克先生,因为人家要哄他,就像哄孩子一般容易;你这些好东西能值多少,他一点儿念头都没有,连值钱两个字也没想到!他会三钱不值两文的给了人,倘使他不是为了爱你而一辈子留着,倘使他在你身后还能活着,因为你一死,他也会死的!可是放心,有我在这儿,我会保护他,抵抗所有的人!……我跟西卜两个。”
邦斯被她这一阵胡说八道感动了,觉得像所有平民阶级的人一样,她的感情的确很天真,便回答道:
“好西卜太太,要没有你跟许模克,我真不知道要落到什么田地呢!”
“哦!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是你的朋友!那是不错的!两颗好心就胜过所有的家属……哼,甭提什么家属啦!家属好比一个人的舌头,像那个有名的戏子说的,最好的是它,最坏的也是它……你的亲人,他们在哪儿?你有亲人吗?……我从来没见过……”
“就是他们把我气成这样的!……”邦斯不胜悲痛的嚷着。
“哦!你还有亲人……”西卜女人站起身子,仿佛她的沙发是一块突然烧红了的铁,“哎!好,他们真好,你的亲人!怎么!二十天了,对,到今儿早上已经二十天了,你病得死去活来,他们还没来问过一声!那可心肠太狠了!……我做了你,宁可把财产捐给育婴堂,绝不给他们一个子儿!”
“好西卜太太,我本想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我的外甥孙女的,她的父亲是我的嫡堂外甥加缪索庭长,你知道,就是两个月以前,有天早上来看我的那个法官……”
“哦!那个矮胖子,打发当差们来代他的女人向你赔罪的!……他的老妈子还跟我打听你呢,那只老妖精,我恨不得把扫帚柄在她的丝绒短斗篷上扫它两下呢。哪有一个老妈子穿丝绒斗篷的!哦,真是世界翻身了!革命,革命,干么革命的?你们有办法,你们去吃两顿夜饭吧,有钱的混蛋!我说,法律是没用的,倘使路易·菲利普就让人家没大没小的不分上下,那还有什么王法?因为,我们真要是平等的话,不是吗,先生,一个老妈子就不该穿丝绒斗篷,因为我西卜太太,做了三十年老实人还穿不上……这算哪一门的玩意儿?你总得教人看出你的身份。老妈子就是老妈子,就像咱家我是个看门的!要不军人戴那些肩章干么?各人有各人的等级,怎么能胡来!这些七颠八倒的事,先生,要不要我告诉你最后一句话,那就是,法兰西是完了!……拿破仑在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你说是不是,先生?所以我对西卜说:你瞧,家里有了穿丝绒斗篷的老妈子,那家人准是没有心肝的……”
“对啦,就是没有心肝!”邦斯回答。
于是他把心里的委屈跟痛苦讲给西卜太太听,她把那些亲戚尽量的咒骂,对每一句伤心的叙述都不怕过火的表示同情。末了她哭了。
要想象老音乐家与西卜太太之间突如其来的亲密,先得了解老鳏夫的处境。他生平第一遭害着重病,躺在床上受罪,举目无亲,孤零零的消磨日子;而他的日子特别来得长,因为他得和肝脏炎那种说不出的痛苦挣扎,那是连最美满的生活也要给破坏完的,何况他没有了事做,惦记着不花一钱就能看到的巴黎景象,更是意气消沉,像害了相思病。
这种孤独,这种暗淡的日子,这种生活的空虚,打击精神比打击肉体更厉害的痛苦,一切都逼得单身汉去依赖那个招呼他的人,好比淹在水里的人抓着一块木板;尤其他是生性懦弱,软心肠而又软耳朵的。所以邦斯对西卜女人的胡扯听得津津有味。在他心目中,全世界的人只有许模克,西卜太太,和波冷医生,而他的卧室便是他整个的天地。普通的病人,精神只集中于目光所及的小范围,自私的心理只关切身边琐事,所依赖的只有一间屋子里的人和物;现在邦斯又是个老鳏夫,没有亲人,没尝过爱情的滋味,他的心境更可想而知了。病了二十天,他有时竟后悔没有娶玛特兰纳·维凡!所以二十天之内,西卜太太就在病人心中成为了不起的人物,仿佛没有她就没有命了。至于许模克,在可怜的病人旁边不过等于另外一个邦斯。西卜女人的巧妙,是在于无意之间代邦斯说出了心里的话。
“哦!医生来啦。”
她听见门铃响,就一边说着一边丢下了邦斯,明知那是犹太人和雷蒙诺克上门了。
“你们两位轻声点儿!”她说,“别让他听见什么!一牵涉到他的宝贝,他火气就大啦。”
“只要绕一转就够了。”犹太人回答。他手里拿着一个放大镜和一个手眼镜。
39 狼狈为奸
邦斯美术馆存放大部分作品的屋子,是从前建筑师替法国旧贵族设计的那种老式客厅,有二十五尺宽,三十尺长,十三尺高。四面挂着邦斯藏的六十七幅画,墙上装有白漆描金的护壁板,白漆已经发黄,描金已经变红,和谐的色调倒也不妨害画的效果。柱头上放着十四座雕像,有的在屋角,有的在画中间,柱子一律是蒲勒出品。靠壁半人高的地位摆着紫檀木酒柜,每个都刻花,富丽堂皇,放的是各式古玩。客厅中间,一排雕花的食器柜上全是最珍贵的手工艺品:象牙,铜器,木雕,珐琅,金银器物,与瓷器等等。
犹太人踏进宝殿,立刻认出四幅最精彩的画直奔过去,那些作家是他的收藏中没有的。他的心情,仿佛博物学者发现了采集不到的标本,不惜从西方跑到东方,踏进热带,跋涉沙漠,横渡大草原,穿越原始森林去寻访的。四幅画中第一幅是赛白斯蒂安·但尔·毕翁菩的,第二幅是弗拉·巴多洛美奥的,第三幅是霍培玛的风景,第四幅是亚尔倍·丢勒的《女像》,简直是四宝!在绘画史上,赛白斯蒂安是集三大画派的精萃于一身的人。他原来是佛尼市画家,到罗马去在米开朗琪罗的指导之下学拉斐尔的风格。米开朗琪罗有心训练自己的大弟子,用拉斐尔的方法去攻倒拉斐尔。因此,赛白斯蒂安虽是懒散的天才,但在为数有限而相传稿本出于米开朗琪罗手笔的画上,的确把佛尼市派的色彩,佛罗伦萨派的布局,与拉斐尔的风格融于一炉。这种兼有三家之长的艺术,其完美的程度可以从巴黎美术馆藏的《庞第奈里肖像》[87]上看到,它可以毫无愧色的比之于铁相的《拿着手套的人》,拉斐尔的那幅兼有科累佐之妙的《老人像》,雷沃那·特·文琪的《查理八世像》。这四幅都有一样的光彩与色泽,异曲同工,价值相等。人类的艺术可以说是至此而极。它还胜过自然,因为自然界的美不过是昙花一现。邦斯藏的赛白斯蒂安,是画在石版上的《玛德派教徒的祈祷》,其鲜艳,工整,沉着,还有过于《庞第奈里肖像》。巴多洛美奥的《圣家庭》,可能有好多鉴赏家认作拉斐尔。霍培玛的风景在标卖时可以值到六万法郎。丢勒的《女像》,很像有名的纽伦堡的《霍邱肖像》。霍邱和丢勒是朋友,那张肖像曾经由荷兰,普鲁士,巴维哀几邦的君主出到二十万法郎想收买,而且想收买了几次都没成功。邦斯这幅,画的或许便是霍邱的妻子或女儿。这假定很有可能,因为画上女人所摆的姿势,显然跟另一张是对称的;而爵徽的画法,地位,在两幅上也相同。最后,旁边写的四十一岁,也和另一幅上的年龄相配。不消说得,纽伦堡霍邱家的后人对那幅藏画素来视为至宝,最近才完成了一张铜刻的图。
埃里·玛古斯轮流瞧着四幅画,眼泪都冒上来了。
“这几张画,你要是能让我花四万法郎买到,我每张送你两千法郎酬劳……”他咬着西卜女人的耳朵说。西卜女人听到这一笔天外飞来的横财,不由得愣住了。
犹太人的欣赏到了如醉若狂的境界;神志乱了,平时的贪心也动摇了,他没头没脑的沉浸在里面了。
“那么我呢?……”雷蒙诺克问,他对画还是外行。
“这里的东西都没有什么高低,”犹太人很狡猾的附着奥凡涅人的耳朵说,“随便挑十张画,跟我一样的条件,你就发财啦!”
三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贪欲获得了满足,每个人都咂摸着人生最大的快乐。不料病人一声叫喊,像钟声似的在空气中余音不绝……
“谁呀?……”邦斯嚷着。
“先生,你睡下去呀!”西卜女人奔过去硬要邦斯睡下。“嗯!你不想活吗?……来的不是波冷先生,是那个好人雷蒙诺克,他不放心你,特意来打听你的消息!……瞧大家对你多好,全屋子的人都在为你着急。你怕什么呢?”
“我听你们有好几个人呢。”病人说。
“好几个!喔!你在做梦吗?这样下去,你会发疯的,告诉你!……好,你瞧吧。”
西卜女人奔过去打开房门,递个眼色叫玛古斯退后去,叫雷蒙诺克上前来。
“嗳,亲爱的先生,”奥凡涅人顺着西卜女人的口气说,“我来问候你,这屋里的人为了你都觉得害怕……你知道,谁都不喜欢屋子里有死神进门的!……还有莫尼斯特洛老头,你不是跟他很熟吗?他要我对你说,倘使要用钱,他可以帮忙……”
“哼,他派你来瞧瞧我的古董!……”老收藏家起了疑心,说话很不客气。
害肝病的人几乎都有一种特殊的,说来就来的反感;他们的肝火会钉住某一件东西或某一个人。邦斯一心一意只想守护他的宝物,以为有人在觊觎它们;他平日常叫许模克去瞧瞧可有人溜进禁地。
“你的收藏相当精,可能引起收货的人注意,”雷蒙诺克很调皮地回答,“我对高等古玩是外行,但大家认为先生是大鉴赏家,所以我虽然不大懂,也愿意闭着眼睛向先生买点东西。……倘使你要用钱的话,因为这些要命的病是最花钱的……上回我姊妹闹肚子,十天工夫就花了三十铜子,其实不吃药也会好的……医生都是些坏蛋,专门趁火打劫……”
“再见,先生,谢谢你。”邦斯一边回答,一边很不放心的把眼睛盯着旧货鬼。
“我送他出去吧,”西卜女人轻轻的告诉病人,“免得他拿了什么东西。”
“对,对。”病人不胜感激的向西卜女人递了个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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