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邦斯舅舅(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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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卜女人带上房门,这个举动可又引起了邦斯的疑心。她走出去看见玛古斯一动不动的站在四幅画前面。只有能体会理想的美,对登峰造极的艺术有股说不出的感情,会几小时的站在那里鉴赏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科累佐的《安底奥泼》,安特莱·但尔·萨多的《圣家庭》与《铁相的情妇》,陶米尼耿的《花丛中的儿童》,拉斐尔的单色画和《老人像》的人,才能了解玛古斯那种出神的境界。

    “你轻轻的走吧!”西卜女人吩咐他。

    犹太人慢慢的,一步一步的倒退出去,眼睛老瞅着画,好比一个情人望着情妇向她告别。

    40 狡猾的攻击

    西卜女人看到犹太人的出神,心里就有了主意;一到楼梯口,她拍了拍玛古斯全是骨头的胳膊。

    “你每张画得给我四千法郎!不就拉倒……”

    “我没有那么多钱呀!我想要那些画是为了爱好,为了爱艺术,我的漂亮太太!”

    “好小子,你这样啬刻,还知道爱!今儿要不当着雷蒙诺克把一万六答应下来,明儿就要你两万了。”

    “一万六就一万六。”犹太人被看门女人的贪心吓坏了。

    “犹太人不是基督徒,他们能够凭什么赌咒?……”她问雷蒙诺克。

    “放心,你相信他得了,他跟我一样靠得住。”收旧货的回答。

    “那么你呢?我要让你买到了东西,你怎么酬劳我?……”

    “赚的钱大家对分。”雷蒙诺克马上说。

    “我宁可拿现钱,我不是做买卖的。”

    “你真内行!”玛古斯笑道,“做起买卖来倒真够瞧的。”

    “我劝她跟我合伙,把身体跟财产统统并过来,”奥凡涅人抓着西卜女人的胖手臂,用锤子一样的力气拍了几下,“除了她的漂亮,我又不要她别的资本。——你老跟着西卜傻不傻?像你这样的美人儿,可是一个门房能教你发财的?喔!一朝坐在大街上的铺子里,四面摆满了古董,跟那些收藏家聊聊天,花言巧语的哄哄他们,你该是何等人物!等你在这儿捞饱了,赶快丢开门房,瞧咱们俩过的什么日子吧!”

    “捞饱了!”西卜女人嚷道,“这儿我连一根针都不肯拿的,听见没有,雷蒙诺克!街坊上谁不知道我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嘿!”

    西卜女人眼里冒出火来。

    “噢,你放心!”玛古斯说,“这奥凡涅人太爱你了,绝不是说你坏话。”

    “你瞧她会给你招来多少买主!”奥凡涅人又补了一句。

    “你们也得说句公道话,”西卜太太的态度缓和了些,“让我把这里的情形讲给你们听听……十年工夫我不顾死活的服侍这两个老鳏夫,除了空话,没有到手过一点东西……雷蒙诺克知道得清清楚楚,我给两个老头儿包饭,每天要贴掉二三十个铜子,把我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真的,我可以凭我妈妈的在天之灵起誓!……我从小只知道有娘,不知道有爷的;可是像咱们头上的太阳一样千真万确,我要有半句谎话,我的咖啡就变成毒药!……现在一个不是快死了吗?并且还是有钱的一个……我把两个都当作亲生的孩子呢!……唉,你们可想得到,二十天工夫我老告诉他,他快死了,(因为波冷先生早说他完了!……)那吝啬鬼可没有半句口风把我写上遗嘱,就像是不认识我的一样!现在我真相信,咱们的名分一定要自己去拿;靠承继人吗?趁早别想!嘿!说句不好听的话:世界上的人都是混蛋!”

    “不错,”玛古斯假惺惺的说,“倒还是我们这批人老实……”他眼望着雷蒙诺克补上一句。

    “别跟我打岔,我又不拉上你……就像那戏子说的,一个人钉得紧,一定会成功!……我可以起誓,两位先生已经欠了我近三千法郎,我的一点儿积蓄都给买了药,付了他们家用什么的,要是他们不认这笔账的话,那……唉,我真傻,我这老实人还不敢跟他们提呢。亲爱的先生,你是做买卖的,你说我要不要去找个律师?……”

    “律师!”雷蒙诺克嚷道,“你比所有的律师都强呢!……”

    这时有件笨重的东西倒在饭厅里地砖上,声音一直传到空荡荡的楼梯间。

    “哎啊!我的天!”西卜女人叫着,“什么事呀?好像是我的先生摔筋斗啦!……”

    她把两个同党一推,他们马上身手矫捷的奔了下去。然后她回进屋子,赶到饭厅,看见邦斯只穿一件衬衣,躺在地下晕过去了。她像捡一片羽毛似的抄起老人身子,把他一直抱到床上。她拿烧焦的鸡毛给他嗅,用科隆水擦他的脑门,慢慢的把他救转了。赶到邦斯睁开眼睛活了过来,她就把拳头往腰里一插,说道:

    “光着脚!只穿一件衬衫!这不是寻死吗?再说,你干么疑心我?……要是这样,那么再会吧,先生。我服侍了你十年,把自己的钱贴作你们的家用,把积蓄都搅光了,只为的不要让可怜的许模克先生操心,他在楼梯上哭得像个小娃娃……想不到如今我落得这种报酬!你偷偷的刺探我……所以上帝要罚你……好,跌得好!我还拼了命把你抱起来,顾不得下半世会不会犯个毛病……喔!天哪!我连大门都没关呢……”

    “你跟谁讲话啊?”

    “亏你问得出这种话!我是你的奴隶吗,嗯?你管得着我?告诉你,你要这样的跟我呕气,我什么都不管了!你去找个看护老妈子吧!”

    邦斯听了这句话的惊吓,无意中使西卜太太看出了她那个杀手锏的力量。

    “那是我的病!”他可怜巴巴的说。

    “那还好!”西卜太太很不客气的回答。

    说完她走了,让邦斯怪不好意思的,暗暗的埋怨自己,觉得他多嘴的看护一片忠心,真是了不起;至于跌在饭厅里地砖上使他的病加重的那些痛苦,他倒反忘了。

    41 关系更密切了

    西卜女人看见许模克正在上楼。

    “你来,先生……我有坏消息告诉你!邦斯先生疯了!……你想得到吗,他光着身子从床上起来,跟着我……真的,他笔直的躺在那儿……你问他为什么,他就说不上来……他不行哪。我又没有做什么事引起他这种神经病,除非是提到了他从前的爱情,惹起了他的心火……男人的脾气真是看不透的!哼,都是些老色鬼……我不该在他面前露出胳膊,使他眼睛亮得像一对红宝石……”

    许模克听着西卜太太,好像她讲的是希伯来文。

    “我过分用了力,受了内伤,怕一辈子不会好了!……”西卜女人说着,装出一阵阵剧烈的痛苦。原来她不过有些筋骨酸痛,随便想到的;可是她灵机一动,觉得大可借题发挥,利用一下。“我真傻!看他躺在地下,我就一把抄起,直抱到床上,当时只像抱个孩子。可是现在我觉得脱力了!哎唷!好疼啊!……我要下楼了,你招呼病人吧。我要叫西卜去请波冷先生来给我瞧瞧!要是残废,我宁可死的……”

    她抓着楼梯的栏杆,一步步的爬,嘴里不住的哼哼叫痛,吓得每层楼上的房客都跑到了楼梯台上。许模克流着眼泪扶着她,一路把看门女人奋不顾身的事迹讲给大家听。不久,上上下下,四邻八舍,都知道西卜太太如何英勇,如何为了抱一个榛子钳而得了内伤,据说还有性命之忧呢。许模克回到邦斯身边,把管家婆受伤的情形告诉了他,两人都瞪着眼睛问:“没有她,咱们怎么办呢?……”许模克看见邦斯跌了一跤以后的神色,不敢再埋怨他。可是等到他弄明白了原委,就大声说道:

    “该死的古董!我宁可把它们烧掉,总不能丢了我的朋友!西卜太太把积蓄都借给了我们,还疑心她?那太没有道理了;可是也难怪,这是你的病……”

    “唉!这个病啊!我也觉得我自己变了。我可真不愿意教你难过,亲爱的许模克。”

    “好吧,你要埋怨就埋怨我!别跟西卜太太找麻烦……”

    西卜太太终生残废的危险性,不消几天就由波冷医生给消灭了。这场病能治好,被认为奇迹,波冷在玛莱区的声望顿时大为提高。他在邦斯家里说那是靠她的身体结实。从第七天起,她又在两位先生家当差了,他们俩为此都十分高兴。经过了这件事,看门女人对两个榛子钳生活上的影响与权力,平空加了一倍。那一星期内他们又欠了债,由她代还了。西卜女人借此机会,毫不费力的从许模克手里弄到一张两千法郎的借票,据说那是她替两位朋友垫的钱。

    “哦!波冷医生的本领真了不得!”西卜女人对邦斯说,“放心,先生,他一定能把你治好,我的命就是他给救过来的!可怜的西卜已经拿我当死人了!……波冷先生想必告诉过你,我躺在床上一心一意只记挂你,我说:上帝啊,把我带去吧,让亲爱的邦斯先生活着吧……”

    “可怜的好西卜太太,你差点儿为了我残废!……”

    “唉!没有波冷先生,我早已躺在棺材里了。像从前那戏子说的,我只好听天由命!什么事总要看得开。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怎么办的?”

    “全靠许模克服待我;可是我们的钱跟我们的学生都受了影响……我不知道他怎么对付的。”

    “急什么,邦斯!”许模克回答,“有西卜老头做我们的银行老板呢……”

    “这话甭提啦,亲爱的绵羊!”西卜女人叫道,“你们俩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积蓄存在你们那儿不是顶好吗?比法兰西银行还靠得住。只要我们有一块面包,你们就有半块……所以你那些话提也不值得提……”

    “好西卜太太!”许模克这么说着,出去了。

    邦斯一声不出。西卜女人看他心里烦恼,就说:

    “你相信吗,小宝贝,我在床上死去活来的时候——因为我真的差点儿回老家!——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丢下你们,让你们孤零零的,还有丢下两手空空的可怜的西卜!我们的积蓄一共也没多少,我不过随便跟你提一句,因为想到了我的死,想到了西卜。他真是个天使,把我服侍得像王后,为了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得昏天黑地。我是相信你们的,我对他说:得了吧,西卜,我的两位东家不会让你没有饭吃的……”

    对于这个针对遗嘱的攻势,邦斯一声不出,看门女人静静的等他开口。

    “我会把你交托给许模克的。”病人终于说了这一句。

    “啊,你怎么办都好!反正我相信你,相信你的良心……这些话都甭提啦,你要教我不好意思了,好贝贝;你快点儿好吧,你比我们都活得长呢……”

    西卜太太心里很嘀咕,决意要她东家说明预备给她什么遗产。第一步,她等晚上许模克在病人床前吃晚饭的时候,出门去看波冷医生了。

    42 巴黎所有初出道的人的历史

    波冷医生住在奥莱昂街。他占着底层的一个小公寓,包括一个穿堂,一个客厅,两间卧房。一边通穿堂一边通医生卧室的一间小屋子,改成了看诊室。另外附带一个厨房,一间仆人的卧室,一个小小的地窖。小公寓属于正屋侧面的陪房部分。整幢屋子很大,是帝政时代拆掉了一座老宅子盖起来的,花园还保留着,分配给底层的三个公寓。

    医生住的公寓四十年没有刷新过。油漆,花纸,装修,全是帝政时代的。镜子,框子的边缘,花纸上的图案,天花板,垩漆,都积着一层四十年的油腻灰土。虽是在玛莱区的冷角里,这小公寓每年还得一千法郎租金。医生的母亲波冷太太,六十七岁,占着另外一间卧房。她替裤子裁缝做些零活,什么长统鞋套,皮短裤,背带,腰带,和一切有关裤子的零件;这行手艺现在已经衰落了。又要照顾家务,又要监督儿子的那个独一无二的仆人,她从来不出门,只在小花园中换换空气;那是要打客厅里一扇玻璃门中走出去的。她二十年前做了寡妇,把专做裤子的裁缝铺盘给了手下的大伙计;他老是交些零活给她做,使她能挣到三十铜子一天。她为独养儿子的教育牺牲一切,无论如何要他爬上高出父亲的地位。眼看他当了医生,相信他一定会发达,她继续为他牺牲,很高兴的照顾他,省吃俭用,只希望他日子过得舒服,爱他也爱得非常识趣,那可不是每个母亲都能办到的。波冷太太没有忘了自己是女工出身,不愿意教儿子受人嘲笑或轻视,因为这好太太讲话多用S音,正像西卜太太的多用N音。偶然有什么阔气的病人来就诊,或是中学的同学,或是医院的同事来看儿子,她就自动的躲到房里去。所以波冷医生从来不用为他敬爱的母亲脸红;她所缺少的教育,由她体贴入微的温情给补救了。铺子大约盘到两万法郎,寡妇在一八二〇年上买了公债;她的全部财产便是每年一千一百法郎的利息。因此有好多年,邻居们看到医生母子的衣服都晾在小花园里的绳子上;为要省钱,所有的衣服都由老太太和仆人在家里洗。这一点日常琐事对医生很不利;人家看他这么穷,就不大相信他的医道。一千一的利息付了房租。开头的几年,清苦的家庭都是由矮胖的老太太做活来维持的。披荆斩棘的干了十二年,医生才每年挣到三千,让老太太大约有五千法郎支配。熟悉巴黎的人都知道这是最低限度的生活。

    病人候诊的客厅,家具十分简陋:一张挺普通的桃木长沙发,面子是黄花的粗丝绒的,四张安乐椅,六张单靠,一张圆桌,一张茶桌,都是裤子裁缝的遗物,当年还是他亲自选购的。照例盖着玻璃罩的座钟是七弦琴的形式;旁边放着两个埃及式的烛台。黄地红玫瑰花的布窗帘,居然维持了那么些年。姚伊工厂这种恶俗的棉织物,想不到一八〇九年奥倍刚夫初出品时还得到拿破仑的夸奖。看诊间的家具,格式也相仿,大半拿父亲卧房里的东西充数。一切显得呆板,寒伧,冰冷。如今广告的力量高于一切,协和广场的路灯杆都给镀着金漆,让穷人自以为是有钱的公民而觉得安慰;在这种时代,哪个病家会相信一个没有名没有家具的医生是有本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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