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邦斯舅舅(20)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穿堂兼做饭厅;老妈子没有厨房工作或不陪老太太的时候,就在这儿做活。你一进门,看到这间靠天井的屋子,窗上挂着半红半黄的纱窗帘,你就能猜到这个凄凉的,大半日没有人的公寓,情形是怎么悲惨。壁橱里准是些发霉的面团,缺角的盘子,旧瓶塞,整星期不换的饭巾,总之是巴黎的小户人家舍不得的丑东西,早该扔进垃圾篓的。所以,在这个大家把五法郎一块的钱老放在心上老挂在嘴边的时代,三十五岁的医生只能做个单身汉。他的母亲在社会上是拉不到一点关系的。十年之间,在他行医的那些家庭中,可以促成罗曼史的机会,他连一次也没碰上。他的病人,生活情形都和他的不相上下;他看到的不是小职员便是做小工业的。最有钱的主顾是肉店老板,面包店老板,和一区里比较大一些的零售商;这等人病好了,大多认为是天意,所以对这个拼着两腿走得来的医生,只要送两法郎的诊费就够了。医生的车马往往比他的学识更重要。

    平凡而刻板的生活,久而久之对一个最冒险的人也免不了有影响。人总是适应自己的境遇的,早晚会忍受生活的平庸。因此,波冷医生干了十年还继续在做他的苦工,而开场特别觉得苦闷的那种失意也早已没有了。虽然如此,他还存着一个梦想,因为巴黎人全有个梦想。雷蒙诺克,西卜女人,都做着自己的梦很得意。波冷医生的希望是碰到一个有钱有势的病人,由他一手治好,然后靠这个病人的力量谋到一个差事,不是什么医院的主任,便是监狱医生,或是几个大戏院的,或是部里的医生。他能当上区公所的医官就是走的这个路子。西卜太太介绍他去看她的房东比勒洛,被他治好了。比勒洛是包比诺伯爵夫人的舅公,病愈之后去向医生道谢,看他清苦,便有心照应他,要求那个很敬重他的外甥孙婿,那时正在部长任上,给他弄到这个区公所的位置。这是五年以前的事,有了这笔微薄的薪水,波冷才放弃了铤而走险的出国计划。一个法国人,非到山穷水尽的田地是绝不肯离开本国的。波冷医生特意登门向包比诺伯爵道谢;可是这位要人的医生是大名鼎鼎的皮安训,当然波冷没有取而代之的希望。十六年来,包比诺是当轴最亲信的十几位红人之一,可怜的医生以为得到了这位部长的提拔,不料结果仍旧隐没在玛莱区,在穷人与小布尔乔亚中间混,只多了个每年一千二百法郎的差事,逢着区里有死亡报告的时候去检验一下。

    波冷当年实习的成绩很好,开业之后非常谨慎,经验也不少了。并且在他手里死掉的病人,家属绝不会起哄;他尽有机会实地研究各种各样的病。这样的人会有多少牢骚当然是可想而知的了。天生的瘦长脸本来已经很忧郁,有时候表情简直可怕:好比黄羊皮纸上画着一双眼睛,像答丢夫一样火辣辣的,神气跟阿赛斯德的一样阴沉[88]。医道不下于有名的皮安训,自以为给一双铁手压得无声无臭的人,该有怎样的举动,姿势,目光,你们自己去想象吧。他最幸运的日子可以有十法郎收入,而皮安训每天的进款是五六百:波冷不由自主的要做这个比较。这不是把德谟克拉西所促成的妒恨心理暴露尽了吗?再说,这被压迫的野心家并没什么可以责备自己的地方。他为了想发财,曾经发明一种近乎莫利松丸的通便丸,交给一个转业为药剂师的老同学去发行。不料药剂师爱上滑稽剧院的一个舞女,破产了;而药丸的执照用的是药剂师的名义,那个了不得的发明便给后任的药房老板发了财。老同学动身上墨西哥淘金,又带走波冷一千法郎积蓄。他跑去问舞女讨债,反被人家当作放印子钱的。自从比勒洛老人病好之后,波冷没有碰到一个有钱的病家。他只能像只吃不饱的猫,在玛莱区拼着两条腿奔东奔西,看上一二十个病人,拿两个铜子到两法郎的诊费[89]。要遇到一个肯出钱的病家,对他简直比登天还难。

    没有案子的青年律师,没有病家的青年医生,是巴黎特有的两种最苦闷的人:心里有苦说不出,身上穿的黑衣服黑裤子,线缝都发了白,令人想起盖在顶楼上的锌片,缎子背心有了油光,帽子给保护得小心翼翼,手套是旧的,衬衫是粗布的,那是首悲惨的诗歌,阴森可怕,不下于监狱里的牢房。诗人,艺术家,演员,音乐家等等的穷,还穷得轻松,因为艺术家天生爱寻快乐,也有得过且过,满不在乎的脾气,就是使天才们慢慢的变成孤独的那种脾气。可是那两等穿黑衣服而坐不起车的人,因职业关系只看到人生的烂疮和丑恶的面目。他们初出道的艰苦时期,脸上老带着凶狠与愤愤不平的表情,郁结在胸中的怨恨与野心,仿佛一场大火潜伏在那里,眼睛就是一对火苗。两个老同学隔了二十年再见的时候,有钱的会躲开那个潦倒的,会不认得他,会看着命运在两人之间划成的鸿沟而大吃一惊。一个是时来运转,登上了云路;一个是在巴黎的泥淖中打滚,遍体鳞伤。见了波冷医生那件外套与背心而躲开的老朋友,不知有多少!

    现在我们就很容易明白,为什么在西卜女人假装重伤的那出戏里,波冷医生配搭得那么好。各种贪心,各种野心,都是体会得到的。他一方面看到门房女人的五脏六腑没有一点损伤,脉搏那么正常,动作那么灵活,一方面又听她高声叫痛,他就懂得她的装死作活是有作用的。把这假装的重症很快的治好,不是可以在本区里轰动一下吗?他便夸大其词的说西卜女人受的伤变了肠脱出,必须急救才有希望。他拿许多所谓秘方灵药给她,又替她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手术,结果非常圆满。他在台北兰医生的验方大全中找出一个古怪的病例,应用到西卜太太身上,还很谦虚的把这次的成绩归功于伟大的外科医生,说他自己不过是仿照名医的治疗罢了。巴黎一般初出道的人就是这样穷极无聊。只要能爬上台,什么都可以用作晋身之阶;不幸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用不坏的,便是梯子也不能例外,所以每行里的新进人物简直不知道哪种木料的踏级才靠得住了。你自以为成功的事,有时巴黎人竟给你一个不理不睬。他们因为捧场捧腻了,便像宠惯的孩子一般噘着嘴,不愿意再供奉什么偶像;或者说句真话,有时他们根本找不到有才气的人值得一捧。蕴藏天才的矿山,出品也有停顿的时候,那时巴黎人就表示冷淡了,他们不是永远乐意把庸才装了金来膜拜的。

    43 只要耐心等待,自会水到渠成

    西卜太太照例横冲直撞的闯进去,正碰到医生跟他的老母亲在饭桌上。他们吃着所有的生菜中最便宜的莴苣生菜。饭后点心只有一小尖角的勃里乳饼,旁边摆着一盆四叫化水果[90],只看见葡萄梗,还有一盆起码货的苹果。

    “母亲,你不用走,”医生按着波冷太太的手臂,“这位便是我跟你提过的西卜太太。”

    “太太万福,先生万福,”西卜女人说着,往医生端给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喔!这位就是老太太?有这样一位能干的少爷,老人家真是好福气!因为,太太,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他把我从死路上拉回来的。”

    波冷寡妇听见西卜太太这样恭维她的儿子,觉得她挺可爱。

    “亲爱的波冷先生,我这番来是报告你,反正咱们说说不要紧,可怜的邦斯先生情形很不好;并且为了他,我有话跟你谈……”

    “我们到客厅去坐吧。”波冷指着仆人对西卜太太做了个手势。

    一进客厅,西卜女人就长篇大论的讲她跟两个榛子钳的关系,又把借钱的故事添枝接叶的背了一遍,说她十年来对邦斯与许模克帮了不知多大的忙。听她的口气,要没有她那种慈母一般的照顾,两个老人早已活不成了。她自居为天使一流;扯了那么多的谎,浇上大把大把的眼泪,把波冷老太太也听得感动了。末了她说:

    “你明白,亲爱的先生,第一我要知道邦斯先生打算把我怎么安排,要是他死下来的话;当然,我绝不希望有这一天,因为,太太,你知道,我的生活就是照顾这两个好人;可是,我要丢了一个,还可以照应另外一个。我是天生的热心人,只想做人家的母亲。要没有人让我关切,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我简直过不了日子……所以,倘使波冷先生肯替我在邦斯先生面前说句话,我真是感激不尽,一定会想法报答的。天哪!一千法郎的终身年金,可能算是多要吗,我问你?……这对许模克先生也有好处……咱们的病人对我说,他会把我嘱托给德国人,那是他心中的承继人……可是这先生连一句像样的法国话也说不上来,我能指望他什么?再说,朋友一死,心里一气,他可能回德国去的……”

    “亲爱的西卜太太,”医生的态度变得很严肃,“这一类的事跟医生不相干。倘使有人知道我替病家的遗嘱出主意,我的开业执照就要被吊销。医生接受病人的遗产,是法律禁止的……”

    “有这种混账法律吗?我要跟你分遗产,谁管得了?”西卜女人马上回答。

    “不但如此,我还要进一步告诉你,我不能违背我做医生的良心,对邦斯先生提到他的死。先是他的病还没有危险到这个地步;其次,这种话在我嘴里说出来,他要大受刺激,加重病势,那时他真的有性命之忧了……”

    “可是我老实不客气劝过他料理后事,他的病也不见得更坏……他已经听惯了!……你不用怕。”

    “这些话一句都甭提了,好西卜太太!……那是公证人的事,跟医生毫无关系……”

    “可是,亲爱的波冷先生,倘若邦斯先生自己问起你他的情形,要不要防个万一,那时你可愿意告诉他,把后事料理清楚也是恢复健康的好办法吗?……然后你再找机会替我说句话……”

    “哦!要是他跟我提到立遗嘱的话,我绝不阻挡他。”

    “好啦,这不就得了吗!”西卜太太嚷着,“我特意来谢谢你为我费的心,”她把一个封着三块金洋的小纸包塞在医生手里,“眼前我只有这点儿小意思。啊!……我要有了钱,一定忘不了你,亲爱的波冷先生,你这还不像好天爷到了世界上来吗!——太太,你家少爷真是个天使!”

    西卜太太站起身来,波冷太太挺客气的跟她行了礼,然后医生把她送到门外。到了这里,这位下层阶级的麦克白夫人[91],忽然胸中一亮,好像给魔鬼点醒了似的,觉得医生对她假装的病既然收了诊费,一定能做她的同党。

    “亲爱的波冷先生,”她说,“我受伤的事,你已经帮了忙,怎么不愿意说几句话,救救我的穷呢?……”

    医生觉得自己落在了魔鬼手里,他的头发被它无情的利爪一把抓住了。为这么一点小事而坏了名声,他不由得怕起来,马上想到一个同样阴险的念头。

    “西卜太太,”他把她拉回到看诊室里,“我欠你的情分,让我还了你吧,我在区公所的差事是靠你得来的……”

    “咱们平分就是了。”她抢着说。

    “分什么?”

    “遗产呀!”

    “你不了解我,”医生拿出道学家的神气,“这种话不能再提。我有个中学里的同学,非常聪明,我们特别知己,因为彼此的遭遇都差不多。我念医学的时候,他在念法律;我在医院里实习,他在诉讼代理人古丢尔那儿办公事。我是裤子裁缝的儿子,他是鞋匠的儿子;他没有得到人家的好感,也没有张罗到资本;因为归根结底,资本还是要靠好感来的。他只能在芒德城里盘下一个事务所……可是内地人太不了解巴黎人的聪明,跟我的朋友找了许许多多的麻烦……”

    “那些坏蛋!”西卜女人插了一句。

    “是的,因为他们勾结起来,一致和他过不去,竟找出一些好像是我朋友不对的事,逼他把事务所盘掉;检察官也出面干涉了,那官儿是地方上的人,当然偏袒同乡。我这可怜的朋友叫作弗莱齐埃,比我还穷,比我还穿得破烂,家里的排场跟我的一样,躲在我们这一区里只能在违警法庭和初级法庭辩护,因为他也是个律师。他住在珍珠街,就靠近这里。你到九号门牌,走上四楼,就可看到楼梯台上有块小红皮招牌,印着:弗莱齐埃事务所。他专门替本区的门房,工人,穷人,办理诉讼,收费很便宜,人也很老实。因为凭他的本领,只要坏一坏良心,他早已高车大马的抖起来了。今天晚上我去看他。你赶明儿一清早去。他认得商务警察路夏先生,初级法庭的执达吏泰勃罗先生,初级法庭庭长维丹先生,公证人德洛浓先生;在街坊上那些吃公事饭的里面,他已经是一个重要角儿了。倘使他做了你的代理人,倘使你能劝邦斯先生请他做顾问,那就像你一个人变了两个人。可是你不能像跟我一样,向他提出那些有伤尊严的话。他非常聪明,你们一定谈得投机的。至于怎么酬谢他,我可以做中间人……”

    西卜太太很俏皮的望着医生,说:

    “上回修院老街开针线铺的弗洛丽蒙太太,为了姘夫的遗产差点儿倒霉,后来一个吃法律饭的给她把事情挽回了,你的朋友是不是那个人?……”

    “就是他。”

    “哎,你说她可有良心?”西卜女人叫起来,“人家替她争到两千法郎年金,向她求婚,她倒不答应;听说结果只送了一打荷兰布衬衫,两打手帕,整套内衣,就算谢了他!”

    “西卜太太,那些内衣值到一千法郎;那时弗莱齐埃在街坊上刚出头,也用得着衣衫。并且,一切代账她都照付,没有一句话……这件案子替弗莱齐埃招来了别的案子,现在他业务已经很忙,在我们眼里,大小主顾都是一样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