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鳏夫送命的惨剧,或者说可怕的喜剧,从此开场了。因缘凑合,他落在一般贪财的人手中,只能听他们摆布。还有最强烈的情欲在那里推波助澜:一个是嗜画如命的犹太人;一个是贪狠无比的弗莱齐埃,你要看到他躲在老巢里的模样准会发抖呢;一个是无恶不作,只要能搅上一笔资本连犯罪也不怕的奥凡涅人。以上所述可以说是这出喜剧的开场白;至于重要的角儿,至此为止都已经登场了。
44 一个吃法律饭的
社会上的风俗往往很古怪,某些字的降级就是一个例子;要解释这个问题简直得写上几本书。你跟一个诉讼代理人通信而称呼他法律家,对他的侮辱就像写信给一个经营殖民地货色的大商人而称他为杂货商。上流社会的人照理应当懂得这些世故,因为他们的全身本领便是懂世故,可是他们之中还有很多不知道文学家这称呼对一个作者是最刻薄的羞辱。要说明语言的生命与死亡,最好以先生二字为例。Monsieur与Monseigneur是完全同样的意思,从前都是对诸侯贵族的称呼;可是Monsieur的sieur慢慢地变作了sire, sire现在只限于称呼王上,保留着“大人”的意义;至于Monsieur却是人人可用,仅仅是“先生”了。还有,Messire一字不多不少就是Monsieur的同义字,可是偶然有人在讣文上用了这个字,共和党的报纸就要大声疾呼,仿佛人家有意推翻平等似的。
各级法院的法官,书记,执达吏,民间的法学专家,律师,诉讼代理人,法律顾问,辩护人,代办讼务的经纪人,都是包括在秉公执法或徇私枉法的这个阶级里的。其中最低的两级是经纪人和法律家。经纪人俗称为公差,因为他们除了包办讼务以外,还临时替执达吏做见证,帮助执行,可以说是民事方面的业余刽子手。法律家却是这一行特有的轻蔑的称呼:司法界中的法律家,等于文艺界中的文学家[92]。法国每个行业,由于同行嫉妒的关系,必有一些轻蔑的行话,刻薄的名称。但法律家,文学家,用作多数的时候就没有羞辱意味,说出来绝不会得罪人。从另一方面说,巴黎所有的职业,都有批末等角儿把他们的一行拉到跟街上的无业游民和平民一般高低。无论哪一区,总有几个法律家,经纪人,正如中央菜场必有些论星期放印子钱的;这些债主之于大银行,就好比弗莱齐埃之于诉讼代理人公会的会员。奇怪的是,平民阶级怕法律界的人,好像怕进时髦饭店一样;他们喝酒是上小酒店的,所以打官司也是找一般经纪人的。不管是什么阶级的人都只敢和同等地位的人打交道,这是不易之理。至于喜欢爬到上层去,站在高级的人面前不会自惭形秽,像博马舍敢把那个想折辱他的王爷的表摔在地下的[93],只有少数优秀分子或是暴发户,尤其那般善于脱胎换骨的人往往有精彩表现。
第二天清早六点,西卜太太在珍珠街上打量她未来的法律顾问弗莱齐埃大爷住的屋子。那种地方从前是中下阶级住的。一进门便是一条过道,底层有个门房,有个紫檀木匠的铺子,里边的小院子给工场和堆的货占去一大半;此外是过衖和楼梯道:墙壁受着硝石和潮气的剥蚀,仿佛整个屋子害着大麻风。
西卜太太直奔门房,发现西卜的同行是个鞋匠,家里有一个女人,两个年龄很小的孩子,住的屋子只有六尺见方,窗子是靠天井的。西卜太太一经说明身份,通名报姓,提到了她诺曼底街的屋子以后,两位女人立刻谈得非常亲热。弗莱齐埃的看门女人正在替鞋匠和孩子们准备早点。两人闲扯了一刻钟,西卜女人便把话题拉到房客身上,提起那位吃法律饭的来了。
“我有点事找他商量,是他的朋友波冷医生给我介绍的。你认得波冷医生吗?”
“怎么不认识?”珍珠街上的看门女人回答,“我的小妞子害的喉头炎,便是他给治好的。”
“他也救过我的命,太太……这位弗莱齐埃先生是怎么样的人呢?”
“这个人哪,好太太,就是到月底人家不容易问他讨到信钱的[94]。”
聪明的西卜女人一听这句就明白了,她说:“不过穷人也可能是规规矩矩的。”
“对呀,”弗莱齐埃的看门女人回答,“咱们没有金没有银,连铜子也没有,可是咱们就没拿过人家一个小钱。”
西卜女人听到了自己的那套话。
“那么他是可以信托的了,是不是?”
“喔!天!弗莱齐埃先生要真肯帮忙的话,我听弗洛丽蒙太太说过,他是了不起的。”
“她靠他发了财,干么不肯嫁给他呢?”西卜太太急不及待的问,“一个开小针线铺的女人,姘着一个老头儿,做律师太太还不算高升了吗?……”
“你问我干么?”看门女人把西卜女人拉到走道里,“太太,你不是要上去看他吗?……好吧,你进了他的办公室就明白了。”
45 不大体面的屋子
楼梯是靠几扇临着小天井的拉窗取光的,你一走上去,就能知道除了房东和弗莱齐埃之外,别的房客都是干手工业的。溅满污泥的踏级有每个行业的标记,例如碎铜片,碎纽扣,零头零尾的花边和草绠等等。高头几层的学徒,在墙上涂些猥亵的漫画。看门女人的最后一句话,自然引起了西卜太太的好奇心,她决意先去请教一下波冷医生的朋友,且看印象如何,再决定是否把事情交给他办。
“梭伐太太怎么能服侍他的,有时我真想不过来。”看门女人跟在后面,把刚才的话加上一个注解。她又说:“我陪你上楼,因为要替房东送牛奶跟报纸去。”
到了二层阁上的第二层[95],西卜太太在一扇怕人的门前站住了。不三不四的红漆,门钮四周二十公寸宽的地方,都堆了一层半黑不黑的油腻;在漂亮公寓里,建筑师往往在锁孔上下钉一面镜子,免得日子久了留下手上的污迹。大门上的小门,像酒店里冒充陈年老酒的瓶子一样糊满了泥巴,钉着草头花形的铁条,扎实的铰链,粗大的钉子,可以名副其实的叫作监狱的门。这些装配,只有守财奴或是在小报上骂人而与大众为敌的记者才想得出。楼梯上臭气扑鼻,一部分是从排泄脏水的铅管散布出来的。蜡烛的烟在楼梯顶上画满了乱七八糟的图案。门铃绳子的拉手是个肮脏的橄榄球,微弱的声音表示门铃已经开裂。总之,每样东西都跟这个丑恶的画面调和。西卜女人先听见笨重的脚声,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显见是个大胖女人;而后梭伐太太出现了。她像荷兰画家勃罗侯笔下的老妖婆,身高五尺六寸,脸盘像个当兵的,胡子比西卜女人的还要多,身子臃肿,胖得不正常了。她穿着件挺便宜的罗昂布衫,头上包着一块绸,还用主人家收到的印刷品做芯子,绕成头发卷儿,耳上戴着一副车轮大的金耳环,活像地狱里守门的母夜叉。她拿着一只东凹西凸的有柄的白铁锅子,淌出来的牛奶,使楼梯台上更多了一股味道,可是尽管酸溜溜的令人作呕,外边却也不大闻得到了。
“什么事啊,太太?”她一边问,一边恶狠狠的瞅着西卜女人,大概她觉得来客穿得太体面了。天生充血的眼睛,使她看起人来格外显得杀气腾腾。
“我来看弗莱齐埃先生,是他的朋友波冷医生介绍的。”
“请进来吧,太太。”梭伐女人忽然变得一团和气,证明她早知道要有这个清早上门的客人。
行了个像戏台上一样的礼,那个半男性的老妈子粗手粗脚的打开办公室的门,里边便是从前在芒德当过诉讼代理人的角色。这间临街的办公室,跟三等执达吏的办公室一模一样,文件柜的木料是黑不溜秋的,陈旧的案卷已经纸边出毛,吊下来的红穗子也显得可怜巴巴,文件夹看得出有耗子在上面打过滚,日积月累的尘埃把地板变作了灰色,天花板给烟熏黄了。壁炉架上的镜子模糊一片;烧火的翻砂架上,木柴寥寥可数;新货的嵌木座钟只值六十法郎,是向法院拍卖来的;两旁的烛台是锌制的,还冒充四不像的岩洞式,好几处的漆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金属。弗莱齐埃是一个矮小,干瘪,病态的男人,红红的脸上生满小肉刺,足见他血液不清,他还时时刻刻搔着右边的胳膊。假头发戴得偏向脑后,露出一个土黄色的脑壳,神气很可怕。他从一张铺着绿皮坐垫的穿藤椅上站起来,堆着笑脸,端过一张椅子,装着甜蜜的声音说道:
“是西卜太太吧,我想?……”
“是的,先生。”她平素大模大样的气概竟没有了。
很像门铃声的那种嗓音,和半绿不绿的眼睛里那道尖利的光,把西卜女人吓呆了。整个办公室都有弗莱齐埃的气息,仿佛里头的空气会传染似的。西卜太太这才明白干么弗洛丽蒙太太没有做弗莱齐埃太太。
“波冷跟我提过你了,好太太。”弗莱齐埃故意用着装腔作势的声音,可是照旧的尖锐,单薄,像乡下人做的酒。
说到这儿,他把对襟便服的下摆拉了一下,遮住裹在破裤子里的瘦膝盖。那件印花布袍子破了好几处,棉花老是不客气从里头钻出来,可是棉花的重量还老是把衣襟往两边敞开,露出一件颜色变黑了的法兰绒上衣。他有模有样的,把不听话的长袍紧了紧带子,显出他芦苇似的身腰,然后把两根像死冤家的弟兄般永远各自东西的木柴,拿火钳拨在一处;紧跟着他又心血来潮的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叫了声:
“梭伐太太!”
“怎么呢?”
“谁来我都不见。”
“哎唷!还要你交代!”不男不女的老妈子口气很强硬。
“她是我的老奶妈。”弗莱齐埃不好意思的向西卜女人解释。
“她还有很多奶水呢。”当年中央菜场的红角儿回答。
弗莱齐埃笑了笑,闩上了门,免得女管家再来打断西卜女人的心腹话。他坐下来,一刻不停的拉着衣摆,说道:
“好罢,太太,把你的事讲给我听。你是我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朋友介绍来的,你相信我得了……是的,你可以完全相信我!”
西卜太太直讲了半点钟,对方不插一句话:他那好奇的神气,活像一个年轻的兵听着老禁卫军里的老兵[96]说话。她的唠叨,在她对付邦斯的几幕里,我们已经领教过了。弗莱齐埃一声不出,态度恭顺,好像聚精会神的听着西卜女人瀑布似的拉扯,使存着疑心的看门女人,把多少丑恶的印象引起的戒惧也减少了几分。
46 律师的谈话是有代价的
其实弗莱齐埃那双满着黑点子的绿眼睛,正在研究他未来的当事人。赶到西卜女人把话说完,等他发表意见的时候,他忽然来了一阵咳呛,直呛得死去活来;他赶紧抓起一只搪瓷碗,把半碗药茶统统灌了下去。看见门房女人对他不胜同情的样子,他便说:
“亲爱的西卜太太,没有波冷,我早已死了;可是他会把我治好的……”
他仿佛把当事人说的话全忘了。她看着这样一个病人,只想快快离开。弗莱齐埃却一本正经的接着说:
“太太,凡是遗产问题,在进行之前,先得知道两件事。第一,它的数目值不值得我们费心;第二,承继人是谁;因为遗产是战利品,承继人是敌人。”
西卜女人便提到雷蒙诺克与玛古斯,说那两位精明的同党把收藏的画估到六十万法郎。
“他们愿不愿意出这个价钱买呢?……”弗莱齐埃问,“因为,你知道,咱们吃公事饭的是不相信画的。一张画不是只值两法郎的一块画布,就是值到十万法郎的一幅名画!而十万法郎的名画都是大家知道的,而且这些东西,有多大名气的,也常闹笑话。一位出名的银行家,收藏的画经多少人看过,捧过,刻过铜版。据说买进来陆续花了几百万……赶到他死了,人不是总得死吗?他真正的画只卖了二十万!所以我得见一见你说的那两位先生……现在再谈承继人吧。”
弗莱齐埃说完又摆起姿势,预备听她的了。她一提到加缪索庭长的名字,他便侧了侧脑袋,扮了个鬼脸,使西卜女人大为注意;她想从他脑门上,从那张丑恶的脸上,琢磨出一点意思,可是看了半天,只看到一个生意上所谓的木头脑袋。
“不错的,先生,”西卜太太重复一遍,“邦斯先生是加缪索庭长的亲舅舅,这个话他一天要跟我提十几回。做绸缎生意的老加缪索先生……”
“最近进了贵族院……”
“他的第一位太太是邦斯家的小姐,跟邦斯先生是嫡堂兄妹。”
“那么邦斯先生是加缪索庭长的堂舅舅……”
“什么也不是了,他们已经翻了脸。”
加缪索·特·玛维尔来到巴黎之前,在芒德地方法院当过五年院长。不但那儿还有人记得他,他还有朋友。他的后任便是他从前来往最密的推事,至今还在芒德任上,所以对弗莱齐埃的根底是再清楚没有的。
等到西卜女人终于把话匣子关上之后,弗莱齐埃说道:
“太太,将来你的冤家,是个有力量把人送上断头台的家伙,你可知道?”
看门女人从椅子上直跳起来,活像那个叫作吓人的玩具[97]。
“你别慌,好太太。我不怪你不知道当巴黎法院控诉庭庭长的是什么角色;可是你应当知道,邦斯先生有个合法的承继人。玛维尔庭长是你病人的独一无二的承继人,不过是三等旁系亲族,所以照法律规定,邦斯先生可以自由处分他的财产。庭长先生的女儿,一个半月以前嫁给包比诺伯爵的大儿子,包比诺是贵族院议员,前任农商部长,目前政界上最有势力的一个。攀了这门亲,庭长先生的可怕,就不止因为他在重罪法庭上操着生杀之权了。”
西卜女人听到重罪法庭几个字又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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