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邦斯舅舅(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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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弗莱齐埃接着说,“能把你送上重罪法庭的就是他。哎,太太,你可不知道什么叫作穿红袍的官儿呢!有个穿黑袍的跟你为难已经够受了[98]!你看我现在穷得一无所有,头也秃了,身子也弄坏了……唉,就因为我在内地无意中得罪了一个小小的检察官!他们逼我把事务所亏了本出盘,我能够丢了家私滚蛋,还觉得挺侥幸呢!要是跟他们硬一下,我连律师也当不成了。还有一点你不知道的,倘使只有一个加缪索庭长,倒还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是告诉你,他还有一位太太呢!……你要劈面见到她,包管你浑身哆嗦,连头发都会站起来,像踏上了断头台的梯子,一朝庭长太太跟谁结了仇,她会花上十年工夫布置一个圈套,教你送命!她调动她的丈夫像孩子玩陀螺一样。她曾经使一个挺可爱的男人在监狱里自杀;替一个被控假造文件罪的伯爵洗刷得干干净净。查理十世的宫廷中一位最显赫的爵爷,差点儿给她弄得褫夺公权。还有,检察署长葛郎维尔就是被她拉下台的……”

    “可是那个住在修院老街,在圣·法朗梭阿街拐角上的?”西卜女人问。

    “就是他。人家说她想要丈夫当司法部长,我看也不见得不成功……要是她有心把咱们俩送上重罪法庭,送进苦役监的话,我哪怕像初生的小娃娃一样纯洁,也要马上弄张护照往美国溜了……因为司法界的情形,我知道太清楚了。亲爱的西卜太太,我告诉你,为了把他们的独养女儿攀给包比诺子爵——据说他是你房东比勒洛先生的承继人——庭长太太把自己的财产都弄光了,现在只靠庭长的薪俸过日子。在这种情形之下,太太,你想庭长夫人对邦斯先生的遗产会不在乎吗?……喔,我宁可让大炮来轰我,也不愿意跟这样一个女人结冤家……”

    “可是他们闹翻了啊……”西卜女人说。

    “那有什么相干?就因为闹翻了,她才更不肯放手!把一个讨厌的亲戚送命是一回事,承继他的遗产是另一回事,那倒是一种乐趣呢!”

    “可是老头儿恨死了他的承继人;他时时刻刻对我说,我还记得那些姓名呢,什么加陶,贝蒂哀等等把他压扁了,像一车石子压一个鸡子似的。”

    “你是不是也愿意给他们压扁呢?”

    “天哪!天哪!”看门女人叫起来,“风丹太太说我要遇到阻碍,真是一点不错;可是她说我会成功的……”

    “你听我说,亲爱的西卜太太……你要捞个三万两万是可能的;可是承继遗产哪,趁早别想……昨天晚上,我们把你跟你的事都讨论过了,我跟波冷两个……”

    西卜太太又在椅子上直跳起来。

    “哎,怎么啦?”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事,干么还让我嘁嘁喳喳的说上大半天呢?”

    “西卜太太,你的事我是弄明白了,可是关于西卜太太,我一点儿不知道啊!一个当事人有一个当事人的脾气……”

    听了这句话,西卜太太对她未来的法律顾问极不放心的瞅了一眼,被弗莱齐埃注意到了。

    47 弗莱齐埃的用意

    “还有,”弗莱齐埃又道,“我们的朋友波冷,承你介绍给包比诺伯爵夫人的舅公比勒洛,这也是一个理由使我愿意替你尽心出力。波冷每半个月去看一次你的房东,(听见没有?)所有的细节都是从那边知道的。那位告老的商人,参加了他外甥曾孙女的婚礼,(因为他是个有遗产的舅太公,每年大概有一万五进款,二十五年的生活像个修道士,一年难得花上三千法郎……)他把庭长女儿出嫁的事全告诉了波冷。听说那次吵架就是因为你那个音乐家为了报仇,想教庭长家里丢人。我们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你的病人说他一点错儿都没有,可是人家都说他是坏人……”

    “说他坏人我才不奇怪呢!”西卜女人叫道,“你可想得到,十年工夫我把自己的钱放了进去,他也知道我的积蓄都借给了他,可不肯把我写上遗嘱……真的,先生,他不肯,他一味的死心眼儿,的的确确是匹骡子……我和他说了十天,老家伙像块路旁的界石,一动也不动。他咬紧牙关不开口。望着我的神气真像……末了他只说一句话,就是把我交托给许模克先生。”

    “那么他是想把许模克立为他的承继人喽?”

    “他预备把什么都送给他……”

    “亲爱的西卜太太,要我得到个结论,定一个计划,我先得认识许模克,亲眼看到那些成为遗产的东西,跟你说的犹太人当面谈一谈;那时,你再听我的调度……”

    “慢慢再说罢,弗莱齐埃先生。”

    “怎么慢慢再说!”弗莱齐埃对西卜女人毒蛇似的扫了一眼,说话也恢复了他原来的嗓子,“嗯!我是你的顾问不是你的顾问?咱们先说说明。”

    西卜女人觉得自己的心事给他猜到了,不由得背脊发冷。眼看落在了老虎手里,她只得说:“我完全相信你。”

    “我们做诉讼代理人的老吃当事人的亏。哎,仔细看看你的情形吧,真是太好了。倘使你每一步都听我的话去做,我保证你在这笔遗产里头捞到三万四万法郎……可是这个美丽的远景有正面也有反面。假定庭长太太知道了邦斯先生的遗产值一百万,知道了你想把它啃掉一角的话……”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因为这一类的事总有人去报告她的!……”

    这个插句使西卜女人打了个寒噤,她马上想到弗莱齐埃就是会出头告密的人。

    “那么,亲爱的当事人,不消十分钟,人家就会教比勒洛把你看门的饭碗给砸了,限你两个钟点搬家……”

    “那我才不怕呢!……”西卜女人像罗马战神般直站起来,“我就跟定了两位先生,做他们亲信的管家。”

    “好,你这样是不是?人家就安排一个圈套,让你夫妇俩一觉醒来,身子都进了监牢,担了个天大的罪名……”

    “我!……”西卜女人直嚷起来,“我从来没有拿过人家一个生丁!……我!……我!……”

    她一口气讲了五分钟,弗莱齐埃却在那儿把这个自吹自捧的大艺术家细细推敲,神气又冷静又刻薄,眼睛像匕首似的盯着西卜女人。他在肚里暗笑,干瘪的假头发在那儿微微抖动。他的模样仿佛吟诗作文时代的罗伯斯庇尔[99]。

    “怎么可能?为了什么?有什么理由?”她结束的时候这样问。

    “你要知道你的脑袋怎么会搬家吗?……”

    西卜女人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的坐了下去,听到这句话,好似断头台上的铡刀已经搁在她的脖子上。她迷迷糊糊的瞪着弗莱齐埃。

    “你仔细听我说。”弗莱齐埃看了当事人的惊吓非常满意,可是忍着不表示出来。

    “那我宁可什么都不要了……”西卜女人喃喃的说着,预备站起来了。

    “别走,因为你应当知道你的危险,我也应当点醒你,”弗莱齐埃俨然的说,“你得给比勒洛先生撵走,那是一定的,可不是?你做了两位先生的老妈子,好吧,很好!那表示你跟庭长太太开火了。你,你想不顾一切,好歹要弄到这笔遗产……”

    西卜女人做了个手势,弗莱齐埃却回答说:

    “我不责备你,那不是我的事儿。可是夺家私就等于打仗,你会拦不住自己!一个人有了个主意,头脑会发昏的,只知道狠命的干……”

    西卜太太挺了挺腰板,又做了个否认的手势。

    “得了罢,得了罢,老妈妈,”弗莱齐埃很不客气的用了这样的称呼,“你会下毒手的……”

    “哦呀,你把我当作贼吗?”

    “别嚷,老妈妈,你没有花多大本钱就拿到了许模克一张借票……哎!美丽的太太,你在这儿就像在忏悔室里一样……别欺骗你的忏悔师,尤其他能够看到你的心……”

    西卜女人被这个家伙的明察秋毫骇坏了,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他从头至尾对她的话听得那么留神。

    “可是,”弗莱齐埃接着说,“你得承认在这个抢遗产的竞赛里头,庭长太太绝不肯让你占先的……他们要看着你,暗中盯着你……你教邦斯先生把你名字写上遗嘱是不是?……好得很。可是有一天,警察上门了,搜到一杯药茶,发现有砒霜;你跟你的丈夫被逮走了,上了公堂,判了罪,认为你想毒死邦斯,得他的遗产……我曾经在凡尔赛替一个可怜的女人辩护,就像你那样顶着个莫须有的罪名,案情也跟我刚才说的一样,我那时只能做到救她的性命为止。可怜虫给判了二十年苦役,如今就在圣·拉查监狱执行。”

    这时西卜女人恐怖到了极点。她面无人色,瞧着这个绿眼睛矮身量的干瘪男人,活像可怜的摩尔女子被判火刑的时候望着异教裁判官。

    “好先生,你说只要把事情交给你,让你来照顾我的利益,我可以弄到一笔钱,什么都不用害怕,是不是?”

    “我担保你弄到三万法郎。”弗莱齐埃表示十拿九稳。

    “再说,你知道我多么敬重波冷医生,”她把声音装得很甜,“是他劝我来看你的,那好人并没教我到这儿来听到这种话,说我要给人家当作谋财害命的凶手送上断头台……”

    说到这儿她哭起来了。她想着断头台就发抖,神经受了震动,恐怖揪住了她的心,顿时没了主意。弗莱齐埃对着自己的胜利大为得意。他看到当事人犹疑不决,以为这桩生意吹了,因此他要制服西卜女人,恐吓她,唬住她,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缚手缚脚的听他摆布。看门女人进到屋子里来,像一只苍蝇投入了蜘蛛网,只能黏在上面,听人捆缚,给这个吃法律饭的小家伙当作食料,实现他的野心。的确,弗莱齐埃把自己的舒服,幸福,地位,老年的口粮,都算在这件案子的账上。隔天晚上,他和波冷两人深思熟虑,把什么都掂过斤量,仔细的,像用了放大镜似的,检讨过。医生把许模克的为人描写给他的朋友弗莱齐埃听,两个精明强干的人一同把各种可能,各种方法,各种危险都琢磨过了。弗莱齐埃一时高兴起来,嚷道:“这一下咱们俩的运道可来了!”他说波冷可以在巴黎当个医院的主任医师,他自己要做本区的初级法庭庭长。

    对这个能干的角色,鞋袜不全的法学博士,初级法庭庭长的职位仿佛不容易骑上去的神龙怪兽,心中念念不忘的对象,犹如当选为议员的律师想着司法部长的长袍,意大利的神甫想着教皇的冠冕。简直想得发疯了!初级法庭庭长维丹先生,是个六十九岁的老头儿,病歪歪的,已经说要告老了。弗莱齐埃平日就在维丹庭上辩护;他常常跟波冷提到想接替这位置,正如波冷向他说希望救了一个危险的女病人而娶她做太太。一切巴黎的职位有多少人追逐,是我们意想不到的。住在巴黎是普遍一致的愿望。只要卖烟草卖印花税票的零售店有一个空额[100],上百的女人会奋臂而起,发动全体亲友为自己钻谋。巴黎二十四处捐税稽征所有一处可能出缺的话,众议院里就得给那些野心家搅得满城风雨!那些缺分都得开会来决定,发表的时候是一件国家大事。巴黎初级法庭庭长,年薪是六千法郎左右。可是初级法庭一个书记官的职位就值到十万法郎[101]。所以那是司法界中人人眼红的差事。弗莱齐埃,当了初级法庭庭长,结了一门有钱的亲,把朋友波冷医生安插到医院里当主任,也设法给他结婚;他们俩就预备这样有来有往的互相汲引。

    48 西卜女人中了自己的计

    从前芒德的诉讼代理人睡了一夜,主意更坚决了,一个复杂的大计划已经有了眉目,这计划不知要用到多少阴谋,也不知会有多么丰富的收获。西卜女人是这出戏的主要关键。所以这个工具的倔强非制服不可;弗莱齐埃没有防到这一着,可是他尽量发挥他阴险的本性,居然把大胆的看门女人打倒在脚下。

    “得了吧,亲爱的西卜太太,你不用怕。”他拿着她的手说。

    他那只跟蛇皮一般冷的手,使看门女人有股可怕的感觉,生理上有了反应,精神上的激动倒反停止了。她觉得碰到这个戴着土红色的假头发,说话像房门咿咿哑哑怪叫的家伙,等于碰到了一个毒药瓶,比风丹太太的癞蛤蟆还要危险。弗莱齐埃看见西卜女人表示厌恶的姿势,便接着说:

    “别以为我平空白地的恐吓你。使庭长太太凶恶出名的几桩案子,法院里无人不晓,你去打听就是了。差点倒霉的爵爷是哀斯巴侯爵。靠她的力量而没有进苦役监的是哀斯葛里浓侯爵。那个又漂亮又有钱的年轻人,正要跟法国门第最高的一位小姐攀亲的时候,吊死在监狱里的,是吕西安·特·鲁邦泼莱,那件案子当时曾经轰动巴黎。事情还是为的遗产,大名鼎鼎的哀斯丹小姐,死下来有几百万,人家控告吕西安说他把她毒死了,因为哀斯丹在遗嘱上指定他做承继人。可是那女人死的时候,风流公子根本不在巴黎,也不知道自己是承继人……这不是证明他毫无干系吗?……不料被加缪索审了一堂之后,吕西安在监狱里吊死了[102]。……法律跟医学一样有它的牺牲者。为法律死的是为社会牺牲;为医学死的是为科学牺牲。”说到这里,他很怕人的惨笑了一下,“再说我自己不是尝过了危险吗?……我这可怜的无名小子,已经给法律把家私弄光了。我的经验花了很高的代价,现在我就拿这个经验给你当差……”

    “喔!谢谢你,不用费心了……”西卜女人说,“我什么都不要了!那我要变作忘恩负义的人……我原来只是要我应该有的一份!先生,我清白了三十年呢!邦斯先生说过,他会在遗嘱上把我托付给他的朋友许模克的;好吧,我将来就依靠那好心的德国人养老吧……”

    弗莱齐埃的耍手段耍得过火了,西卜女人灰了心;他不得不把她所受的惊吓设法消除。

    “别泄气,”他说,“你安心回家,咱们会把事情调动得挺好的。”

    “那么,好先生,我该怎么办才能够得到年金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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