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说啊,应当怎办?”西卜女人听了这几句,觉得又好奇又安慰。
“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我没有考虑到用什么手段,只研究了事情的阻碍。第一,要逼他立遗嘱,你不能走错一步;可是最要紧的,先得打听出邦斯预备把遗产送给谁,因为倘使你是他的承继人的话……”
“不会的,不会的,他不喜欢我!啊!我要早知道他的小玩意儿值那么多钱,早知道他没有什么私生子,今天我也不会着急了……”
“管它,你干就是了!”弗莱齐埃接着说,“快死的病人念头没有准儿的;亲爱的西卜太太,要对他存着希望是常常会落空的。让他立了遗嘱,我们再看着办。可是最要紧的是先估一估遗产的价值。所以你得让我见见犹太人和那个雷蒙诺克,我们用得着这两个……你完全相信我罢,我替你尽心出力。对当事人我是赤胆忠心的朋友,只要他也拿我当朋友。我的脾气干脆得很,不是朋友便是敌人。”
“那么我完全拜托你了,至于公费,波冷先生……”
“这话甭提。你只要不让病人逃出波冷先生的手掌;这医生真是太老实太纯洁了,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人;你知道,在病人身边我们必须有个心腹……波冷的心比我好,我这个人变得凶起来了。”
“我也觉得你有点儿凶;可是我相信你……”
“你这是不错的……出点儿小事就得来找我,行啦……你是聪明人,将来一切都顺当的。”
“再见,亲爱的弗莱齐埃先生;希望你恢复健康……”
弗莱齐埃把当事人送到门口,然后,像她隔天晚上对付波冷医生一样,他也和她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要是你能劝邦斯先生请我做顾问,事情就更有希望了。”
“我一定去劝他。”
弗莱齐埃把西卜女人重新拉进办公室,说道:“告诉你,老妈妈,我跟德洛浓先生很熟,他是本区的公证人。要是邦斯自己没有公证人,你跟他提起这一个……最好劝他请德洛浓。”
“我懂了。”
看门女人走出去的时候,听见衣衫的悉索声,和特意想走得轻而提着足尖的沉重的脚声。在街上走了一程,她头脑方始清醒过来。虽然还受着这次谈话的影响,虽然还非常怕断头台,法律,法官等等,她的挺自然的反应,是决意跟她可怕的顾问不声不响的斗一斗。
“哼!干么我要招些股东老板呢?”她心里想,“我捞我的;以后哪,我帮了他们的忙,再拿他们一笔酬劳……”这个念头把可怜音乐家的命送得更快了。
49 西卜女人上戏院去
西卜太太跑进两位老人家里:
“喂,亲爱的许模克先生,咱们的宝贝病人怎么样啦?”
“不行哪,邦斯整夜都在说胡话。”
“说些什么呢?”
“都是瞎扯!他要我把他的财产统统拿下来,条件是一样东西也不替他卖掉……可怜的人!他哭得我难过死了!”
“慢慢会好的。现在已经九点,你的早饭给耽误了;可是别埋怨我……你知道,为了你们,我忙得很。家里一个子儿都没有了,我在张罗钱呢!……”
“怎么张罗?”德国人问。
“长生库啰!”
“什么?”
“当铺啰!”
“当铺?”
“喔!你这个好人!这样老实!你真是一个圣人,一个天使。怎么!你在巴黎住了二十九年,经过了七月革命,看见了多多少少的事,还不知道什么叫作当铺……拿你的衣服杂物去押钱的地方!……我把我们的银餐具,八套刻花的,都送了去。没关系!西卜可以用喷银的,反正一样体面,像那个戏子说的。你别跟咱们的宝贝病人提,他会发急的,脸更要黄了,没有这些他已经烦死了。咱们先把他救过来,旁的事以后再说。紧急的时候只能咬紧牙关,不是吗?……”
“好太太,你真了不起!”可怜的德国人抓着西卜女人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神气很感动。他含着一包眼泪望着天。
“别这样,许模克老头,你真可笑。这不是过分了吗?我这个人是老老实实的,什么都摆在脸上。你瞧,我就是有这个,”她拍了拍心窝,“你们两个心地好,我可是跟你们一样……”
“唉,许模克老头吗?……”德国人接着说,“他伤透了心,哭出了血泪,上天堂去,这是许模克的命!邦斯死了,我也活不成的……”
“对啦!我知道,你是不要命了……听我说,小狗子……”
“小狗子?”
“那么小鬼……”
“小鬼?”
“那么小东西好不好?”
“你越说我越糊涂了……”
“好吧,你听着,你得让我来照顾你,听我的安排;要不然,你这样下去,我要背上两个病人了……我看哪,咱们这儿的工作得分配一下。你不能再东奔西跑的去教书,把你弄得筋疲力尽,回家来什么事都干不了;邦斯先生的病越来越重,晚上得守着他。我想今儿挨门挨户去通知你的学生,说你病了……那么你晚上陪着病人,早上五点到下午两点可以睡觉。最吃力的活儿归我来,就是说白天由我值班,我要管你的中饭,晚饭,服侍病人,抱他起来,替他换衣服,给他吃药……照我过去做的那些事,我顶多再撑十天。咱们不顾死活的已经熬了三十天。要是我病倒了,你们怎办?……还有你哪,也教人担心,这一夜没有睡,你自己去瞧瞧还像个样吗……”
她把许模克拉到镜子前面,许模克发觉自己的确改变了很多。
“所以,倘使你赞成我的办法,我马上去弄早饭给你吃。你陪着病人,陪到下午两点。你把主顾的名单抄下来,我很快就能办妥,那你可有半个月假期了。等我回来,你就能一觉睡到晚上。”
这个提议非常合理,许模克一口答应了。
“对邦斯先生一个字都不能提;因为,你知道,倘若我们告诉他,把他在戏院里和教书的事统统停起来,他要觉得没希望了。可怜的先生会想他的学生都要跑掉了……这不是胡闹吗?……波冷医生说的,咱们非得让他十二分安静,才能把他救过来。”
“啊!好,好!你去弄早饭,我在这儿抄地名。……你说得不错,我也会病倒的!”
一小时以后,西卜女人穿扮得非常齐整,坐着马车(雷蒙诺克见了大吃一惊),决意体体面面的,以亲信的管家身份,代表两个榛子钳到那些私塾和家庭中去。
她到一处都大同小异的拉扯一番,在此也不必细述;我们单说她好容易踏进高狄沙经理室的那一幕。巴黎的戏院经理,门禁比王上和部长的都更森严。理由很简单:王上他们只要防备人家的野心;戏院经理还得防备演员和作家们的自尊心。
西卜女人能冲破禁卫,是因为她能三言两语的马上跟门房亲热。像任何一业的同行一样,看门的彼此都一见便知的。每行有每行的暗号,正如每行有每行的咒骂和伤疤。
“啊!太太,原来你是戏院的门房,”西卜女人说,“我不过是诺曼底街一个可怜的看门女人。你们的乐队指挥邦斯先生就住在我屋子里。喔!你好福气,天天看到一般戏子,舞女,和作家!这才像那个有名的戏子说的,是我们一行中的大元帅呢。”
“他怎么啦,那位多好的邦斯先生?”对方问。
“不行哪;已经两个月没下床,将来只能直着两腿给抬出去的了,一定的。”
“那多可惜……”
“可不是!我今天代他来向你们的经理说说他的情形;劳驾想个法儿,让我见一见经理。”
戏院里的当差受了门房嘱托,进去通报道:
“有位太太是邦斯先生派来的。”
高狄沙为了排戏刚到戏院。碰巧那时没有人找他,作者和演员都到迟了;听到有他乐队指挥的消息,他很高兴,便做了个拿破仑式的手势。于是西卜女人进去了。
50 生意兴隆的戏院
这个跑街出身的家伙当了时髦戏院的经理,把股东当作正室太太一样的欺骗。发了财,身体也跟着发福了。又胖又结实,山珍海味,日进斗金,把他调养得满脸红光。高狄沙一变而为暴发户了。
“咱们面团团的快像银行家蒲雄了。”他自嘲自讽的说。
“我看你倒像那个市侩丢加拉。”皮克西渥回答。在戏院的头牌舞女,鼎鼎大名的哀络绮思·勃里斯多那里,皮克西渥是常常替高狄沙做代表的。
高狄沙经营戏院,目的是专替自己拼命捞钱。他先想法把几出芭蕾舞剧,杂剧,算作自己出的主意,拿到一半的上演权;而后,等老是叫穷的作家要用钱的时候,把另外一半上演权也买过来。除此以外,再加上一些走红的戏,他每天都有好几块金洋上袋。他叫人出面拿黑票做生意;又公开的拿一部分戏票算作经理的津贴。这是高狄沙三项主要的收入。另外他私卖包厢,收受起码演员的贿赂;她们只要能扮些小角色,例如侍从或王后等等就满足了。所以他三分之一的股份,实际的收入还不止这个比例,而别的三分之二的股权只分到盈余的十分之一。可是这十分之一也还合到分半利息,高狄沙根据这分半红利,自画自赞的说自己如何调度有方,如何热心,如何诚实,而股东们又如何运气。包比诺伯爵用着关切的神气问玛蒂法,克勒凡,玛蒂法的女婿古罗将军,对高狄沙满意不满意。进了贵族院的古罗回答说:
“人家说他欺骗我们,可是他那么风趣,那么好脾气,我们也觉得满意了……”
“那倒像拉·封丹的小说了。[103]”前任部长笑着说。
戏院之外,高狄沙还做别的投资。他认为葛拉夫,希华勃和勃罗纳的公司挺不错,跟他们合伙办铁路。他不露出自己的精明,只一味装作随便,洒脱,爱女人,仿佛只想寻欢作乐,讲究穿扮,其实他每件事都想到,拿出他跑街时期的经验尽量应用。这玩世不恭的暴发户,住着一所场面阔绰,一切都由他的建筑师安排的屋子,常在那儿大开筵席,请名流吃宵夜。喜欢排场,喜欢讲究,他表面上做人很随和,说起话来,除了从前跑街的一套又加上后台的切口,使人家更不防他有什么城府。干戏剧的人讲话虽然毫无忌讳,却也另有风趣;高狄沙拿这些后台的风趣,和跑惯码头的人粗野的笑话混在一起,自命不凡。那时他正想把戏院让给人家,找点别的玩意儿换换口味。他希望当个铁道公司的经理,做个正经商人,娶一个巴黎最有钱的区长的女儿,弥娜小姐。他也希望靠着铁路局当选议员,再仗着包比诺的势力当参议官。
“这一位是谁呀?”高狄沙拿出经理气派瞧着西卜女人。
“先生,我是邦斯先生亲信的管家。”
“哦,他怎么啦,这个好人?”
“不行,很不行,先生。”
“要命!要命!我听了真不高兴……我要去看看他,像他这样的人是少有的。”
“嗳,是啊,先生,真是个天使……我奇怪他怎么会在戏院里做事的……”
“告诉你,太太,戏院是改好一个人品性的地方……可怜的邦斯!……真的,世界上就少不得这等人……简直是个模范,并且还有才气!你想他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呢?因为戏院跟驿车一样,不管有客没客,到了钟点就得开……一到下午六点,这儿还能不开场吗?……我们尽管同情人家,可没法变出好音乐来……你说,他究竟怎么啦?”
“唉,我的好先生,”西卜女人掏出手帕来掩着眼睛,“说来可怕,他是靠不住的了,虽然我们把他服侍得千周到万周到,我跟许模克先生两个……我还得告诉你,连许模克也暂时不能来了,他每天要守夜……我们不能不死马当作活马医,想尽方法救他……医生对他已经没希望了……”
“怎么会呢?”
“喔,又是伤心事,又是黄疸病,又是肝病,还加上好多亲戚之间的纠葛,复杂得很。”
“再加上一个医生,当然更糟了,”高狄沙说,“他应当找我们戏院里的特约医生,勒勃仑先生,又不用他花一个钱……”
“现在看邦斯先生的那个人,好得跟上帝一样;可是病这么复杂,医生本领再好也没用。”
“我正用得着这两个榛子钳,为我那出新排的神幻剧……”
“可不可以让我来代他们做呢?……”西卜女人的神气天真到极点。
高狄沙不禁哈哈大笑。
“先生,我是他们亲信的管家,替两位先生做好多事呢……”
这时门外忽然有个女人的声音:
“朋友,既然你在笑,我可以进来吧?”
说话的便是挂头牌的舞女,哀络绮思·勃里斯多,她披着一条鲜艳夺目,叫作阿基里安的披肩,闯进经理室,往独一无二的长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笑什么?……是不是这位太太逗你发笑的?她预备来扮什么角儿?……”她瞧着西卜女人,像演员打量另外一个将来要登台的演员。
哀络绮思是个极有文学气息的姑娘,在艺术界中颇有声名,跟一般大艺术家有来往,长得体面,细巧,妩媚,比普通的头牌舞女要聪明得多。她一边问一边拿着个香炉闻着。
“太太,所有的女人只要长得漂亮,就没有什么高低,虽然我不去闻什么瓶里的臭气,腮帮上不涂什么灰土……”
“凭你这副尊容,涂上去不是多余了吗,我的孩子!”哀络绮思对她的经理挤了挤眼睛。
“我是个规规矩矩的女人……”
“那算你倒霉。要有男人肯养你,也不是容易的事!我可是办到了,太太,而且觉得挺舒服呢!”
“怎么算我倒霉!”西卜女人说,“你尽管披着阿基里安装模作祥,也是白的!你又听到过多少爱情话,太太?你能跟蓝钟饭店的牡蛎美人比吗?……”
舞女猛的站起来立正,举起右手行了个敬礼,像小兵对他的将军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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