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长太太穿着便服等在那里。
“太太……”弗莱齐埃叫了一声,停下来行了个礼,那种恭敬在司法界中是承认对方比自己高级的表示。
“坐下罢,先生。”庭长太太马上认出他是个吃法律饭的。
“庭长夫人,我所以敢为了一件跟庭长先生利益有关的事来求见,是因为我断定,玛维尔先生以他高级的地位,也许把事情听其自然,以致损失了七八十万法郎;可是我认为对于这一类的私事,太太们的见解比最精明的法官还要高明,或许会……”
“你提到一笔遗产……”庭长太太截住了他的话。
阿曼丽听到那个数目有点飘飘然,却不愿意露出她的惊讶和高兴;她只学着一般性急的读者的样,急于想知道小说的结局。
“是的,太太,是一笔你们失之交臂的遗产,可是我能够,我有方法替你们挽回过来……”
“你说罢,先生!”玛维尔太太口气冷冷的,用她藐视而尖利的目光打量着弗莱齐埃。
“太太,我久仰您的大才,我是从芒德来的。那边的勒勃夫院长,玛维尔先生的朋友,可以把我的底细告诉庭长……”
庭长太太突然把腰板一挺,意思那么明显,使弗莱齐埃不得不赶紧说明一下。
“以太太这样心明眼亮的人,马上就会知道为什么我先跟太太谈我自己。那是提到遗产最近便的路。”
对这句巧妙的话,庭长太太只做了个手势回答。弗莱齐埃知道他可以往下说了:
“太太,我在芒德当过诉讼代理人,我的事务所就是我整个的家私,因为我是勒佛罗先生的后任,您一定认识他吧?……”
庭长太太点了点头。
“我借了一笔资本,自己又凑上万把法郎,离开了台洛希,巴黎最能干的一个诉讼代理人,我在他那儿当过六年一等书记。不幸我得罪了芒德的检察官……”
“奥里维哀·维奈。”
“对啦,太太,那位检察署长的儿子。他追着一位太太……”
“他吗?”
“是的,他追求华蒂南太太……”
“哦!华蒂南太太……她长得很漂亮,并且很……在我那个时候……”
“她对我很不错,这就种下了祸根……”弗莱齐埃接着说,“我很活动,我想还清朋友的债,想结婚;我需要案子,到处招揽;没有多久,我一个人的业务比所有的同业都忙了。这样,芒德的诉讼代理人,公证人,甚至执达吏,都跟我过不去啦。他们预备跟我找麻烦。您知道,在我们这可怕的行业里,要跟人捣乱是挺容易的。有件案子我接受了两造的委托,给人发觉了。当然事情是做得轻率了些;但在某些情形之下,在巴黎是行得通的,诉讼代理人往往彼此交换条件。在芒德可不行。我对蒲伊翁南先生帮过这一类的小忙,他却受了同业的压迫,听了检察官的怂恿,把我出卖了……您瞧我什么都不瞒您。那可犯了众怒。我变了个坏蛋,人家把我说得比玛拉还要可怕。我不得不卖掉事务所,把一切都丢了。我到巴黎来想搅个小小的代办所,可是我的健康给毁了,二十四小时就没有两小时舒服的。如今我只有一个欲望,很可怜的欲望。您有朝一日可能变成司法部长的太太,或是首席庭长太太;我这个骨瘦如柴的穷人,却只巴望找个小差事混到老,默默无闻的抱住饭碗。我想当个初级法庭庭长。在您或在庭长先生,替我谋这种小差事真是太容易了,连现任的司法部长都忌惮你们,巴不得讨你们喜欢呢……”他看到庭长太太做了个手势预备开口了,便赶紧说:“不,太太,我的话还没有完。我有个做医生的朋友,正在看一个老年的病人,便是庭长先生应当承继的人。您瞧,我们可提到正文来了……我们少不了这位医生的合作,而他的情形就跟我现在一样:有了本领没有机会!……我从他那儿才知道你们的利益受了损害,因为就是眼前,我们在这儿说话的时候,可能什么都完了,可能就立了一张剥夺庭长承继权的遗嘱……那医生希望当一个医院的主任,或是王家中学的医师,反正是想谋一个巴黎的差事,和我的差不多的……请您原谅我大胆提出这两个问题,可是我们对这件事一点不能含糊。并且那医生是个很受敬重很有学问的人,令婿包比诺子爵的舅太公,比勒洛先生的病是他给治好的。倘使您宽宏大量,肯答应我初级法庭庭长和主任医生这两个位置,我可以负责把遗产差不多原封不动的给您送上来,我说差不多原封不动,因为其中要除去一小部分给遗产受赠人,给其他几个我们必须要他们帮忙的人。你的诺言,可以等我的诺言兑现之后再履行。”
53 买卖的条件
庭长太太抱着手臂听着,好像一个人不得不听一番说教似的;这时她放下手臂,瞅着弗莱齐埃,说道:
“先生,关于你自己的事,你说得一明一白了;可是我觉得你对正文还是一篇糊涂账……”
“太太,再加一两句,事情就揭穿了。庭长先生是邦斯先生独一无二的三等亲属承继人。邦斯先生病得很重,要立遗嘱了,也许已经立了。他把遗产送给一个叫作许模克的德国朋友。遗产值到七十万以上,三天之内,我可以知道准确的数目……”
庭长太太听了这个数字大吃一惊,不由得自言自语的说:
“要是真的话,我跟他翻脸简直是大错特错了,我不该责备他……”
“不,太太,要没有那一场,他会像小鸟一样的开心,比您,比庭长,比我,都活得久呢……上帝自有它的主意,咱们不必多推敲!”他因为说得太露骨了,特意来这么两句遮盖一下,“那是没有办法的!咱们吃法律饭的,看事情只看实际。太太,现在您可明白了,以庭长这样高的地位,他对这件事绝不会也绝不能有所行动。他跟舅舅变了死冤家,你们不见他的面了,把他从社会上撵出去了;你们这样做想必有充分的理由;可是事实是那家伙病了,把财产送给了他唯一的朋友。在这种情形之下立的一张合乎法定方式的遗嘱,一个巴黎高等法院的庭长能有什么话说呢?可是,太太,我们在私底下看,这究竟是极不愉快的事,明明有权承继七八十万的遗产……谁知道,也许上一百万呢,我们以法定的唯一的承继人资格,竟没有能把这笔遗产抓回来!……要抓回来,就得把自己牵入卑鄙龌龊的阴谋,又疙瘩,又无聊,要跟那些下等人打交道,跟仆役,下属,发生关系,紧紧的盯着他们:这样的事,巴黎没有一个诉讼代理人,没有一个公证人办得了。那需要一个没有案子的律师,像我这样的,一方面要真有能力,要赤胆忠心;一方面又潦倒不堪,跟那些人的地位不相上下……我在我一区里替中下阶级,工人,平民办事……唉,太太,我落到这个田地,就因为如今在巴黎署理的那位检察官对我起了恶感,不能原谅我本领高人一等……太太,我久仰您大名,知道有了您做靠山是多么稳固的,我觉得替您效劳,干了这件事,就有苦尽甘来的希望,而我的朋友波冷医生也能够扬眉吐气了……”
庭长太太有了心事。那一忽儿工夫,弗莱齐埃可真急坏了。芒德的检察官,一年以前被调到巴黎来署理;他的父亲维奈是中间党派的一个领袖,当了十六年检察署长,早已有资格当司法部长,他是阴险的庭长太太的对头……傲慢的检察署长公然表示瞧不起加缪索庭长。这些情形是弗莱齐埃不知道,也不应该知道的。
“除了在一件案子中接受两造的委托以外,你良心上没有别的疙瘩吗?”她把眼睛瞪着弗莱齐埃问。
“太太可以问勒勃夫先生,他对我是不错的。”
“你可有把握,勒勃夫先生替你在庭长跟包比诺伯爵面前说好话吗?”
“那我可以保证,尤其维奈先生已经离开芒德;因为,我可以私下说一句,勒勃夫先生很怕那个干巴巴的检察官。并且,庭长太太,要是您允许,我可以到芒德去见一见勒勃夫先生。那也不会耽误事情,因为遗产的准确数目要过两三天才能知道。为这桩事所用的手段,我不愿也不能告诉太太,可是我对自己的尽心尽力所期望的报酬,不就等于保证您成功吗?”
“行,那么你去想法请勒勃夫先生替你说句好话;要是遗产真像你说的那么可观,我还不大相信呢,那我答应你要求的两个位置,当然是以事情成功为条件啰……”
“我可以担保,太太。可是将来我需要的时候,请把您的公证人,诉讼代理人都邀来,以庭长的名义给我一份委托书,同时请您要那几位听我调度,不能自作主张的行动。”
“你负了责任,我当然给你全权,”庭长太太的口气很郑重,“可是邦斯先生真的病很重吗?”她又带着点笑容问。
“我相信,太太,他是医得好的,尤其他找的是个很认真的医生;我的朋友波冷并没起什么坏心,他是听了我的指挥,为您的利益去刺探情形的;他有能力把老音乐家救过来;可是病人身边有个看门女人,为了三万法郎会送他进坟墓,不是谋杀他,不是给他吃砒霜,她才不那么慈悲呢,她更辣手,用的是软功,成天不断的去刺激他。可怜的老头儿,换一个安静的环境,譬如在乡下吧,能有周到的服侍,朋友的安慰,一定会恢复;可是给一个泼辣的女人折磨——她年轻时候,是闻名巴黎的二三十个牡蛎美人之中的一个,又贪心,又多嘴,又蛮横——病人给她磨着,要他在遗嘱上送她大大的一笔钱,那不成问题肝脏会硬化的,也许现在已经生了结石,非开刀不可了,而那个手术病人是受不住的……医生哪,是个绝顶好人!……他可为难死了。照理他应当教病人把那婆娘打发掉……”
“那泼妇简直是野兽了!”庭长夫人装出温柔的声音叫。
弗莱齐埃听到这种跟自己相像的声音,不由得在肚里暗笑,他知道把天生刺耳的嗓音故意装作柔和是什么意思。他想起路易十一所说的故事。有位法官娶了一位太太,跟苏格拉底的太太一模一样[107],法官却并没那个大人物的达观,便在燕麦中加了盐喂他的马匹,又不给它们喝水。有一天,太太坐了车沿着塞纳河到乡下去,那些马急于喝水,便连车带人一起拉到了河里。于是法官感谢上帝替他这样自自然然地摆脱了太太。这时,玛维尔太太也在感谢上帝在邦斯身边安插了一个女人,替她把邦斯不著痕迹地摆脱掉。她说:
“只要有一点儿不清白,哪怕一百万我也不拿的……你的朋友应当点醒邦斯先生,把看门女人打发走。”
“太太,第一,许模克和邦斯两位把这女人当作天使,不但不肯听我朋友的话,还会把他打发走呢。其次,这该死的牡蛎美人还是医生的恩人,他给比勒洛先生看病就是她介绍去的。他嘱咐她对病人要一百二十分的柔和,可是这个话反而给她指点了加重病势的方法。”
“你的朋友对我舅舅的病认为怎么样呢?”
弗莱齐埃的答话那么中肯,眼光那么尖锐,把那颗跟西卜女人一样贪婪的心看得那么清楚,使庭长太太为之一震。
“六个星期之内,继承可以开始了[108]。”
庭长太太把眼睛低了下去。
“可怜的人!”她想装出哀伤的神气,可是装不像。
“太太有什么话要我转达勒勃夫先生吗?我预备坐火车到芒德去。”
“好吧,你坐一会,我去写封信约他明天来吃饭;我们要他来商量,把你那件冤枉事给平反一下。”
庭长太太一走开,弗莱齐埃仿佛已经当上初级法庭庭长,人也不是本来面目了:他胖了起来,好不舒畅的呼吸着快乐的空气,吹到了万事如意的好风。意志那个神秘的宝库,给他添了一般强劲的新生的力量,他像雷蒙诺克一样,觉得为了成功竟有胆子去犯罪,只要不留痕迹。他一鼓作气来到庭长太太面前,把猜测肯定为事实,天花乱坠的说得凿凿有据,但求她委托自己去抢救那笔遗产而得到她的提拔。他和医生两人,过的是无边苦海的生活,心中存的亦是无穷无极的欲望。他预备把珍珠街上那个丑恶的住所一脚踢开。盘算之下,西卜女人的公费大概可有三千法郎,庭长那里五千法郎,这就足够去租一个像样的公寓。并且他欠波冷的情分也能还掉了。有些阴险的性格,虽然被苦难磨得非常凶狠,也会感到相反方面的情绪,跟恶念一样强烈:黎希留是个残酷的敌人,也是个热心的朋友。为了报答波冷的恩惠,弗莱齐埃便是砍下自己的脑袋都愿意。庭长太太拿着一封信回进来,对这个自以为幸福而有了存款的人,偷偷的瞧了一下,觉得不像她第一眼看到的那么丑了;并且他现在要做她的爪牙了,而我们看自己的工具和看邻人的工具,眼光总是不同的。
“弗莱齐埃先生,”她说,“我已经看出你是个聪明人,我也相信你是坦白的。”
弗莱齐埃做了个意义深长的姿势。
“那么,”她接着又说,“请你老老实实回答一个问题:你的行动会不会连累我,或是连累玛维尔先生?……”
“我绝不敢来见您的,太太,要是将来有一天,我会埋怨自己把泥巴丢在了你们身上,哪怕像针尖般小的污点,在你们身上也要像月亮般大。太太,您忘了我要做一个巴黎初级法庭的庭长,先得使你们满意。我一生受的第一个教训,已经使我吃不消了,还敢再碰那样的钉子吗?末了,还有一句话,我一切的行动,凡是关涉到你们的,一定先来请示……”
“那很好。这儿是给勒勃夫先生的信。现在我就等你报告遗产价值的消息。”
“关键就在这里。”弗莱齐埃很狡猾的说,他对庭长太太行着礼,尽他的脸所能表示的做得眉花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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