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邦斯舅舅(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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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谈巷议往往是警察分局长破案的线索,司法当局也利用这个平民阶级的皇帝做耳目;如今关于西卜的舆论把他暴卒的原因完全给解释清楚,毫无可疑之处了。可是波冷若有所思的神气,烦躁不安的眼睛,使雷蒙诺克慌得厉害;所以他一看见医生来到,就向许模克自告奋勇,请弗莱齐埃认识的那个德洛浓去了。

    “赶到立遗嘱的时候,我再来,”弗莱齐埃附在西卜女人的耳边说,“虽然你心里很难过,还得看着你的谷子。”

    恶讼师像影子一般轻飘飘的溜走了,半路上碰到他的医生朋友。

    “喂,波冷,一切顺利,”他说,“咱们得救啦!……今晚上我把情形告诉你!你喜欢什么位置,早点儿打定主意吧,包在我身上!至于我哪,初级法庭庭长是稳的了!这一回我再向泰勃罗的女儿提亲,可不会被拒绝啦……我还要替你做媒,把那初级法庭庭长的孙女儿,维丹小姐介绍给你。”

    波冷听着愣住了,弗莱齐埃把他丢在那里,像箭头似的直奔大街,对街车招了招手,十分钟之后就到了旭阿梭街的上段。那时大约四点钟,弗莱齐埃知道只有庭长夫人一个人在家,因为法官绝不会在五点以前离开衙门。

    玛维尔太太这次对他的另眼相看,证明勒勃夫先生对华蒂南太太的诺言已经兑现,替弗莱齐埃说过好话。阿曼丽招呼他的态度可以说近乎亲热了,当年蒙邦西哀公爵夫人对约各·格莱芒想必也是如此[111];因为这个小律师是她的一把刀。玛古斯和雷蒙诺克共同署名写了封信,声明愿意出九十万现款承买邦斯的收藏,弗莱齐埃拿出这封信以后,庭长太太瞧着他的眼光可完全反映出那个数字,好比一道贪欲的巨流直冲到小律师面前。

    “庭长先生要我约你明天来吃饭,”她说,“没有什么外客,不过是我的诉讼代理人台洛希的后任,高特夏先生;我的公证人贝蒂哀先生;还有小女和小婿……吃过饭,你,我,公证人,诉讼代理人,我们可以照你上次要求的办法谈一谈,同时我们要全权委托你。那两位一定能听从你的主意,帮你把那件事儿办妥。至于庭长先生的委托书,你需要的时候我随时可以交给你……”

    “病人死的那一天我就用得着……”

    “我们先给你准备好就是了。”

    “庭长太太,我所以要求有份委托书,要求府上的诉讼代理人别出面,倒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们……我要替人出力的话,我是把自己整个儿贡献出来的。所以,太太,我希望我的保护人(我不敢把你们看作当事人),对我一样的忠实,一样的信任。您可能以为我这样做是要抓住生意;不是的,太太,不是的;如果出了点小小的乱子……因为在遗产案子里,尤其目标有九十万法郎的数目,一个人往往要给拖到……那时您总不能让高特夏先生那样的人为难,他的清白是无可批评的;可是对一个无名小卒的经纪人,您尽可把全部责任推在他头上……”

    庭长太太望着弗莱齐埃,不觉深表佩服。她说:

    “你将来不是爬得极高,便是跌得极重。我要是你,我才不眼红什么初级法庭庭长,我要上芒德去当一任检察官,大大的干一番。”

    “您等着瞧吧,太太!初级法庭的位置对维丹先生是匹驽马,为我却是匹战马。”

    这样谈着,庭长太太对弗莱齐埃说出了更进一步的心腹。她说:

    “你既然这样关切我们的利益,我不妨让你知道我们的难处和希望。以前小女跟一个现在开着银行的油滑小子提亲的时候,庭长就有心扩充玛维尔产业,把当时有人出卖的几块牧场买下来。后来我们为了嫁女儿,把那美丽的庄子放手了,那是你知道的;可是我只有这个女儿,我还希望把剩下的牧场买进,因为一部分已经给别人买去。业主是个英国人,在那儿住了二十年,预备回国了。他盖着一所精致的别墅,风景极好,一边是玛维尔花园,一边是草地,这草地从前也是英国人的。他为了要起造大花园,曾经花了很多钱,把小树林和园亭等等大加修葺。这乡下别墅跟它附属的建筑物,正好衬托出四周的形胜,和我女儿的花园又只有一墙之隔。屋子连同牧场的价钱大概是七十万法郎,因为每年的净收入是两万……但要是华特曼先生知道我们想买,马上会多要二三十万,因为照乡下出卖田产的惯例,建筑物不算钱的话,他是有损失的……”

    “可是,太太,您那份遗产可以说十拿九稳了;我有个主意在这儿,我能代您出面,用最低价买进那块地。我跟卖主的手续不用经过官方,像地产商一样办法……我不妨就用那个身份去跟英国人接洽。这种事我很内行,在芒德专门干这一套;华蒂南事务所的资本,就是这样的增加了一倍,因为是我替他经手……”

    “你跟华蒂南太太的关系敢情就是这么来的……那位公证人现在该很有钱啦?……”

    “可是华蒂南太太也真会花……所以,太太,您放心,我一定替您把英国人收拾得服服帖帖……”

    “你要办到这一点,那我真感激不尽了……再会,亲爱的弗莱齐埃先生,明儿见。”

    弗莱齐埃临走对庭长太太行的礼不像上次那样卑恭了。

    “明儿我要在玛维尔庭长家吃饭了!”弗莱齐埃心里想,“得了,这些人都给我抓住了。不过要完全控制大局,还得利用初级法庭的执达吏泰勃罗,去间接支配那德国人。泰勃罗从前不愿意把独养女儿给我,我当了庭长就不怕他不肯了。红头发,高身量,害着肺病的泰勃罗小姐,从母亲手里承继了一所王家广场上的屋子,那我不是有被选资格了吗?将来她父亲死后,总还能有六千法郎一年的收入。她长得并不漂亮,可是天哪!从一文不名一跳跳到一万八千的进款,可不能再管脚下的跳板好看不好看啦!”

    从大街上回到诺曼底街,他一路做着这些黄金梦:想到从此不愁衣食的快乐,也想到替初级法庭庭长的女儿维丹小姐做媒,攀给他的朋友波冷。跟医生合作之下,他可以在一区里称霸,控制所有的选举,不论是市里的,军队里的,中央的[112]。他一边走一边让自己的野心像奔马般的飞腾,大街的路程也就显得特别短了。

    59 遗嘱人的妙计

    许模克上楼回到朋友身边,告诉他西卜快死了,雷蒙诺克请德洛浓公证人去了。邦斯听着不由得一怔,以前西卜女人滔滔不竭的跟他胡扯的时候,常常提到这名字,说那公证人如何如何诚实,要介绍给他。病人从早上起已经满腹狐疑,这时更恍然大悟,使他那个捉弄西卜女人,教轻信的许模克把她完全揭穿的计划,给修正得更完满了。

    “许模克,”他拿着他的手说,可怜的德国人被这么多的新闻这么多的事搅糊涂了,“屋子里要乱起来了;倘若西卜快死了,咱们就可以有一忽儿的自由,就是说可以暂时摆脱一下奸细,因为人家一定在那里刺探我们。你出去,雇一辆车上戏院,找哀络绮思小姐,告诉她我临死之前想见她一面,希望她十点半完场以后到这儿来。你再去找你的朋友希华勃和勃罗纳,约他们明儿早上九点来看我,要做得像走过这儿顺便来的……”

    老艺术家自知不久人世之后所定的计划是这样的:他要使许模克有钱,指定他为全部遗产的继承人;而为预防人家跟德国人捣乱起见,他预备当着见证把遗嘱口述给公证人,令人不能说他精神错乱,而加缪索他们也找不到借口来攻击他对遗产的处分。听到德洛浓的名字,他认为其中必有阴谋:先是公证人可能把遗嘱订得不合法定方式,使它失效;其次,西卜女人一定有心出卖他,早就定下什么诡计。他就想将计就计,教德洛浓口授一份遗嘱,由他亲笔书写,封固,藏在柜子的抽斗内。然后他打算要许模克躲入床后的小房间,把西卜女人来偷遗嘱,拆开来念过了再封好等等的勾当,一一看在眼里。然后,明天早上九点,他另外请个公证人,立一份合格的无可批驳的遗嘱,把昨天那份撤销。一知道西卜女人在外边说他发疯,说他白日见鬼,他就觉得背后必有庭长太太的深仇宿恨在作怪,她既要报复,又要谋他的财产;因为两个月以来,可怜虫躺在床上失眠的时候,长时间孤独的时候,把一生的事都细细温过一遍了。

    古往今来的雕塑家,往往在坟墓两旁设计两个手执火把的神像。这些火把,除了使黄泉路上有点儿亮光之外,同时照出亡人的过失与错误。在这一点上,雕塑的确刻画出极深刻的思想,说明了一个合乎人性的事实。临终的痛苦自有它的智慧。我们常常看到一般普通的年纪轻轻的姑娘,头脑会像上百岁的老人一样,她们能预言未来,批判家人,绝不给虚情假意蒙蔽。这是死亡带来的伟大。而值得注意的是,人的死有两种不同的方式。洞烛过去或预言未来那样的能力,只限于因躯壳受伤,因肉体生活遭到破坏而致命的人。凡是害坏疽病的,例如路易十四;或是害肺病的,或是发高热的,例如邦斯;或是患胃病的,例如莫索夫太太;或是生龙活虎般的人中了重伤,例如兵士:这种人就能洞察幽微,死得奇特,死得神妙;至于另外一些病人,可以说病在理智,病在头脑,病在替肉身与思想做媒介的神经组织的,他们的死是整个儿死的,精神与肉体同时毁灭的。前者是没有肉体的灵魂,像《圣经》中所说的精灵;后者只是死尸。邦斯这个童贞的男子,这个贪嘴的道学家,这个端方正直的完人,很晚才参透庭长夫人胸中那股怨毒之气。他直到快离开尘世的时候才了解尘世。所以从几小时以来,他高高兴兴的打定了主意,仿佛一个生性快活的艺术家,觉得一切都可以拿来做插科打诨,嬉笑怒骂的材料。他与人生最后的联系,爱美的热情,鉴赏家对艺术品的留恋,从那天早上起也斩断了。一发觉给西卜女人偷盗之后,邦斯对艺术的浮华与虚幻,对自己的收藏,对创造那些神奇的作品的作者,决意告别了;他一心只想到死,并且像我们的祖先一样,把死看作基督徒的一个快乐的归宿。唯有他对许模克的友爱,使他还想在身后保护他;所以他要找哀络绮思来帮助他对付那些坏蛋,他知道他们不但眼前在包围他,将来还不肯放过他的受赠人。

    哀络绮思·勃里斯多,颇像贞妮·凯婷与玉才华一流[113],身份虽然不上不下,人倒是挺真的:她一方面不择手段,玩弄一切出钱买笑的崇拜者;一方面却很够朋友,什么权势都不怕,因为她看穿了人的弱点,而在玛皮伊舞会与狂欢节中间,跟巴黎警察对垒的阵式,她也见得多了。邦斯对她的想法是这样的:

    “她既然把我的位置给了迦朗育,她一定觉得更应该帮我的忙。”

    门房里情形混乱,许模克出去竟没有人发觉;他极快的赶回来,唯恐邦斯一个人在家里耽得太久。

    德洛浓和许模克同时来到。虽然西卜快死了,他的女人还是陪着公证人上楼,带进卧房;然后她自动退了出去,让许模克,德洛浓和邦斯三个人在屋里。但她把房门开着一点,手中拿了一面很巧妙的小镜子站在门口。这样,她不但能听见,还能看到屋内的情形,因为这一刻工夫是她的重要关头。

    邦斯对德洛浓说:“先生,我不幸神志很清楚,因为我觉得自己要死了;大概由于上帝的意志,死亡的痛苦我一桩都不能幸免!……这一位是许模克先生……”

    公证人向许模克行了礼。邦斯又道:

    “他是我世界上唯一的朋友,我要指定他为全部遗产的承继人;他是德国人,对我们的法律完全不懂的。请你告诉我,遗嘱应该用什么方式,我的朋友才能执管遗产而不致受人家反对。”

    “先生,”公证人回答,“天下没有一件事不可以反对的,所谓法律就有这点儿麻烦。可是在遗嘱的范围内,也有批驳不倒的……”

    “请问是哪样的遗嘱呢?”

    “那是当着公证人和见证立的遗嘱。有了见证就能证明遗嘱人的神志完全清楚,而如果遗嘱人没有妻子儿女,没有父亲,没有弟兄……”

    “这些我都没有,我全部感情都在我亲爱的朋友许模克身上……”

    许模克听着哭了。

    “根据法律,倘若你只有旁系远亲,你就可以自由处分你的动产与不动产。但遗嘱的行为不能与道德抵触。想必你也看到过,有些遗嘱受到攻击是因为遗嘱人措置乖张。但当着公证人立的遗嘱是推翻不了的。因为这样,人家不能说遗嘱是伪造的,遗嘱人的精神状态有公证人鉴定,而遗嘱人的签字也绝无争辩的余地……除此以外,凡是意义清楚,合乎法定方式的自书遗嘱,也同样不容易推翻。”

    “那么我根据我的理由,决定请你口授遗嘱,由我亲笔写下来,交给我的朋友……你说这么办行不行?……”

    “行!……你写吧,我来念……”

    “许模克,把我那个蒲勒小墨水缸拿过来。”——“先生,请你念的时候声音放低一些,可能有人偷听。”

    “把你的意思先告诉我吧。”公证人说。

    十分钟之后,许模克点起一支蜡烛,公证人把遗嘱仔细看过,封固,由邦斯交给许模克,要他放在书桌的一只暗抽屉内;然后邦斯把书桌的钥匙系在手帕上,放在枕头底下。这些情形,西卜女人都看在眼里,而邦斯在大镜子内也把她看在眼里。遗嘱人为表示礼貌起见,指定公证人为遗嘱执行人,又遗赠他一幅名贵的画,那是公证人在法律范围内可以接受的。德洛浓出来在客厅内碰到了西卜女人。

    “喂,先生,邦斯先生有没有想到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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