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邦斯舅舅(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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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太太,你总不至于要公证人泄露当事人的秘密吧?”德洛浓回答,“我只能告诉你,多少人的贪心和希望这一下都完事大吉。邦斯先生的遗嘱通情达理,极有爱国心,我非常赞成。”

    这几句话把西卜女人的好奇心刺激到什么程度,简直难以想象。她下楼去替西卜守夜,打算等会教雷蒙诺克小姐来替代她,以便在清早两三点钟去偷看遗嘱。

    60 假遗嘱

    哀络绮思·勃里斯多小姐晚上十点半来拜访,西卜女人并不觉得奇怪;但她很怕舞女提到高狄沙给的一千法郎,所以她对客人的礼貌与巴结,好似招待什么王后一般。哀络绮思一边上楼一边说:

    “啊!亲爱的,你在这儿比进戏院好多啦,我劝你还是把这个差使干下去吧!”

    哀络绮思是由她的知心朋友皮克西渥坐着车送来的,她浓装艳服,因为要赴歌剧院的红角儿玛丽哀德的晚会。二楼的房客,从前在圣·特尼街开绣作铺的夏波罗先生,带着太太和女儿,刚从滑稽剧院回来,在楼梯上遇到这样漂亮的装束这样漂亮的人物,都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位是谁呀,西卜太太?”夏波罗太太问。

    “是个贱货!……你只要花四十铜子,就可以看到她每天晚上光着身子跳舞……”看门女人咬着房客的耳朵回答。

    “维多莉,你让太太先走!”夏波罗太太吩咐女儿。

    哀络绮思完全明白做母亲的这样大惊小怪的叫嚷是什么意思,便回过头来说:

    “太太,你家小姐难道比艾绒还容易着火,你怕她一碰到我就会烧起来吗?……”

    哀络绮思笑盈盈的对夏波罗先生飞了一眼。

    “嗯,不错,她下了台倒真漂亮!”夏波罗先生说着,站在了楼梯台上。

    夏波罗太太把丈夫使劲拧了一把,使他痛得直叫,顺手把他拉进了屋子。

    “哼!”哀络绮思说,“这里的三楼简直像五楼一样。”

    “小姐可是爬高爬惯的呢。”西卜女人一边说一边替她开门。

    哀络绮思走进卧房,看见可怜的音乐家躺着,瘦削的脸上血色全无。

    “喂,朋友,还是不行吗?戏院里大家都在牵挂你;可是你知道,光有好心也没用,各人忙着各人的事,简直抽不出一个钟点去看朋友。高狄沙天天都说要上这儿来,可天天为了经理室的琐碎事儿分身不开。不过我们心里都对你很好……”

    “西卜太太,”病人说,“你走开一下好不好,我们要跟小姐谈谈戏院的事,商量我的位置问题……回头许模克会送小姐出去的。”

    许模克看见邦斯对他递了个眼色,便推着西卜女人出去,把门销插上了。

    西卜女人一听见锁门声,就对自己说:“嘿!这混账的德国人,他也学坏了,他!……这些缺德事儿一定是邦斯教他的……好吧,你们瞧我的吧……”西卜女人自言自语的下楼,“管他!要是跳舞女人提到一千法郎什么的,我就说是戏子们开的玩笑。”

    她去坐在西卜床头。西卜嘟嚷着说胃里热得像一团火;因为他女人不在的时候,雷蒙诺克又给他喝过了药茶。

    邦斯在许模克送出西卜女人的时间,对舞女说:“亲爱的孩子,我有件事只信托你一个人,就是请你介绍一位诚实可靠的公证人,要他准明天上午九点半到这儿来,给我立遗嘱。我要把全部财产送给我的朋友许模克。万一这可怜的德国人受到欺侮的话,我希望那公证人能做他的顾问,做他的保护人。因此我要找一个极有地位极有钱的公证人,不至于像一般吃法律饭的,为了某些顾虑而轻易屈服;我可怜的承继人将来是要倚靠他的。我就不相信加陶的后任贝蒂哀;你交游极广……”

    “喔!有了有了!弗洛丽纳和勃吕哀伯爵夫人的公证人雷沃博·汉纳耿,不是行了吗?他是个道学家,从来不跟什么交际花来往!你找到他仿佛找到了一个父亲,你自己挣的钱,他也不许你乱花;我把他叫作吝啬鬼的祖宗,因为我所有的女朋友都给他教得省俭了。告诉你,第一,他除了事务所以外,一年有六万法郎进款。第二,他这个公证人完全是老派的公证人!他走路,睡觉,随时随地都忘不了公证人身份;大概他生的儿女也是些小公证人吧……他顽固,迂执,可是办起事来绝不对权势低头……他从来没养过女人,好做家长的标本!太太对他挺好,也不欺骗他,虽然是公证人太太……要讲到公证人,巴黎没有更好的了;就像古时的长老一样。他不像加陶对玛拉迦那么有趣;可也不会溜之大吉,像跟安多尼亚同居的那小子!我教他明儿早上八点钟来……你放心睡觉吧。希望你的病快点儿好,再替我们写些美丽的音乐;可是,人生的确没意思,经理们讨价还价,国王们横征暴敛,部长们操纵投机,有钱的一钱如命……干戏剧的连这个都没有啦!”她说着拍了拍心窝,“这年月真是活不下去……再见吧,朋友!”

    “哀络绮思,我第一要求你严守秘密。”

    “这不是舞台上的玩意儿,”她说,“我们做戏的,嘿,把这种事看得很重呢。”

    “孩子,你现在的后台是谁呀?”

    “你这一区的区长蒲杜伊哀,像故世的克勒凡一样的蠢家伙;你知道,高狄沙的股东克勒凡,几天之前死了,什么都没留给我,连一瓶头发油都没有[114]。所以我说咱们这时代真没出息。”

    “他怎么死的?”

    “死在他女人手里!……要是他不离开我,还不照常活着吗?再见,好朋友!我毫不忌讳的跟你提到死,因为我料你不消半个月,一定会在大街上溜达,捡些小古董小玩意儿;你没有什么病,我从来没见过你眼睛这么精神……”

    舞女走了,知道她堂兄弟迦朗育的乐队指挥是稳的了……每层楼上都有人开出门来瞧这位头牌舞女。她的出现轰动了整个屋子。

    舞女走到大门口招呼开门的时候,弗莱齐埃像条斗牛狗咬到了东西死不放松,正待在门房里守着西卜女人。他知道遗嘱已经立了,特意来探探看门女人的意思;因为德洛浓对他像对西卜女人一样,一点消息不肯透露。恶讼师不免把舞女瞧了一眼,决意要使他这最后关头的访问有点儿结果。

    “亲爱的西卜太太,你事情紧急啦。”

    “唉,是啊,可怜的西卜!……将来我发了财,他可享受不到了,想到这个,我……”

    “可是先得知道邦斯先生有没有留给你什么,就是说遗嘱上有没有你的名字。我是代表血亲继承人,当然反对邦斯的处分;总而言之,你只能指望我的当事人给你一些好处……听说那遗嘱是自己写的,所以很容易推翻……你知道放在哪儿?”

    “放在书桌的抽斗里,他把钥匙缚在手帕上,藏在枕头底下……我看得清清楚楚。”

    “遗嘱有没有封起来?”

    “哎啊!封起来的呀。”

    “偷盗遗嘱把它灭迹,固然是很重的刑事,但私下看一看不过是很轻的罪名;老实说,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反正没人看见你!老头儿睡觉是不是睡得很熟的?……”

    “睡是睡得很熟的;可是早上你要把每样东西都看到,估个价钱的时候,他明明睡得像死人一样,谁想到他会醒的……可是我得去瞧瞧!天亮四点钟,我去跟许模克换班,你要愿意来,可以有十分钟的时间看到遗嘱……”

    “行!就这么办。我四点钟来轻轻的敲门……”

    “等会雷蒙诺克小姐代我陪西卜,我先通知她教她开门;你只要敲敲窗子,免得惊动旁人。”

    “好吧;你先把火预备好,是不是?一支蜡烛就够了……”

    半夜左右,可怜的德国人坐在沙发里,不胜悲痛的端相着邦斯。邦斯像垂危的人一样满脸皱痕,他经过了那天多少的刺激,疲倦不堪,仿佛快断气了。

    “我想我这点精力只能撑到明天下午,”邦斯很洒脱的说,“明天晚上,我大概要入于弥留状态了。许模克,等公证人和你两个朋友来过以后,你去把圣·法朗梭阿教堂的杜泼朗蒂神甫请来。这位好人不知道我病了,我希望明天中午受临终圣体……”

    他停了半晌又说:“上帝不愿意给我理想的生活。我要有个女人,有些孩子,有个家庭的话,我会多么爱他们!……我的野心不过是躲在一边,有几个亲人爱我!……每个人都觉得人生是场空梦,我看到有些人,凡是我希望不到的都齐备了,可也并不快乐……慈悲的上帝使我晚年有了意想不到的安慰,给我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亲爱的许模克,我自问没有误解你,完全体会到你的优点,我把我的心,把我的友爱都给了你……你别哭,要不然我就不说了!可是和你谈谈我们的事,我心里多快乐……要是听了你的话,我就不会死了。我应当脱离社会,戒掉我的习惯,那就不至于受到奇耻大辱,把我的命送掉了,现在我只想料理你的事……”

    “你不用费这个心!……”

    “别跟我争,你听着我,好朋友……你天真,坦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的五六岁的孩子,这是了不起的;我看上帝会亲自照顾你这一类的人。可是世界上的人心术多坏,我应当教你提防他们。你的轻信是胸怀高洁的表现,唯有天才和像你那样的心灵才会有,可是你这些纯洁的信心马上要丧失了。你要看到西卜太太来偷我这份假遗嘱,你不知道她刚才始终在半开的门里偷看我们……我料定那坏女人要在天亮的时候下手,以为那时你是睡着的。你得仔细听我的话,我说什么你都得照办,一点不能含糊……听见没有?”病人又问了一句。

    61 大失所望

    被痛苦压倒的许模克,心跳得可怕,脑袋仰在椅背上,好似昏迷了。

    “是的,我听见的!可是你的声音远得很……我好像跟你一块儿陷到坟墓里去了!……”德国人说着,难过到极点。

    他过去捧着邦斯的手,很诚心的做了个祈祷。

    “你念念有词的用德文说些什么呀?……”

    祷告完了,他很简单的回答:“我求上帝把我们俩一块儿召回去!”

    邦斯忍着胸口的疼痛,勉强探出身子,挨近许模克去亲他的额角,把自己的灵魂灌注给这个上帝脚下的羔羊,表示祝福。

    “喂,听我呀,亲爱的许模克,快死的人的话,是非听从不可的……”

    “我听着!”

    “你知道,你的屋子跟我的屋子中间有个小房间,西边都有扇小门。”

    “不错,可是里头全堆满了画。”

    “你马上去轻轻的把门的地位腾出来!……”

    “好吧……”

    “你先把两边的过道出清再把你那儿的门虚掩着。等西卜女人来跟你换班的时候,(今天她可能提早一个钟点)你照常去睡觉,要做出很疲倦的神气。你得装作睡熟……只要她在椅子里坐下了,你就从门里走进我的小房间,把玻璃门上的窗纱撩开一点,留神看着这儿的动静……明白没有?”

    “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那个坏女人要来烧掉遗嘱……”

    “我不知道她要怎么办,反正以后你不会再拿她当作天使了。现在我要听听音乐,你来临时作些曲子让我享受一下……这样你心有所归,不至于太愁闷;而你的诗意也可以替我排遣这凄凉的一夜……”

    许模克就开始弹琴了。悲痛的激动和反应所唤起的音乐灵感,不消几分钟,就像往常一样把德国人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找到些意境高远的主题,任意发挥,时而凄怆沉痛,委婉动人如肖邦,时而慷慨激昂,气势雄壮如列兹:这是最接近巴迦尼尼的两个音乐家。演技的完美到这一步,演奏家差不多与诗人并肩了;他与作曲家的关系,好比演员之于编剧:神妙的内容有了神妙的表现。那晚上,邦斯仿佛预先听到了天国的音乐,连音乐家的祖师圣女赛西尔也为之废然若失的神奇的音乐。许模克这一下是等于贝多芬而兼巴迦尼尼,是创造者同时是表演者。涓涓不尽的乐思,像夜莺的歌喉,崇高伟大像夜莺头上的青天,精深闳博像夜莺在那里千啼百啭的丛林:他从未有这样精彩的表现。邦斯听得悠然神往,有如鲍洛涅美术馆中那幅拉斐尔画上的情景。不料这团诗意给一阵粗暴的铃声打断了。二楼房客的老妈子,奉主人之命来请许模克停止吵闹。夏波罗先生,夏波罗太太,夏波罗小姐,都给吵醒了,没法再睡;他们认为戏院里的音乐白天尽有时间练习;而在玛莱区的屋子里也不该在夜里弹琴……那时已经三点了。到三点半,不出邦斯所料——他仿佛亲耳听见弗莱齐埃和西卜女人的约会的——看门女人出现了。病人对许模克会心的望了一眼,意思是说:“你瞧,我不是猜着了吗?”然后他装作睡得很熟的模样。

    一个人的老实最容易使人上当,儿童的卖弄狡狯就利用他的天真烂漫做手段,而且往往是成功的。西卜女人绝对相信许模克是老实人,所以看他悲喜交集的走过来对她说话,一点也不疑心他扯谎。

    “哎啊!他这一夜情形坏透了!烦躁不堪,像着了魔似的。我只得给他弹弹琴使他安静;想不到二楼的房客跑来叫我停止!……真正岂有此理!那是为救我朋友性命呀。我弹了一夜琴,累死了,到今儿早上简直撑不住啦。”

    “我可怜的西卜情形也不好,今儿要再像昨天一样,就没希望了!……有什么法儿!只能听上帝的意思!”

    “你人多老实,心多好,要是西卜老头死了,咱们住在一块儿!”狡狯的许模克说。

    朴实正直的人作假的时候,会像儿童一样可怕,做的陷阱跟野蛮人做的一样精密。

    “得啦,小乖乖,去睡吧!”西卜女人说,“瞧你眼睛多累,像核桃一样了。能跟你这样的好人一块儿养老,那我丢了西卜,还算有点安慰。放心,我会把夏波罗太太去训一顿的!……嘿,卖针线出身的女人也配拿架子吗!……”

    这样以后,许模克就躲进了他的小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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