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邦斯舅舅(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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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卜女人把大门虚掩着,弗莱齐埃溜了进来,轻轻的把门关上了,那时许模克已经走进自己屋子。律师拿着一支点着的蜡烛,和一根极细的铜丝,预备拆遗嘱用的。病人有心让缚着钥匙的手帕露在长枕头外面,身子朝着墙,睡的姿势使西卜女人拿起手帕来格外方便。她拿了钥匙走向书桌,尽量轻手轻脚的开了锁,摸到抽斗的暗机关,抓着遗嘱到客厅去了。邦斯看见这情形骇坏了。许模克却从头到脚在那里哆嗦,仿佛他自己犯了什么罪。

    “你回进屋子去,”弗莱齐埃从西卜女人手里接过遗嘱,吩咐她,“他要醒来,应当看见你坐在屋里才对。”

    弗莱齐埃拆开封套的熟练,证明他已经不是初犯。他念着这古怪的文件,不由得大为惊异。

    立自书遗嘱人邦斯,兹因自本年二月初患病以来,病势有增无减,自知不久人世,决将所有遗产亲自处分。余神志清楚,可以本遗嘱内容为证。又本遗嘱系会同公证人德洛浓先生拟定。

    余素以历代名画聚散无常,卒至澌灭为恨。此等精品往往转辗贩卖,周游列国,从不能集中一地,以饱爱美人士眼福,尤为可慨。窃以为名家杰作均应归国家所有,俾能经常展览,公诸同好,一如上帝创造之光明永远为万民所共享。

    余毕生搜集若干画幅,均系大家手迹,面目完整,绝未经过后人篡改或重修。此项图画为余一生幸福所在,极不愿其在余身后再经拍卖,流散四方,或为俄人所得,或入英人之手,使余过去搜集之功化为乌有。所有画框,均出名工巧匠之手,余亦不忍见其流离失所。

    职是之故,余决将藏画全部遗赠国王,捐入卢浮博物馆。遗赠条件即受赠人必须对余友人威廉·许模克负担每年二千四百法郎之终身年金。

    倘或国王以卢浮博物馆之代表人资格,不愿接受上述条件之遗赠,则该项图画当即遗赠余友人许模克。至图画以外之其他物件,本不在捐入公家之列,亦一并赠予许模克。但受赠人必须负责将谷雅所作《猴头》一画,致送与余外甥加缪索庭长;将弥浓所作花卉《郁金香》一幅,致送与公证人德洛浓先生。余并指定德洛浓先生为遗嘱执行人。又许模克当以二百法郎之年金,赠予为余服役十年之西卜太太。

    余并委托友人许模克将卢本斯所作《放下十字架》一画,赠予本区教堂,以表余对杜泼朗蒂神甫之谢意。余临终深感杜神甫指导,俾余得以基督徒身份魂归天国。(下略)

    一八四五年四月十五日邦斯(签名)

    “这可完了蛋!”弗莱齐埃对自己说,“我所有的希望都完了蛋!啊!庭长夫人说老头儿如何如何奸刁,我这才相信了!……”

    “怎么呢?”西卜女人走来问。

    “你的先生真不是人!把全部东西送给了国家美术馆。咱们可不能跟政府打官司!……这遗嘱是推翻不了的。咱们真是遇到了贼,给偷盗了,抢光了,要了命了!……”

    “他给我什么?”

    “两百法郎终身年金……”

    “哎啊!他手面这样阔!……这十恶不赦的坏蛋!……”

    “你去看着他,”弗莱齐埃说,“我得把你那个坏蛋的遗嘱给封起来。”

    62 初次失风

    西卜太太一转背,弗莱齐埃赶紧拿张白纸装入封套,把遗嘱藏在自己袋里;然后他很巧妙的重新封固,等西卜太太再来的时候给她瞧,问她可看得出痕迹。西卜女人接过封套,摸了摸,觉得遗嘱还在里头,不禁深深的叹了口气。她本来希望弗莱齐埃把该死的文件烧掉的。

    “唉,亲爱的弗莱齐埃先生,怎么办呢?”她问。

    “哦!那是你的事!我不是承继人;我要对这些东西有权利的话,”他指着屋里的收藏,“我当然知道怎么办的……”

    “我就是问你这个啊……”西卜女人愣头傻脑的说。

    “壁炉里有的是火……”他说着站起身来预备走了。

    “不错,这件事只有你我两个人知道是不是?……”

    “谁能证明有过什么遗嘱的!”律师说。

    “那么你预备怎么办?”

    “我吗?……倘若邦斯先生死后没有遗嘱,我担保你到手十万法郎。”

    “哼,对啦!”她说,“你们总是金山银山的答应人家;赶到东西一到手,要付钱了,你们就赖个精光,像……”

    她差点儿说溜了嘴,把埃里·玛古斯的事对弗莱齐埃说出来……

    “我得走了!”弗莱齐埃说,“为你着想,不应该让人家看见我在这儿;咱们在门房里见吧。”

    西卜女人关上大门,拿着遗嘱回进来,打定主意要把它扔在火里了;可是她进了卧房走向壁炉的时候,忽然给两条胳膊抓住了!……她发觉邦斯与许模克一边一个站在她两旁。他们原来靠着房门,把身子贴在墙上等着她。

    “啊!”西卜女人叫了一声。

    她合着身子扑倒在地下,丑态百出的浑身抽搐,也没人知道她是真是假。这模样给邦斯的刺激,使他差不多要死过去了,吓得许模克丢下西卜女人,赶紧扶着邦斯上床。两位朋友浑身发抖,就像一些人好不容易的做了件大事而把气力用过了头,赶到邦斯睡下,许模克的精力恢复了一点的时候,他听见了哭声。原来西卜女人跪在地下,流着眼泪,伸着手,做出种种表情向两位朋友哀求。她看见两人注意她了,便说:

    “哎唷!我的好邦斯先生!那完全是好奇心呀。女人就是这个毛病,你知道!可是我没法拆开来念,就给你拿回来了!……”

    “你滚罢!”许模克猛的站起身子,义愤填胸,一下子变得威严起来,“你是畜生!想害我邦斯的命。他没有冤枉你!你不但是畜生,还该入地狱!”

    西卜女人看见天真的德国人满脸厌恶的表情,马上像答丢夫一般扬着脸站起身子走了,临走又瞪了许模克一眼,把他吓得心惊肉跳。出门之前,她顺手捡了一幅曼殊作的小画藏在衣兜里。她听见玛古斯赞不绝口的说过那张画是“一宝”。她在门房里碰到了弗莱齐埃;他在那儿等着,只希望西卜女人把那个封套跟里面那张白纸都给烧了;一看见当事人神色慌张,他不由得吃了一惊。

    “出了什么事啦?”

    “亲爱的弗莱齐埃先生,你给我出的好主意!你说是指导我,结果教我把两位先生的年金和信任统统丢了……”

    于是她又拿出她的看家本领,滔滔滚滚的话像开了水闸。

    “废话少说,”弗莱齐埃冷冷的把她拦住了,“快点讲事实!事实!”

    “好吧,你听我的事实……”

    她就把经过情形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我并没使你损失什么,”弗莱齐埃回答,“那两位先生早已在疑心你了,要不怎会做这个圈套呢?他们早等着你,私下在注意你!……哼,敢情你还有些事瞒着我!”律师补上这句的时候,虎视眈眈的把门房女人瞪了一眼。

    “咱们一同干过了那样的事……你还说我瞒着你什么!……”她说着,打了个寒噤。

    “哎,好太太,我又没做什么不正当的事!”弗莱齐埃这句话,明明表示他不承认去过邦斯的屋子。

    西卜女人觉得头发根里有团火,浑身上下却是冻了冰。

    “怎么?……”她完全呆住了。

    “你这不是担了天大的罪名吗?……人家可以告你毁灭遗嘱。”弗莱齐埃冷冷的回答她。

    西卜女人马上大惊失色。

    “放心吧,我是你的顾问。我不过给你证明,要做到我以前跟你说过的话是多么容易,不论用什么方法。告诉我,你究竟干了些什么事,会教那天真的德国人瞒着你躲在屋子里的?……”

    “我又没有做什么,除非是昨天我说了邦斯先生见神见鬼。从此他们俩对我的态度完全变了。所以还是你害了我,因为倘若邦斯先生不相信我,德国人我还是拿得住的,他已经说起要娶我,或是带我一起走,那不是一样吗?”

    这理由相当充分,弗莱齐埃没法再逼她了。

    “不用怕,我答应你的年金绝不赖。至此为止,这件事里头一切还只是个假定;从现在起,就跟现钞一样啦……你一千二的终身年金是少不了的……可是亲爱的西卜太太,你得完全听我的命令,而且要应付得好。”

    “是的,弗莱齐埃先生,”看门女人低声下气的答应,表示她又给收服了。

    “那么再会吧。”弗莱齐埃身上带着那份危险的遗嘱,离开了门房。

    他很高兴的回家,因为那张遗嘱是个极厉害的武器。他心里想:

    “现在我可有了保障,不怕庭长夫人翻悔了。她要不履行条件,就得丢掉她的遗产。”

    63 荒唐的提议

    天刚亮,雷蒙诺克开了铺门,由姊妹在那里看着,他照最近几天的习惯,过去看他的好朋友西卜了。西卜女人正打量着曼殊的画,心里奇怪怎么一块涂了颜色的小小的木板能值那么多钱。雷蒙诺克掩在西卜女人背后,从她肩膀上望过去,说道:

    “哦呵!玛古斯因为没有能弄到这一张还在嘀咕;他说有了这件小玩意儿,就一辈子的心满意足啦。”

    “他愿意出多少呢?”

    “你要答应做了寡妇以后嫁给我,我担保替你向玛古斯弄到两万法郎;要不然你这张画卖起来永远不会超过一千。”

    “为什么?”

    “因为你得以物主的身份开一张发票,那就得给承继人告上啦。倘若你是我的老婆,由我出面卖给玛古斯,我们做买卖的只要在进货簿上有笔账就行了,我可以写作是许模克卖给我的。得了吧,还是把画儿放在我家里……你丈夫一死,你就麻烦啦;不比我铺子里有张画,谁也不会奇怪……你是知道我的。再说,你要不相信,我可以给你一张收据。”

    贪心的看门女人觉得自己犯的案给人拿住了,只得接受他的提议,而从此就摆脱不了这旧货商的束缚。她把画往柜子里藏起,说道:“你的话不错,你就写个字条来吧。”

    “邻居啊,”旧货商把西卜女人拉到门口,低声的说,“咱们的朋友西卜明明是没救的了;波冷医生昨天晚上就说没有希望,挨不过今天的……这当然是你大大的不幸!不过,话得说回来,这儿也不是你住的地方,你应当坐在加波西大街上一家漂亮的古董铺里。告诉你,我十年工夫,挣了靠十万法郎,倘使有朝一日,你也有那么多钱,我担保替你好好的挣笔家私……只要你做我的老婆……将来你是老板娘啦……还有我的姊妹服侍你,替你打杂,而且……”

    这一篇勾引的话给小裁缝一阵哼唧打断了,他已经到了临终的阶段。

    “你走吧,”西卜女人说,“你真不是东西,我丈夫快死了,还跟我讲这种话……”

    “啊!因为我爱你,把什么都忘了,一心只想得到你……”

    “你要是爱我,这时候一句话都不应该说。”她回答。

    于是雷蒙诺克踱回自己的铺子,知道跟西卜女人结婚是没有问题的了。

    十点左右,大门四周乱成一片,因为西卜在受临终圣体了。西卜夫妇所有的朋友,诺曼底街和近段几条街上的看门的,挤满了门房,大门口的过道和街面。所以希华勃和勃罗纳,汉纳耿和他的一个同事先后来到的时候,谁也没注意,西卜女人更是看不见,隔壁屋子的看门女人,听见公证人问她邦斯住在哪一层,便指给他看了。勃罗纳从前来看过邦斯的收藏,这一回便不声不响,带着他的朋友往里直奔……邦斯把昨天的遗嘱正式撤销,另外立了一份,指定许模克为全部遗产的继承人。手续办完,邦斯谢过了希华勃与勃罗纳,又把许模克的利益郑重托付了汉纳耿,他就精神不济,衰弱到极点,因为半夜里对付西卜女人的那一场,刚才的吩咐后事等等,把他精力用尽了。许模克看到这种情形,不愿意再分身,就托希华勃去通知杜泼朗蒂神甫,因为邦斯已经要求受临终圣体了。

    西卜女人坐在丈夫床边,不再顾问许模克的饭食,而且她也给两位朋友撵走了。至于许模克,为了清早的事,又眼看朋友泰然自若的忍着临终苦难,心中悲痛欲绝,根本不觉得饥饿。

    可是到下午两点光景,看门女人因为看不见德国人,又好奇又放心不下自己的利益,便托雷蒙诺克的姊妹,去问许模克要点儿什么。那时杜泼朗蒂神甫听完了邦斯的忏悔,正在举行临终的抹油体。雷蒙诺克小姐再三再四的拉着门铃,把这个仪式给扰乱了。可是邦斯怕人来偷东西,早已教许模克发过誓,对谁都不开门。雷蒙诺克小姐拉了半天铃没有结果,便慌慌张张的奔下去,告诉西卜女人说许模克不肯开门。这一节给弗莱齐埃在旁听了去,他料到许模克不久就得为难:这德国人从来没看见死过人,而在巴黎有个死人在手里,没有人帮忙,没有人代办丧事,其窘是可想而知的。弗莱齐埃也知道,真正悲伤的亲属,临时会一点主意都没有的。他从吃过饭以后就待在门房里跟波冷医生商量个不停,这时他决定亲自来指挥许模克的行动了。

    波冷医生和弗莱齐埃能做到这一步,原因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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