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蒂南太太,据她自己说,当初还有一万二千法郎陪嫁,想不到老来没有好日子过。波冷医生听过上百遍的这些苦经,使他想起利用她把梭伐太太引进邦斯和许模克家里去当厨娘兼打杂。因为凭空把梭伐太太安插进去是绝对办不到的,两个榛子钳已经疑心到极点,刚才雷蒙诺克小姐没法进门,就足以使弗莱齐埃明白这一点。可是医生和律师都相信,只要是杜泼朗蒂神甫介绍去的人,两个老音乐家准会闭着眼睛接受的。根据他们的计划,刚蒂南太太应当带着梭伐太太一块儿去;而弗莱齐埃的老妈子一进了门,就等于弗莱齐埃亲自到场了。
64 梭伐女人再度出现
杜泼朗蒂神甫走到大门口,被西卜的一大群朋友挡着去路,他们都来向本区资格最老最受尊敬的门房表示关切。
波冷医生招呼了神甫,把他拉过一边,说道:
“我要去看看可怜的邦斯先生;他还能有一线希望,只要他愿意让人开刀拿出肝里的结石;现在用手摸也摸得出了,使肝脏发炎而致命的就是这个;也许现在动手还来得及。他是相信你的,你应当劝他做手术;倘若开刀的时候没有意外,我可以担保他的性命。”
“我把圣体匣送回了教堂马上就来;许模克先生的情形,也需要有点宗教的帮助。”神甫回答。
“我刚才知道他没人帮忙了,”波冷又道,“今儿早上,德国人跟西卜太太抢白了几句,他们是十年的老宾主,吵架想必是暂时的。可是在这个情形之下,他身边没有人怎么行呢?我们关切他也算做了件好事。”——医生说着,招呼教堂的执事:“喂,刚蒂南,你去问问你女人,可愿意来看护邦斯先生,代西卜太太把许模克先生招呼几天?……就是他们不吵架,现在西卜太太也得找个替工了。”——他又回头对神甫说:“刚蒂南太太人倒是挺老实的。”
“你挑的人不能再好了,”忠厚的教士回答,“我们董事会也相信她,教她在教堂里收椅子的租钱。”
过了一会,波冷医生在邦斯床前看他的临终苦难一步步的加紧。许模克劝他开刀,毫无结果。老音乐家对德国人的苦苦哀求只是摇头,有时还表示不耐烦。临了,他迸足气力对许模克好不凄惨的瞪了一眼,说道:
“别闹,让我安安静静的死罢!”
许模克难过得要死过去了,但他还拿着邦斯的手轻轻亲吻,用两手把它捧着,还想把自己的生命灌注给他。这时波冷听见打铃,便去开门把杜泼朗蒂神甫接了进来。波冷医生说:
“病人已经在做最后的挣扎,不过是几个钟点的事了。你今晚得派个教士来守灵。我们要赶紧教刚蒂南太太带一个打杂的老妈子来帮许模克的忙。他一点主意都没有,我还担心他会神经错乱呢;再说,屋子里还有值钱的东西,也得可靠的人看守。”
杜泼朗蒂神甫是个正人君子,不知道什么叫作怀疑,什么叫作恶意,听了波冷这番入情入理的话觉得很对;而且他素来相信本区医生的为人,便站在病人房门口叫许模克过来。许模克不敢马上离开邦斯,因为邦斯的手一边抽搐一边抓着他的手,好像已经掉入深渊而唯恐再往下滚。可是临死的人照例有种幻觉,使他们碰到一样抓住一样,像火烧的时候抢救贵重的东西;因此邦斯放掉了许模克,揪着被单拼命把身子裹紧,那股情急与割舍不得的模样非常可怕。
德国人终于走过来了,教士对他说:“你朋友一死,你一个人怎么办?西卜太太又走了……”
“她是个畜生,害了邦斯的命!”
“可是你身边总得有个人,”波冷医生接口道,“今晚上就得要人守尸。”
“我来陪他,我替他祈祷!”天真的德国人回答。
“还得吃饭呢!……现在谁管你的伙食?”医生又道。
“我伤心得不想吃了!……”
“还得带着证人上区公所报告死亡,还得替死人脱掉衣服,把他缝在尸衣里,还得上丧礼代办所去定车马,还得弄饭给守尸的人,给守灵的教士吃:这些事你一个人办得了吗?……在文明世界的京城里,死个人总不能像死条狗似的!”
许模克骇得睁大了眼睛,好似变了呆子。
“邦斯不会死的!……我会把他救过来!……”
“那你也不能老不睡觉的守着他,谁跟你换班呢?邦斯要人招呼,要喝水,要吃药……”
“啊!不错!……”德国人说。
“所以,”杜泼朗蒂神甫接口道,“我想叫刚蒂南太太来帮你,她这个人是挺好挺老实的……”
朋友死后的种种俗事把许模克吓坏了,恨不得跟邦斯一同死。
“唉,真是个孩子!”波冷对神甫叹道。
“孩子!……”许模克莫名其妙的接了一句。
“得啦!”神甫说,“我去跟刚蒂南太太说一说,要她就来。”
“你别劳驾了,”医生回答,“她是我的邻居,我现在就回去。”
死神好比一个看不见的凶手,快死的人跟他在搏斗;在临终苦难的时间,一个人受到最后几下打击,还想还手,还想挣扎。邦斯便是到了这一步,他在呻吟中叫了几声,三个人立刻从房门口奔到床前。死神又最后打了一下,把人的生机,把灵和肉的联系都斩断了:邦斯忽然静下来,那是经过临终苦难以后应有的现象;他停止了挣扎,完全清醒了,脸上显出死后的那种恬静,差不多挂着点笑容,望着周围的人。
“唉!医生,我多痛苦;可是你说得不错,现在好一些了……——神甫,谢谢你;我刚才在想许模克到哪儿去了……”
“许模克从昨天晚上起没吃过东西,现在已经下午四点了!你身边一个帮忙的人都没有,我们又不敢把西卜太太叫回来……”
“她什么事都做得出的,”邦斯一听西卜女人的名字,就表示深恶痛绝,“不错,为许模克是要一个诚实可靠的人才行。”
“神甫跟我,”波冷说,“想到了你们两位……”
“哦!谢谢,我自己就没想到。”
“他想找刚蒂南太太来这儿帮忙……”
“哦!是那个管出租椅子的!”邦斯叫道,“不错,她是个好人。”
“她不喜欢西卜太太,”医生又补充着说,“她会把许模克先生招呼得挺好的……”
“神甫,教她夫妇俩一齐来吧,那我放心了,不会有人偷东西了……”
许模克抓着邦斯的手很高兴的捧着,以为朋友的病好起来了。
“咱们走罢,神甫,”医生说,“得马上去找刚蒂南太太;我看得出的,她来的时候邦斯先生大概已经完了。”
65 他这样的死了
杜泼朗蒂神甫在这儿劝邦斯雇刚蒂南太太做看护,弗莱齐埃却把她叫到自己家里,拿出他那套败坏人心的话和恶讼师的手段打动她,那是谁也不容易抵抗的。刚蒂南太太,大牙齿,白嘴唇,脸黄肌瘦,像多数下等阶级的妇女,给苦难磨得愣头磕脑的,看到一点儿小小的好处就认为天大的运气,听了弗莱齐埃的话就同意把梭伐太太带到邦斯家里打杂。弗莱齐埃对自己的老妈子早已吩咐停当。她答应用铜墙铁壁把两个音乐家包围起来,像蜘蛛看着黏在网上的苍蝇一样看着他们。梭伐太太的酬报是到手一个烟草零售店的牌照;这样,弗莱齐埃一方面把这个所谓的老奶妈打发走了,一方面有她在刚蒂南太太身边就等于有了个密探,有了个警察。两位朋友家里有一间下人的卧室和一间小小的厨房,梭伐女人在那儿可以搭张帆布床,替许模克做饭。波冷医生把两个妇女送上门的时候,邦斯刚好断气,而许模克还没有发觉。他拿着朋友正在逐渐冷去的手,向刚蒂南太太示意教她别开口。可是一见梭伐太太那副大兵式的模样,他不由得吓了一跳,那种反应在她这个十足男性的女人是看惯了的。
“这位太太是杜泼朗蒂神甫负责介绍的,”刚蒂南太太说,“她在一个主教那儿当过厨娘,人非常靠得住,到这儿来替你做饭。”
“哦!你说话不用低声啦!”那雄赳赳的患着气喘病的梭伐女人说,“可怜的先生已经死啦!……他才断气。”
许模克尖厉的叫了一声,觉得邦斯冰冷的手在那里发硬了,他定着眼睛瞪着邦斯,死人眼睛的模样使他差不多要发疯。梭伐太太大概对这种情形见得多了,她拿着面镜子走到床前,往死人嘴边一放,看到镜子上没有一点呼吸的水汽,便赶紧把许模克的手跟死人的手拉开。
“快放手呀,先生,你要拿不出了;你不知道骨头会硬起来吗?死人一下子就冷的。要不趁他还有点暖气的时候安顿好,等会就得扯断他的骨头了……”
想不到音乐家死后倒是由这个可怕的女人替他阖上眼睛。她拿出十年看护的老经验,把邦斯的衣服脱了,身子放平了,把他两手贴在身旁,拉起被单盖住他鼻子:她的动作完全跟铺子里的伙计打包一样。
“现在要条被单把他裹起来,被单在哪儿呢?……”她问许模克,许模克觉得她的行动可怕极了。
他先看到宗教对一个有资格永生天国的人那么尊敬,此刻看到朋友给人当作货物一般包扎,心中的哀痛简直要使他失掉理性。
“随你怎么办吧!……”许模克迷迷糊糊的回答。
这老实人还是生平第一遭看见一个人死,而这个人是邦斯,是他唯一的朋友,唯一了解他而爱他的人!……
“让我去问西卜太太。”梭伐女人说。
“还得一张帆布床给这位太太睡觉。”刚蒂南太太对许模克说。
许模克摇摇头,眼泪簌落落的哭了。刚蒂南太太只得丢下这个可怜虫。可是过了一小时她又来了:
“先生,可有钱给我们去买东西?”
许模克对刚蒂南太太望了一眼,那眼风教你即使对他有一肚子的怨恨也发作不起来;他指着死人那张惨白,干瘪,尖瘦的脸,仿佛这就答复了所有的问题。
“把所有东西都拿去吧,我要哭,我要祈祷!”他说着跪了下来。
梭伐太太向弗莱齐埃去报告邦斯的死讯,弗莱齐埃立刻雇辆车上庭长太太家,要他们明天给他委托书,指定他做承继人的代表。
一小时以后,刚蒂南太太又来对许模克说:“我去找过西卜太太了,她替你们管家,应当知道东西放在哪儿;可是西卜刚死,她对我好不客气……先生,你听我说呀!……”
许模克望着这女人,她可一点不觉得自己的残酷,因为平民对于精神上最剧烈的痛苦一向是逆来顺受的。
“先生,我们要被单做尸衣,要钱买帆布床给这位太太睡,买厨房用的东西,买盘子,碟子,杯子;等会有个教士来守夜,厨房里可一样东西都没有。”
“先生,”梭伐女人接口说,“我要柴,要煤,预备夜饭,家里又什么都看不见!这也难怪,原来都是西卜女人包办的……”
许模克蜷伏在床脚下,完全没有了知觉。刚蒂南太太指着他说:
“哎,好太太,你还不信呢,他就是这样的不理不答。”
“好吧,我来告诉你碰到这种情形该怎么办。”
梭伐女人把屋子四下里扫了一眼,好比做贼的想找出人家放钱的地方。她奔向邦斯的柜子,打开抽屉,看到一只钱袋,里边有许模克卖了画用剩下来的钱;她拿到许模克面前,他糊里糊涂的点了点头。梭伐女人就对刚蒂南太太说:
“喂,嫂子,钱有了!让我数一数,拿点儿去买应用的东西,买酒,买菜,买蜡烛,样样都要,他们什么都没有呢……你在柜子里找条被单,把尸体缝起来。人家告诉我这好好先生非常老实,想不到他老实得不像话。简直是个初生的娃娃,连吃东西还要人喂呢……”
两个女人忙着做事,许模克瞧着她们的眼风完全像个疯子。他悲痛之极,入于麻痹状态,跟木头人一样眼睛老盯着邦斯的脸,仿佛给它迷住了;而长眠之后的邦斯,遗容变得非常恬静。许模克只希望死,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便是屋子着了火,他也不会动的了。
“总共是一千二百五十六法郎……”梭伐女人对他说。
许模克耸了耸肩膀。等到梭伐女人想把邦斯缝入尸衣,来量他的身长预备裁剪被单的时候,她和可怜的德国人扭作了一团。许模克好比一条狗守着主人的尸体,谁都不让走近。梭伐女人不耐烦了,抓着德国人,像大力士般把他按在沙发里。
“快点儿,嫂子,把死人缝起来。”她吩咐刚蒂南太太。
事情一完,梭伐女人把许模克拖到床前他的老位置上,说道:
“明白没有?死人总得打发掉啊!”
许模克哭了。两个女人丢下他,支配厨房去了。不消一刻,她们把生活的必需品一齐给捎了回来。
66 看护女人趁火打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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