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德罗先生,夜饭预备好啦!”
许模克看见人都走了,便露出点笑容,好比一个疯子觉得可以为所欲为,实现像孕妇那样急切的愿望了。他又上床紧紧抱着邦斯。半夜,教士回进屋子;许模克受了埋怨,只得放开邦斯,重新做他的祷告。天一亮,教士走了,七点钟,波冷医生很亲热的来看许模克,想逼他吃东西;可是他拒绝了。医生说:
“现在要不吃,你回来就得肚子饿;因为你得带着证人上区公所报告死亡,领一张死亡证书……”
“要我去吗?”德国人骇然的问。
“不是你是谁?……这责任你逃不了的,因为看着邦斯死的只有你一个人……”
“我没有时间……”许模克向波冷带着哀求的口吻。
“你可以雇辆车,”假仁假义的医生挺和气的回答,“我已经代表公家验过死亡。你找个邻居陪你去吧。你不在的时候,这两位太太会替你看屋子的。”
法律要跟一个伤心的人找多少麻烦,真是想象不到的。那简直要教人恨文明而觉得野蛮人的风俗可爱了。到九点,梭伐太太扶着许模克下楼,他上了马车,不得不临时请雷蒙诺克陪他上区公所,去证明邦斯的死。法国人醉心平等,可是在巴黎,每样事情都显出不平等。哪怕死个人,也有这个永远消灭不了的分别。在有钱的人家,一个亲戚,一个朋友,或是经纪人,就能替悲伤的家属把这些不愉快的小事给担任了;但报告死亡等等的手续正如分派捐税一样,所有的重担都压在没人帮忙的平民与穷人身上。
雷蒙诺克听见可怜的受难者长叹了一声,便说:“啊!你可惜他真是应该的,他人多好,多正派,留下多美的收藏;可是先生,你是外国人,你可知道马上要惹是招非了吗?因为人家到处说着,你是邦斯先生的承继人。”
许模克根本没有听;他的悲伤差不多使他变了呆子,精神像肉体一样也会害“强直病”的。
“你最好还是请个顾问,找个经纪人做代表。”
“经纪人!”许模克莫名其妙的答应了一句。
“慢慢你会觉得,你不能不有个代表。我要是你,我就找个有经验的,在街坊上有名气的,可以信托的人……我平常办些小事都托执达吏泰勃罗……只要写份委托书交给他的书记,就什么都不用操心啦。”
这番暗示,原是弗莱齐埃出了主意,由西卜女人和雷蒙诺克讲妥的,从此就深深的印在许模克的脑子里。凡是因痛苦而精神停止活动的时候,一个人的记忆会接受一切无意中得来的印象。雷蒙诺克看见许模克听着他的话,眼神像白痴一般,也就不说下去了。他心里想:
“他要老是这样呆头呆脑,我可以花十万法郎把楼上那些东西统统买下来,只要是他承继……——先生,区公所到了。”
雷蒙诺克不得不搀许模克下车,扶着他走到民政科,许模克一闯闯到登记结婚的一堆里。像巴黎常有的那种巧事,登记员手头有五六份死亡证书要办,许模克只能等着,那时他的受罪仿佛上了十字架的基督。
“这位是许模克先生吗?”一个穿黑衣服的人过来招呼德国人,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愣了一愣,呆子似的望着来人,像他刚才望着雷蒙诺克一样。
“你找他干么?”旧货商问陌生人,“别打搅他,你看不见他伤心得很吗?”
“我知道先生才死了个好朋友,”陌生人说,“他是承继人,一定想给朋友留点儿纪念吧。我看先生绝不爱惜小钱,会买一块永久的墓地的。邦斯先生多爱艺术!他墓上要没有三座美丽的全身神像,代表音乐,绘画,雕塑追悼他,不是太可惜了吗?……”
雷蒙诺克拿出奥凡涅人的功架,做了个手势想教那人走开;可是那人也回敬他一个生意人的手势,意思是说:“生意也得大家做!”旧货商马上明白了。
“鄙人是索南公司的伙计,”那跑街接着说;照华德·斯各脱的笔法,他可以被称为“墓园掮客”[115]。“敝公司的业务是专办墓地纪念像,倘若先生向敝公司订货,我们可以向市政府代买墓地,安葬这位朋友,他的故世的确是艺术界的损失……”
雷蒙诺克摇头摆脑表示赞成,又用肘子碰了一下许模克。跑街看见奥凡涅人好似在鼓励他,便往下说:
“每天都有人委托敝公司代办一切手续。办丧事的时候,承继人往往哀伤过度,照顾不到这些小事,我们可是代客服务惯的。先生,我们的纪念像按高度计算,材料有石灰石的,有大理石的……我们也承包全家合葬的坟墓工程,大小事务都可代办,取费公道。哀斯丹·高勃萨克小姐和吕西安·特·鲁邦泼莱的纪念雕刻,就是敝公司承办的,那是拉希公墓上最美的装饰。敝公司的工匠都是好手,你先生千万别上小公司的当……他们的货色都偷工减料。”他这么补上一句,因为又有个穿黑衣服的人走近来,预备替另一家大理石铺子招揽生意。
67 只有死人不受骚扰
人家常常说死是一个人的旅行到了终点,这譬喻在巴黎是再贴切也没有了。一个死人,尤其是一个有身份的死人,到了冥土仿佛游客到了码头,给所有的旅馆招待员闹得头昏脑涨。除了几个哲学家之外,除了家道富裕,又有住宅又有生圹的某些家庭之外,没有人会想到死和死的社会影响。在无论什么情形之下,死总是来得太早;并且由于感情关系,承继人从来不想到亲属是可能死的。所以,多半死了父亲,母亲,妻子,儿女的人,会立刻给那些兜生意的跑街包围,利用他们的悲痛与慌乱做成一些交易。早年间,承办墓地纪念工程的商人,都把铺子开在有名的拉希公墓四周——他们集中的那条街可以叫作墓园街——以便在公墓左近或出口的地方包围丧家;可是同业竞争与投机心理,使他们不知不觉的扩充地盘,现在甚至进了城,散布到各区的区公所附近了。那般跑街往往还拿着坟墓的图样,闯进丧家的屋子。
“我正在跟先生谈生意呢。”索南公司的跑街对另一个走近来的跑街说。
“喂,邦斯的丧家!……证人在哪儿?……”办公室的当差嚷道。
“来吧,先生。”跑街招呼雷蒙诺克。
许模克在凳上好似一块石头种在那里,雷蒙诺克只能请跑街帮着拉他起来,挟着他站在栏杆前面;办死亡证的职员跟大众的痛苦就隔着这道栏杆。许模克的救命星君雷蒙诺克,靠了波冷医生帮忙,代他把邦斯的年岁籍贯报了出来。德国人除了邦斯是他的朋友之外一无所知。大家签过了字,雷蒙诺克,医生,跑街,把可怜的德国人挟上马车;那死不放松的伙计非要做成他的交易,也跟着挤上去。早等在大门口的梭伐女人,由雷蒙诺克和索南公司伙计帮着,把差不多晕倒了的许模克抱上楼。
“他要闹病了!……”跑街说。他还想把自以为开了场的买卖谈出个结果来。
“可不是!”梭伐女人回答,“他哭了一天一晚,一口东西都不肯吃。悲伤对身体是最坏的。”
跑街也跟着说:
“亲爱的主顾,喝一碗汤吧。你还得办多少事呢:你得上市政府去买块地,安放你那位爱艺术的朋友的纪念像,你不是想表示你的感激吗?”
“不吃东西真是太胡闹了!”刚蒂南太太说着,手里拿了一盘肉汤一块面包。
雷蒙诺克插嘴道:
“亲爱的先生,你这样累,就得找个代表,事情很多呢:你得去定送葬的仪仗,你朋友的丧事总不成给办得像穷人一样吧!”
“得了,得了,好先生!”梭伐女人看见许模克把脑袋倒在椅背上,乘机凑上来。
她拿一羹匙的汤送进许模克的嘴,像对付孩子一样硬逼他吃了些东西。
“现在,先生,你要是懂事的话,既然你想安安静静的躲在一边伤心,就得找个人来做你的代表……”
“既然先生有意替他朋友立一座美丽的纪念像,”跑街说,“不妨就托我代办一切,我可以……”
“什么?什么?”梭伐女人说,“先生向你定什么东西!你是谁?”
“我是索南公司的伙计,好太太,敝公司是承包墓地纪念像最大的号子……”他说着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魁伟的梭伐女人。
“好,好!……我们需要的时候会去找你们的;可是不能看他这副模样就欺侮他。你明明知道他现在头脑不清……”
索南公司的跑街把梭伐女人拉到楼梯台上,凑着她耳朵说:
“要是你能设法让我们做成一笔交易,我可以代表公司送你四十法郎……”
“行,那么把你地址留下来。”梭伐女人变得客气了。
许模克看见人全走开了,肚子里有了汤和面包,觉得精神恢复了些,马上回到邦斯屋里去祈祷。他正陷在痛苦的深渊中昏昏沉沉的时候,忽然一个穿黑衣服的年轻人把他惊醒了。他已经“先生!先生!”的叫到第十一次,又抓着他的衣袖拼命的摇,才使可怜的受难者听到了声音。
“又是什么事啦?……”
“先生,迦那医生有个了不得的发明,把埃及人保护尸身不烂的奇迹给恢复了;敝公司绝不否认迦那医生的伟大,可是我们的方法更进步,成绩更好。要是你想看到你的朋友,像他活着一样……”
“看到他?……他能跟我说话吗?”许模克嚷着。
“那不一定!……他就是不能说话;可是肉身是永远不坏的了。手术只要一忽儿工夫。把颈动脉切开,来一个注射就行啦;可是得赶紧了……再过十五分钟,就赶不及替你朋友办这种称心如意的事啦……”
“去你的罢!……邦斯是有灵魂的!……这颗灵魂是在天上。”
这位青年跑街所代表的公司是跟有名的迦那医生竞争的,他走到大门口,说了句:
“那家伙一点良心都没有,竟不肯替他的朋友做防腐手术!”
“人就是这样的,先生!他是承继人,得遗产的!目的达到了,哪还想到死人!”西卜女人这样说,因为她才替心爱的丈夫做过了防腐手术。
68 巴黎的丧事是这样办的
一小时以后,许模克看见梭伐女人走进屋子,后边跟了一个穿着黑衣服,像工人模样的年轻人,她说:“先生,刚蒂南介绍教区里的棺材店老板来啦。”
棺材店老板行了礼,装着同情和安慰的神气,也有点人家少不了他和生意一定成功的派头;他挺内行的瞧着死人。
“先生要怎样的寿器呢?松板的?普通橡木的?还是铅皮里子橡木面的?最上等的当然是铅皮里子的橡木寿器。他是中等尺寸……”
老板说着,摸了摸脚,量了一下死人的身长,又补上一句:
“一米突七十!——大概先生还要向教堂里定一场法事吧?”
许模克望着那个人,眼睛像疯子要动武的神气。
“先生,你该找个人替你办这些琐琐碎碎的事。”梭伐女人说。
“是的……”可怜虫终于答应了一声。
“要不要我去把泰勃罗先生找来?你事情还多呢。你知道,泰勃罗先生是街坊上最可靠的人。”
“哦,泰勃罗先生!有人跟我提过的……”许模克给制服了。
“那么,先生,你可以清静啦,跟你的代表商量过后,你尽管在这儿伤心吧。”
下午两点,泰勃罗手下的书记,预备将来当执达吏的青年,叫作维勒摩的,文文雅雅的进来了。青春有这一点便宜,就是不会教人害怕。维勒摩坐在许模克旁边,等机会开口。这个小心翼翼的态度使许模克很感动。
“先生,”他开始说,“我是泰勃罗先生的书记,他派我来照顾先生的利益,代办令友的葬事……你是不是有这个意思?”
“你照顾我,可救不了我的命,我是活不久的了,可是你能不能让我清静呢?”
“喔!你不用再操一点心。”
“好!那么要我怎么办呢?”
“只要在这张纸上签个字,委托泰勃罗先生做你的代表,包括一切承继遗产的事。”
“行!把纸拿来。”德国人想马上签字了。
“别忙,我先得把委托书念给你听。”
“那么念吧!”
许模克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就签了字。年轻人把出殡的仪仗,教堂的法事,墓地的购买等等,都问过了许模克;许模克表示要在邦斯的坟上留一个墓穴给自己用。维勒摩告诉他,以后再没有人来打搅他或向他要钱了。
“只要能清静,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送人都愿意。”可怜的人说着,又去跪在朋友的尸身前面。
弗莱齐埃得胜了,承继人给梭伐女人和维勒摩包围之下,再不能有什么自由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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