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邦斯舅舅(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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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了三百六十法郎的第一笔账之后,梭伐女人开始预备一顿四个人吃的夜饭。多么丰盛的夜饭!正菜有肥鹅,有果酱炒蛋,还有生菜,还有最后那个什锦砂锅,作料之多,把肉汤变成了肉冻。晚上九点,本堂神甫派来守灵的教士到了,同来的还有刚蒂南,带着四支大蜡烛和教堂里的烛台。教士发觉许模克睡在死人床上,紧紧的抱着邦斯。只要人家拿出教会的威严,他才放开尸身,跪在地下祷告。他求上帝来一个奇迹,使他能够跟邦斯相会,葬在一个墓穴内。教士舒舒服服的埋在沙发里念他的祷文。这时刚蒂南太太又上修院大街替梭伐女人买了一张帆布床和全套被褥。她们想法把一千二百五十六法郎的钱袋尽量搜刮。十一点,刚蒂南太太来问许模克可要吃点东西。他做了个记号教人别打搅他。于是她转身招呼教士:

    “巴德罗先生,夜饭预备好啦!”

    许模克看见人都走了,便露出点笑容,好比一个疯子觉得可以为所欲为,实现像孕妇那样急切的愿望了。他又上床紧紧抱着邦斯。半夜,教士回进屋子;许模克受了埋怨,只得放开邦斯,重新做他的祷告。天一亮,教士走了,七点钟,波冷医生很亲热的来看许模克,想逼他吃东西;可是他拒绝了。医生说:

    “现在要不吃,你回来就得肚子饿;因为你得带着证人上区公所报告死亡,领一张死亡证书……”

    “要我去吗?”德国人骇然的问。

    “不是你是谁?……这责任你逃不了的,因为看着邦斯死的只有你一个人……”

    “我没有时间……”许模克向波冷带着哀求的口吻。

    “你可以雇辆车,”假仁假义的医生挺和气的回答,“我已经代表公家验过死亡。你找个邻居陪你去吧。你不在的时候,这两位太太会替你看屋子的。”

    法律要跟一个伤心的人找多少麻烦,真是想象不到的。那简直要教人恨文明而觉得野蛮人的风俗可爱了。到九点,梭伐太太扶着许模克下楼,他上了马车,不得不临时请雷蒙诺克陪他上区公所,去证明邦斯的死。法国人醉心平等,可是在巴黎,每样事情都显出不平等。哪怕死个人,也有这个永远消灭不了的分别。在有钱的人家,一个亲戚,一个朋友,或是经纪人,就能替悲伤的家属把这些不愉快的小事给担任了;但报告死亡等等的手续正如分派捐税一样,所有的重担都压在没人帮忙的平民与穷人身上。

    雷蒙诺克听见可怜的受难者长叹了一声,便说:“啊!你可惜他真是应该的,他人多好,多正派,留下多美的收藏;可是先生,你是外国人,你可知道马上要惹是招非了吗?因为人家到处说着,你是邦斯先生的承继人。”

    许模克根本没有听;他的悲伤差不多使他变了呆子,精神像肉体一样也会害“强直病”的。

    “你最好还是请个顾问,找个经纪人做代表。”

    “经纪人!”许模克莫名其妙的答应了一句。

    “慢慢你会觉得,你不能不有个代表。我要是你,我就找个有经验的,在街坊上有名气的,可以信托的人……我平常办些小事都托执达吏泰勃罗……只要写份委托书交给他的书记,就什么都不用操心啦。”

    这番暗示,原是弗莱齐埃出了主意,由西卜女人和雷蒙诺克讲妥的,从此就深深的印在许模克的脑子里。凡是因痛苦而精神停止活动的时候,一个人的记忆会接受一切无意中得来的印象。雷蒙诺克看见许模克听着他的话,眼神像白痴一般,也就不说下去了。他心里想:

    “他要老是这样呆头呆脑,我可以花十万法郎把楼上那些东西统统买下来,只要是他承继……——先生,区公所到了。”

    雷蒙诺克不得不搀许模克下车,扶着他走到民政科,许模克一闯闯到登记结婚的一堆里。像巴黎常有的那种巧事,登记员手头有五六份死亡证书要办,许模克只能等着,那时他的受罪仿佛上了十字架的基督。

    “这位是许模克先生吗?”一个穿黑衣服的人过来招呼德国人,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愣了一愣,呆子似的望着来人,像他刚才望着雷蒙诺克一样。

    “你找他干么?”旧货商问陌生人,“别打搅他,你看不见他伤心得很吗?”

    “我知道先生才死了个好朋友,”陌生人说,“他是承继人,一定想给朋友留点儿纪念吧。我看先生绝不爱惜小钱,会买一块永久的墓地的。邦斯先生多爱艺术!他墓上要没有三座美丽的全身神像,代表音乐,绘画,雕塑追悼他,不是太可惜了吗?……”

    雷蒙诺克拿出奥凡涅人的功架,做了个手势想教那人走开;可是那人也回敬他一个生意人的手势,意思是说:“生意也得大家做!”旧货商马上明白了。

    “鄙人是索南公司的伙计,”那跑街接着说;照华德·斯各脱的笔法,他可以被称为“墓园掮客”[115]。“敝公司的业务是专办墓地纪念像,倘若先生向敝公司订货,我们可以向市政府代买墓地,安葬这位朋友,他的故世的确是艺术界的损失……”

    雷蒙诺克摇头摆脑表示赞成,又用肘子碰了一下许模克。跑街看见奥凡涅人好似在鼓励他,便往下说:

    “每天都有人委托敝公司代办一切手续。办丧事的时候,承继人往往哀伤过度,照顾不到这些小事,我们可是代客服务惯的。先生,我们的纪念像按高度计算,材料有石灰石的,有大理石的……我们也承包全家合葬的坟墓工程,大小事务都可代办,取费公道。哀斯丹·高勃萨克小姐和吕西安·特·鲁邦泼莱的纪念雕刻,就是敝公司承办的,那是拉希公墓上最美的装饰。敝公司的工匠都是好手,你先生千万别上小公司的当……他们的货色都偷工减料。”他这么补上一句,因为又有个穿黑衣服的人走近来,预备替另一家大理石铺子招揽生意。

    67 只有死人不受骚扰

    人家常常说死是一个人的旅行到了终点,这譬喻在巴黎是再贴切也没有了。一个死人,尤其是一个有身份的死人,到了冥土仿佛游客到了码头,给所有的旅馆招待员闹得头昏脑涨。除了几个哲学家之外,除了家道富裕,又有住宅又有生圹的某些家庭之外,没有人会想到死和死的社会影响。在无论什么情形之下,死总是来得太早;并且由于感情关系,承继人从来不想到亲属是可能死的。所以,多半死了父亲,母亲,妻子,儿女的人,会立刻给那些兜生意的跑街包围,利用他们的悲痛与慌乱做成一些交易。早年间,承办墓地纪念工程的商人,都把铺子开在有名的拉希公墓四周——他们集中的那条街可以叫作墓园街——以便在公墓左近或出口的地方包围丧家;可是同业竞争与投机心理,使他们不知不觉的扩充地盘,现在甚至进了城,散布到各区的区公所附近了。那般跑街往往还拿着坟墓的图样,闯进丧家的屋子。

    “我正在跟先生谈生意呢。”索南公司的跑街对另一个走近来的跑街说。

    “喂,邦斯的丧家!……证人在哪儿?……”办公室的当差嚷道。

    “来吧,先生。”跑街招呼雷蒙诺克。

    许模克在凳上好似一块石头种在那里,雷蒙诺克只能请跑街帮着拉他起来,挟着他站在栏杆前面;办死亡证的职员跟大众的痛苦就隔着这道栏杆。许模克的救命星君雷蒙诺克,靠了波冷医生帮忙,代他把邦斯的年岁籍贯报了出来。德国人除了邦斯是他的朋友之外一无所知。大家签过了字,雷蒙诺克,医生,跑街,把可怜的德国人挟上马车;那死不放松的伙计非要做成他的交易,也跟着挤上去。早等在大门口的梭伐女人,由雷蒙诺克和索南公司伙计帮着,把差不多晕倒了的许模克抱上楼。

    “他要闹病了!……”跑街说。他还想把自以为开了场的买卖谈出个结果来。

    “可不是!”梭伐女人回答,“他哭了一天一晚,一口东西都不肯吃。悲伤对身体是最坏的。”

    跑街也跟着说:

    “亲爱的主顾,喝一碗汤吧。你还得办多少事呢:你得上市政府去买块地,安放你那位爱艺术的朋友的纪念像,你不是想表示你的感激吗?”

    “不吃东西真是太胡闹了!”刚蒂南太太说着,手里拿了一盘肉汤一块面包。

    雷蒙诺克插嘴道:

    “亲爱的先生,你这样累,就得找个代表,事情很多呢:你得去定送葬的仪仗,你朋友的丧事总不成给办得像穷人一样吧!”

    “得了,得了,好先生!”梭伐女人看见许模克把脑袋倒在椅背上,乘机凑上来。

    她拿一羹匙的汤送进许模克的嘴,像对付孩子一样硬逼他吃了些东西。

    “现在,先生,你要是懂事的话,既然你想安安静静的躲在一边伤心,就得找个人来做你的代表……”

    “既然先生有意替他朋友立一座美丽的纪念像,”跑街说,“不妨就托我代办一切,我可以……”

    “什么?什么?”梭伐女人说,“先生向你定什么东西!你是谁?”

    “我是索南公司的伙计,好太太,敝公司是承包墓地纪念像最大的号子……”他说着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魁伟的梭伐女人。

    “好,好!……我们需要的时候会去找你们的;可是不能看他这副模样就欺侮他。你明明知道他现在头脑不清……”

    索南公司的跑街把梭伐女人拉到楼梯台上,凑着她耳朵说:

    “要是你能设法让我们做成一笔交易,我可以代表公司送你四十法郎……”

    “行,那么把你地址留下来。”梭伐女人变得客气了。

    许模克看见人全走开了,肚子里有了汤和面包,觉得精神恢复了些,马上回到邦斯屋里去祈祷。他正陷在痛苦的深渊中昏昏沉沉的时候,忽然一个穿黑衣服的年轻人把他惊醒了。他已经“先生!先生!”的叫到第十一次,又抓着他的衣袖拼命的摇,才使可怜的受难者听到了声音。

    “又是什么事啦?……”

    “先生,迦那医生有个了不得的发明,把埃及人保护尸身不烂的奇迹给恢复了;敝公司绝不否认迦那医生的伟大,可是我们的方法更进步,成绩更好。要是你想看到你的朋友,像他活着一样……”

    “看到他?……他能跟我说话吗?”许模克嚷着。

    “那不一定!……他就是不能说话;可是肉身是永远不坏的了。手术只要一忽儿工夫。把颈动脉切开,来一个注射就行啦;可是得赶紧了……再过十五分钟,就赶不及替你朋友办这种称心如意的事啦……”

    “去你的罢!……邦斯是有灵魂的!……这颗灵魂是在天上。”

    这位青年跑街所代表的公司是跟有名的迦那医生竞争的,他走到大门口,说了句:

    “那家伙一点良心都没有,竟不肯替他的朋友做防腐手术!”

    “人就是这样的,先生!他是承继人,得遗产的!目的达到了,哪还想到死人!”西卜女人这样说,因为她才替心爱的丈夫做过了防腐手术。

    68 巴黎的丧事是这样办的

    一小时以后,许模克看见梭伐女人走进屋子,后边跟了一个穿着黑衣服,像工人模样的年轻人,她说:“先生,刚蒂南介绍教区里的棺材店老板来啦。”

    棺材店老板行了礼,装着同情和安慰的神气,也有点人家少不了他和生意一定成功的派头;他挺内行的瞧着死人。

    “先生要怎样的寿器呢?松板的?普通橡木的?还是铅皮里子橡木面的?最上等的当然是铅皮里子的橡木寿器。他是中等尺寸……”

    老板说着,摸了摸脚,量了一下死人的身长,又补上一句:

    “一米突七十!——大概先生还要向教堂里定一场法事吧?”

    许模克望着那个人,眼睛像疯子要动武的神气。

    “先生,你该找个人替你办这些琐琐碎碎的事。”梭伐女人说。

    “是的……”可怜虫终于答应了一声。

    “要不要我去把泰勃罗先生找来?你事情还多呢。你知道,泰勃罗先生是街坊上最可靠的人。”

    “哦,泰勃罗先生!有人跟我提过的……”许模克给制服了。

    “那么,先生,你可以清静啦,跟你的代表商量过后,你尽管在这儿伤心吧。”

    下午两点,泰勃罗手下的书记,预备将来当执达吏的青年,叫作维勒摩的,文文雅雅的进来了。青春有这一点便宜,就是不会教人害怕。维勒摩坐在许模克旁边,等机会开口。这个小心翼翼的态度使许模克很感动。

    “先生,”他开始说,“我是泰勃罗先生的书记,他派我来照顾先生的利益,代办令友的葬事……你是不是有这个意思?”

    “你照顾我,可救不了我的命,我是活不久的了,可是你能不能让我清静呢?”

    “喔!你不用再操一点心。”

    “好!那么要我怎么办呢?”

    “只要在这张纸上签个字,委托泰勃罗先生做你的代表,包括一切承继遗产的事。”

    “行!把纸拿来。”德国人想马上签字了。

    “别忙,我先得把委托书念给你听。”

    “那么念吧!”

    许模克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就签了字。年轻人把出殡的仪仗,教堂的法事,墓地的购买等等,都问过了许模克;许模克表示要在邦斯的坟上留一个墓穴给自己用。维勒摩告诉他,以后再没有人来打搅他或向他要钱了。

    “只要能清静,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送人都愿意。”可怜的人说着,又去跪在朋友的尸身前面。

    弗莱齐埃得胜了,承继人给梭伐女人和维勒摩包围之下,再不能有什么自由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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