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就像现在这样去送葬吗?这种荒唐事儿不给街坊上的人耻笑吗?……”
“那你又要我怎样去呢?”
“穿着孝服去呀!……”
“孝服!……”
“那是规矩呀……”
“规矩!……我才不理会这些无聊事呢!”许模克儿童般的心灵,受着痛苦的刺激,气极了。
“嘿!这样忘恩负义,简直不是人。”梭伐女人说着转过身去,因为屋子里忽然又来了一个人,许模克一见就抽了口冷气。
来人穿着漂亮的黑衣服,黑短裤,黑丝袜,白袖套,银链条上挂着一个徽章,整整齐齐的戴着白纱领带,白手套;这种俨然的人物,仿佛为了公众的丧事在同一模子里塑出来的,手里拿着他行业的标识,一根紫檀木短棍,左腋下挟着一个有三色徽记的三角帽。
“我是丧礼司仪员。”他用柔和的声音说。
因为每天指挥丧礼,出入的家庭都真真假假的表示同样的悲伤,这个人和他的同业一样,说话老是小声小气的非常柔和;他的职业使他稳重,有礼,端正,好比一座代表死亡的雕像。许模克听了他的自我介绍,不由得心惊肉跳,似乎来的是个刽子手。
“你先生跟故世的人是父子呢还是弟兄?……”这俨然的人物问。
“都是的,而且还不止……我是他的朋友!……”许模克淌着大把大把的眼泪说。
“你是承继人吗?”
“承继人?……我才不理会这些呢。”
许模克又恢复了痴呆的痛苦的神气。
“亲戚朋友在哪儿呢?”
“都在这里!”许模克指着图画和古董,“他们从来不教我的邦斯伤心的!……他喜欢的就是我跟这些东西!”
“先生,他疯了,听他干吗?”梭伐女人对司仪员说。
许模克坐下来,呆呆的抹着眼泪,还是那副白痴的模样。这时泰勃罗的书记维勒摩出现了,司仪员认出他是接洽葬礼的人,便招呼他:
“喂,先生,该出发啦……柩车已经到了;可是这种丧事我真难得看到。亲戚朋友都在哪儿呢?……”
“我们时间很局促,”维勒摩回答,“我的当事人又悲伤成这样,什么主意都没有;可是故世的先生也只有一个亲戚……”
司仪员很同情的瞅着许模克,因为他是鉴别痛苦的专家,真情假意是一望而知的。他走到许模克身边说:
“哎,亲爱的先生,拿点儿勇气出来!……你得想到替朋友增光泉壤。”
“我们忘了报丧,可是我派了一个专差去通知玛维尔庭长,就是我说的独一无二的亲戚……此外没有什么朋友……他虽是戏院的乐队指挥,恐怕那边也不会有人来……据我知道,这位先生是指定承继人。”
“那么应当由他主持丧礼啰。”司仪员说着,注意到许模克的穿扮,便问:
“你没有黑衣服吗?”
“我心里全黑了!……”可怜的德国人声音很沉痛,“我只觉得自己快死了……上帝会哀怜我,让我跟朋友在坟墓里相会的,那我才感激他呢!……”说完了他合着手。
“敝公司已经新添了不少设备,”司仪员对维勒摩说,“可是我向经理室提过几回了,还得办一批丧服租给承继人……这个业务现在越来越需要了……既然他先生是承继人,送丧的大氅就该由他披着,我带来的这一件可以把他从头到脚的裹起来,遮掉他里边的服装……请你站起来好不好?”他对许模克说。
许模克站起身子,可是晃晃悠悠的站不稳。
“你扶着他,你不是他的全权代表吗?”司仪员招呼书记。
维勒摩用胳膊挟着许模克把他撑着,司仪员抓起又大又难看的黑大氅披在他肩上,用黑丝带在他领下扣住了,那是承继人把灵柩从家里送往教堂的时候穿的。这样,许模克就给扮作了承继人。
69 老鳏夫的葬礼
“现在我们可碰到了一个难题,”司仪员说,“灵柩的披挂上有四根绋……哪儿来四个执绋的人呢?……”他掏出表来瞧了瞧,“十点半了,教堂里的人已经等着了。”
“啊!弗莱齐埃来了!”维勒摩冒冒失失的叫了起来。这句话等于承认他们是串通的,可是当场没有人把它记下来。
“这位是谁?”司仪员问。
“哦!是家属方面的。”
“什么家属?”
“被剥夺承继权的家属。他是加缪索庭长的代表。”
“好极了!”司仪员的神气似乎很满意,“我们至少有两个人执绋了,你跟他。”
他因为问题解决了一半觉得挺高兴,过去拿了两副漂亮的白麂皮手套,客客气气的分送给弗莱齐埃与维勒摩:
“你们两位可愿意执绋吗?……”
弗莱齐埃穿得整整齐齐的,黑衣服,白领带,神气俨然,教人看了直打寒噤。他仿佛把对方罪行的证据都收齐了。
“当然愿意。”他回答。
“只要再来两位,执绋的人数就齐了。”司仪员说。
这时索南公司那个死不放松的跑街又来了,后面跟着一个人,记得邦斯而特意来尽他最后礼数的唯一的人。他是戏院的小职员,在乐队里分发乐谱的当差;邦斯因为知道他要养家活口,平时每个月都给他五法郎酒钱。
“哦!多比那!……”许模克认出了当差,叫起来,“你,你还想到邦斯!……”
“先生,我每天早上都来的,来打听邦斯先生的消息……”
“每天来的!好多比那!……”许模克握着戏院当差的手。
“可是人家大概拿我当作了家属,对我很不客气!我再三声明是戏院里的,要知道邦斯先生的病情,人家可说我扯谎。我想进来看看病人,他们不准我上楼。”
“混账的西卜!……”许模克把当差那只粗糙的手按在胸口。
“邦斯先生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每个月给我五法郎……他知道我有三个孩子一个女人。现在我女人在教堂里等着。”
“以后我跟你有饭大家吃!”许模克因为旁边有个爱邦斯的人,十分高兴。
“你先生可愿意执绋吗?”司仪员过来问,“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司仪员没有费什么事,就邀上了索南公司的跑街参加执绋,尤其给他看到了一副漂亮手套,那照例是送给他的。
“十点三刻啦!……非下楼不可了……教堂里的人等着呢。”司仪员说。
于是这六个人开始走下楼梯。两个妇女站在楼梯头,可恶的弗莱齐埃吩咐道:
“把屋子关严,守在里头;刚蒂南太太,倘使你想在清点遗产期间当个看屋子的,就得格外留神,嗨!嗨!四十铜子一天的工钱呢!……”
大门口停着两口柩,一口是西卜的,一口是邦斯的,因此同时有两个出殡的行列:这种巧合的事在巴黎也不足为奇。邦斯的柩罩披挂相当光鲜,可是没有一个人来对这位爱美的朋友表示敬意;倒是那看门的,有四邻八舍的门房来给他洒几滴圣水。西卜的哀荣和邦斯身后的寂寞,不但在大门口成为对照,而且在到教堂的路上也是如此。跟在邦斯柩车后面的只有许模克一个人,由司仪员搀着,因为这承继人几乎随时都要倒下来。从诺曼底街到圣·法朗梭阿教堂所在的奥莱昂街,路旁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因为我们以前说过,这个区域里不论什么事都会轰动的。大家看到白色的柩车,柩罩上绣着一个大P字(邦斯姓氏的缩写),只有一个送殡的人;而另一辆普通的柩车,末等殡仪的车马后面,却跟着一大群吊客。幸而许模克给窗口的、路旁的、看热闹的闲人吓呆了,一句话也听不见,而且对那些拥挤的人,他的泪眼也看不大清。
“哦!是榛子钳!……”有人说,“你知道吗,就是那个音乐家!”
“那几个执绋的是谁?……”
“还不是些戏子!”
“呦!这是西卜老头的灵柩了!又少了一个认真的司务!他做活多卖力!”
“也从来不出来玩的,这家伙!”
“他一天也不歇工的。”
“而且对他女人多好!”
“呦!那可怜的寡妇来了!”
雷蒙诺克跟着他的牺牲者的柩车,听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追悼他的邻人。
70 巴黎有多少人靠死人吃饭
两家的行列到了教堂,刚蒂南跟门丁商量好了,不让乞丐向许模克开口。维勒摩答应过不打搅德国人,所以他一边看着当事人,一边负责一切开销。西卜的简陋的柩车有七八十人陪送,直送到公墓。从教堂出来,邦斯的行列一共有四辆送殡的车;一辆是为教士他们的,其他三辆是为家属亲友预备的,但实际只需要一辆。做弥撒的时候,索南公司的跑街已经先走一步,去通知索南先生准备纪念雕刻的图样和估价单,等承继人从公墓出来拿给他看。所以弗莱齐埃,维勒摩,许模克和多比那都坐在一辆车里。多余的两辆空车并不回到丧礼代办所,照旧上拉希公墓。这种把空车赶一趟的情形是常有的。凡是故世的人没有名望,不会吸引时髦人士赶来凑热闹的时候,送殡的车辆往往会太多。死者要不是生前极得人心,亲戚朋友绝不肯把他送上公墓;因为巴黎人生活忙乱,都恨不得每天要有二十五小时。可是马夫要空赶一次,就没有酒钱可得;所以有人也罢,没人也罢,车子照旧上教堂,上公墓,回丧家,回到那儿,马夫就开口讨酒钱了。多少人靠死人吃饭,你简直想象不到。教堂的小职员,穷人,殡礼代办所的员役,马夫,盖坟的工人,都把柩车当作一个马槽,让自己像海绵似的吸饱。一出教堂,大批穷人上来包围许模克,马上给门丁喝阻了。但从教堂到公墓的路上,可怜的许模克很像一些囚犯给人家从法院押送到葛兰佛广场。他好比替自己送葬,只顾拿着多比那的手,因为只有他心里真正的哀悼邦斯。多比那觉得被邀执绋非常荣幸,又很高兴能坐到马车,拿到一副簇新的手套,认为给邦斯送丧的确是他生平的一件大事。许模克受着痛苦的煎熬,唯一的倚傍便是从多比那的手上感觉到一些同情,他在车中完全跟装上屠宰场的小牛一样。弗莱齐埃与维勒摩占着车厢的前座。凡是常有机会参加亲友葬礼的人,全知道大家上了送殡的车就作不了假。从教堂到巴黎东区的墓地,到这个最讲场面,最讲奢侈,壮丽的雕塑最多的公墓,路程往往很远。漠不关心的送客开始谈话,结果连最悲伤的人也伸着耳朵听着,不知不觉的精神松弛了。
“庭长先生已经出庭去了,”弗莱齐埃对维勒摩说,“我认为不必再到法院去惊动他,无论如何他赶不及来的了。虽说他是血亲承继人,但邦斯先生剥夺了他的承继权,把遗产给了许模克先生,所以我想有他的代表到场也够了……”
多比那听到这话,不觉留了点神。
“还有一个执绋的家伙是谁?”弗莱齐埃问维勒摩。
“是某一家大理石铺子的跑街,想承包墓地工程,提议雕三座大理石像,由代表音乐,绘画,雕塑的三个女神来哀悼亡人。”
“主意倒不错,”弗莱齐埃回答,“那好人也值得这样的表扬;可是这件工事总要花到七八千法郎吧。”
“哦!是的!”
“要是许模克先生定了这件工程,那可不能用遗产支付,这样的开支会把整笔遗产消耗完的……”
“结果还得打一场官司,不过你会赢的……”
“那么,”弗莱齐埃又道,“要归他负责了!这桩事对那些包工的倒是个挺有意思的玩笑……”弗莱齐埃凑着维勒摩的耳朵,“因为,倘若遗嘱给撤销了,——那我可以保险的……或是根本没有遗嘱,你想归谁付钱呢?”
维勒摩扮了个鬼脸,笑了笑。他跟律师两人以后便交头接耳,放低了声音谈话。虽然有车轮的声音和其他的打扰,戏院的当差平时在后台见貌辨色惯了,也能猜到这两个吃法律饭的正在设计划策,想教可怜的德国人为难,他还听见提到格里希[116]。于是这个喜剧界中正直而忠心的仆役,决意保护邦斯的朋友了。
维勒摩早已托索南公司的伙计,向市政府买妥了三公尺墓地,声明将来要立一座伟大的纪念雕塑。到了公墓,许模克由司仪员搀着,从看热闹的人堆里穿过去,走向邦斯的墓穴。教士在那儿做着最后的祷告,四个人拿着邦斯柩上的绳索等着。许模克看到那个四方形的土坑,顿时一阵心酸,晕了过去。
71 继承开始,先得封门
多比那,索南公司的跑街,和索南先生本人,大家七手八脚把德国人抬进大理石铺子;索南太太和合伙老板维德洛的太太都很热心,赶紧上来施救。多比那在铺子里等着,因为他看见弗莱齐埃正在和索南公司的伙计谈话,而他觉得弗莱齐埃满脸凶光,完全是上断头台的料子。
过了一小时,到下午两点半,可怜的德国人醒了。他以为过去两天全是梦,早晚能醒来看到邦斯好好的活在那里。人家在他脑门上放了多少湿手巾,给他嗅了多少盐和醋,终于使他睁开了眼睛。索南太太硬要许模克喝了一碗油水很足的肉汤,因为铺子里正炖着大砂锅。她说:
“伤心到这样的主顾,咱们难得看到的;可是每两年还能碰上一次……”
临了许模克说要回去了,于是索南先生对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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