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拉希公墓最美的一座!……”矮小的索南太太插嘴道,“朋友送了你全部家私,应当给他留个永久纪念!”
那张说是特意画起来的草图,当初是为有名的玛赛部长设计的;可是玛赛的寡妇把纪念工程交给了雕塑家史底曼;人家不要粗制滥造的作品,把索南的图样拒绝了。那三座人像原来代表七月革命中三天重大的日子,因为玛赛部长是那次政变的重要角色。以后,索南与维德洛把图样修改了一下,画成军队,财政与家庭三大光荣的象征,预备给查理·格雷做纪念像,结果人家又找了史底曼。十一年中间,为了迎合丧家的情形,那张图给换了不知多少题目;这一回,维德洛又复着原样,把三座像描作音乐,绘画与雕塑的女神。
“画图还不算什么,雕塑的工程才浩大呢,可是有三个月的时间也行了,”维德洛说,“先生,这儿是估价单和订货单……一共七千法郎,石工的费用在外。”
“倘若先生想做大理石的,价钱是一万二,”索南说,因为他的专业是大理石,“那么先生的大名可以跟你朋友并垂千古了……”
多比那咬着维德洛的耳朵说:“我才听到消息,遗嘱有人反对,遗产将来恐怕还得归血亲承继人;你们最好去看加缪索庭长:这可怜的好好先生会一个子儿都拿不到的……”
“你怎么老是找这种主顾来的!”维德洛太太开始埋怨跑街了。
送殡的马车早已回去,多比那只能陪着许模克走回诺曼底街。
“你别离开我呀!……”许模克说,因为多比那把他交还给梭伐女人,想走了。
“已经四点了,亲爱的许模克先生,我得回去吃饭……内人是戏院的案目,我这样老半天不回家,她要担心了。你知道,五点三刻戏院要开门的……”
“哦,我知道……可是你想,我现在孤零零的,一个朋友都没有了。你是不忘记邦斯的,你得指点指点我;我简直掉在黑夜里,邦斯还说我周围全是些坏蛋……”
“我早已看出了,刚才我已经把你救出了格里希!”
“格里希?……”许模克叫道,“我不懂……”
“哎哟,可怜的人!放心,我会来看你的,再会了。”
“再会,再会!希望你就来!……”许模克说着,已经累得半死了。
“再会,先生!”梭伐太太对多比那说话的神气很古怪。
“哦!怎么啦,老婆子?……”戏院当差冷冷的问,“你这副模样倒像舞台上的奸细。”
“你才是奸细!你到这儿来干什么?想来兴风作浪,骗先生的钱吗?……”
“什么!骗先生的钱?……”多比那功架十足的回答,“鄙人不过是个戏院的当差,可是我喜欢艺术家;告诉你,我从来不向人要求什么!我有没有向你要求什么?欠过你什么?老婆子,你说!……”
“哦!你是戏院的当差,你叫什么名字?……”梭伐女人问。
“我叫多比那!……怎么着,您哪!……”
“我就要知道你的尊姓大名。”
“怎么啦,好太太?……”刚蒂南太太冲过来问。
“嫂子,你在这儿预备晚饭,我得上先生家跑一趟……”
“他在楼下跟西卜太太说话呢——她死了丈夫把眼泪都哭干了。”刚蒂南太太回答。
梭伐太太三脚两步的滚下去,把楼梯都震动了。
“先生……”她把弗莱齐埃拉到一边。
多比那凭他在后台学的一点儿小聪明,居然使邦斯的朋友不致落入圈套;他想到这也算报答了一下恩人,不由得很高兴。他因此决心要保护这位乐队里的乐师,不让人家欺他忠厚。梭伐女人等多比那走过门房的时候,指着他对弗莱齐埃说:
“你瞧这个小混蛋!……他自命为规矩人,想来管许模克先生的事。”
“他是谁?……”弗莱齐埃问。
“哦!是个无名小子……”
“咱们办公事的眼里,没有无名小子的……”
“他是戏院里的当差,叫作多比那……”
“好,梭伐太太!你老是这样卖力,烟草牌照是稳的了。”
弗莱齐埃说完,又跟西卜太太继续谈话:
“所以,亲爱的当事人,我说,你没有跟我们公平交易;对一个不忠实的合伙人,我们是用不着负责的!”
“嗯,我欺骗了你什么?……”西卜女人把拳头往腰里一插,“凭你这副阴森森的眼睛,冷冰冰的神气,就想吓倒我吗?……你想找碴儿,对说过的话不认账,亏你还自称为规矩人!你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吗?你是一个流氓!哼,哼,你尽管搔你的胳膊吧!……别拿这种话来唬我!……”
“老妈妈,甭废话,甭生气,你听我说!你是捞饱了……今儿早上,他们准备出殡的时候,我找到了这本目录,一共有正副两份,都是邦斯先生的亲笔,我无意中看到了这一条。”他打开那本手写的目录,念道:
藏品第七号:精美画像一幅,底子是大理石的,赛白斯蒂安·但尔·毕翁菩一五四六年作。原作存丹尔尼大寺,给人家拿出来,现在卖给了我。还有姊妹作某主教像,被一个英国人买去。我这幅是画的一个玛德派教士的祈祷,原来挂在教堂里洛西家墓的高头。倘无年月为证,此画竟可说是拉斐尔手笔。卢浮博物馆所藏毕氏作品,《巴岂沃·庞第奈里肖像》,偏于干枯,远不及我这一幅。因为它用石板做底子,所以色泽鲜艳,历久不变。
“我一看第七号作品的地位,”弗莱齐埃接着说,“只有一幅夏尔登作的女像,下面也没有第七号的标签!……我在司仪员找人执绋的时候,把画数了一遍,发觉有八张画都给换上了普通的,没有号数的作品;那失踪的八张,邦斯先生在目录上注明全是最好的东西……此外还少了一幅木板底子的小画,作者叫作曼殊,也是被认为精品的……”
“我可是看守图画的人,我问你?”西卜女人说。
“你可是他亲信的老妈子,邦斯先生家里的事全是你管的,这明明是偷盗……”
“偷盗!告诉你吧,先生,那些画是邦斯先生为了要用钱,教许模克先生卖出去的。”
“卖给谁?”
“卖给埃里·玛古斯和雷蒙诺克……”
“卖了多少?……”
“我记不得了!……”
“亲爱的西卜太太,你是捞饱了!……我会看着你,你逃不了的……你要对我识相一点,我就不声张!总而言之,你该明白,既然揩了加缪索庭长的油,就不能再希望从他那儿得到什么。”
“亲爱的弗莱齐埃先生,我早知道我要落空的……”西卜女人听了“我不声张”这句话,态度缓和了些。
72 干预人家的官司是危险的
“嗯,”雷蒙诺克闯进来说,“你来跟西卜太太找碴儿;那可不成话!卖画是邦斯先生跟我跟玛古斯先生大家情愿的;你知道,他还为了画做乱梦呢,我们费了三天口舌才和他商量停当。我们拿到正式的发票,要是我们送西卜太太四十法郎,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她到手的不过是我们到人家屋里买东西照例给的佣钱。啊!亲爱的先生,你要以为一个寡妇是好欺侮的,那可打错算盘了!……明白没有,你这位搬弄是非的人?这件事全在玛古斯先生手里,你要不跟太太客气一些,想赖掉你说过的话,我一定在拍卖的时候等着你,呵!我跟玛古斯两个把画商鼓动起来,斗你一斗,看你损失多少!……什么七十万八十万的,你甭想啦,连二十万还卖不到!”
“好,好,咱们瞧吧!”弗莱齐埃说,“咱们根本不卖,要卖也上伦敦去卖。”
“那还不是一样!随你巴黎伦敦,玛古斯先生的势力一样大。”
“再会,太太,我要去仔细查查你的事,”弗莱齐埃说,“除非你永远听我的指挥。”他又补上一句。
“小流氓!……”
“留点神哪,”弗莱齐埃回答,“我要当初级法庭庭长啦!”
他们这样互相恫吓着分手了,其实两人听了对方的话都有点害怕。
“谢谢你,雷蒙诺克,”西卜女人说,“一个可怜的寡妇有人保护真是太好了。”
晚上十点,高狄沙在经理室召见乐队的当差。自从他跟作家们打交道,手下有了一大批做戏的,跳舞的,跑龙套的,音乐师,和管布景的技工等等给他指挥以后,他学了一副拿破仑功架,喜欢把右手插在背心里头,抓着左边的背带,斜着四分之三的脑袋,眼睛望着空中。当下他站在壁炉前面,就摆着这个姿势。
“喂!多比那,你可是发了财啦?”
“没有,先生。”
“那么你是另有高就了?”
“不,先生。”当差的脸发了白。
“该死!我派你女人在新戏上演的时候当案目……我看在前任经理的面上留着她……我让你白天擦擦后台的灯,晚上招呼乐谱。除此以外,碰到戏里有什么地狱的场面,还教你扮个魔鬼头儿,挣二十铜子外快。这样的差事,戏院里的员工谁不眼红!朋友,人家都在忌妒你呢,因为你有你的冤家。”
“我有冤家?……”多比那说。
“你还有三个孩子,大的常在这儿扮戏里的小孩子,拿五十生丁……”
“先生……”
“你听我说好不好!……”高狄沙大喝一声,“凭你这样的情形,你还想离开戏院……”
“先生……”
“你想管闲事,卷进人家的遗产官司!……嗨,糊涂蛋,人家要干掉你就像打烂一个鸡子一样容易!我的后台是部长大人包比诺伯爵阁下,他呀,一等聪明,十分能干;也算王上有眼力,又把他请进内阁去了……这位政治家,这位大人物,我是说包比诺伯爵,他替儿子娶了玛维尔庭长的女儿,玛维尔庭长是司法界最了不起最受敬重的要人,高等法院的一盏明灯。你认得高等法院吗,嗯?告诉你,他是咱们乐队指挥邦斯先生的外甥,应当继承他的遗产。你今儿早上去送邦斯的葬,我不怪你对这好人尽你最后的礼数……可是倘使去管许模克先生的闲事,你就越出范围了;我对那老实人也很好,可是他不久就得跟邦斯的承继人闹纠纷……因为德国人跟我没有什么相干,而包比诺伯爵对我关系很大,所以我劝你让许模克自个儿去想办法。德国人另外有个上帝照顾,你想替天行道是要倒霉的!明白没有?还是安分守己,做你的戏院当差吧……这是最聪明的办法!”
“我明白了,经理先生。”多比那说着,心里很难过。这样,许模克就失掉了无意中碰上的保护人;他还以为明天能见到当差,那唯一哀悼邦斯的人呢。第二天一早醒来,德国人看到屋子空荡荡的,更感觉朋友的死对他损失重大。昨天和前天,因为忙着丧葬等等,周围乱轰轰的,他眼前还有些分心的事。可是一个朋友,一个父亲,一个儿子,一个心爱的妻子进了坟墓以后,屋子里那种阴惨的冷静简直可怕,好像要教你冻成冰似的。可怜虫觉得有股不由自主的力量把他推进邦斯的屋子,但他看了一眼就受不住,赶紧退出来坐在饭厅里。梭伐女人开出早饭来,许模克可一点吃不下。
73 三个穿黑衣服的人
忽然门铃一响,来势相当猛烈;刚蒂南太太和梭伐太太让三个穿黑衣服的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是初级法庭庭长维丹和他的书记官。第三个是弗莱齐埃,沉着脸,气色更难看了,因为他知道另有一份正式的遗嘱,把他那么大胆的偷来而当作法宝的一份给撤销了,不禁大失所望。
“先生,”庭长声音很柔和的对许模克说,“我们来封存财产……”
许模克好似听到了外国话,吓得呆呆的瞧着三个人。书记官接口道:
“我们是根据弗莱齐埃律师的声请而来的,他代表邦斯先生的外甥兼承继人,加缪索·特·玛维尔先生……”
“收藏就在这大客厅和故世的人的卧房里。”弗莱齐埃说。
“好,咱们就上那儿去。——对不起,先生,请吧,你尽管用饭。”初级法庭庭长说。
三个黑衣人物的光临把可怜的德国人吓得凉了半截。
“先生,”弗莱齐埃瞪着许模克,那副恶狠狠的眼神大有先声夺人的威势,好似蜘蛛能慑服苍蝇一样。“先生,你既有本领拿到一张公证遗嘱,就应当预备家属方面来反对。家属绝不会毫无抵抗,让外人抢掉家私的;咱们瞧吧,究竟是卑鄙龌龊的方面得胜,还是家属得胜!……我们以承继人的资格,有权要求封存遗产,我们一定办到这一点,而且要把手续做得非常周到。”
“上帝!上帝!我犯了什么天条呀?”淳朴的许模克叫道。
“屋子里大家都在谈论你呢,”梭伐女人说,“你睡着的时候,有个小伙子来找你,浑身穿着黑衣服,一个油头粉脸的家伙,说是汉纳耿先生的书记。他硬要见你,可是你睡着,昨天送丧等等又把你搅累了,所以我告诉他,你已经委托泰勃罗的书记做代表,有什么事可以找他。那小伙儿就说:啊!那好极了,我可以跟他去商量。我们要把遗嘱送法院。——我跟着托他赶快通知维勒摩先生来。哎,好先生,你放心,有人会来保护你的,他们绝不能拿你当绵羊似的随意摆布。维勒摩先生会替你尽心出力,把他们顶回去!我对那个不要脸的西卜女人已经发作了一场,一个看门的居然敢批评房客,一口咬定你抢了承继人的家私,软禁了邦斯先生,折磨他,又说他早已变了疯子。我老实不客气把她臭骂了一顿,我说:你是一个坏东西,你是一个贼!你偷了两位先生的东西,要不送你上公堂才怪!——她听了哑口无言。”
“先生,”书记官招呼许模克,“请你过来好不好,我们要在邦斯先生的屋子里贴封条了!”
“请吧请吧!”许模克回答,“我要清清静静的死大概总可以吧?”
“放心,你要死是不会有人干涉的,”书记官笑道,“我们在这儿的重要公事是封存遗产。可是我难得看见指定承继人会跟着遗嘱人进坟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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