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邦斯舅舅(36)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就要跟他进坟墓!”许模克再三受到打击,痛苦得受不住了。

    “哦!维勒摩先生来啦!”梭伐女人叫道。

    “维勒摩先生,你来代表我呀。”可怜的德国人对他说。

    “我特意赶来通知你,遗嘱完全合格,法院一定会批准,让你执管遗产的。喔!你要得一笔好大的家私了。”

    “我?得一笔好大的家私?”许模克觉得给人怀疑他贪财,急坏了。

    “可是,”梭伐女人插嘴道,“那法官拿着蜡烛和布条子在那儿干什么呀?”

    “哦!他在贴封条……——来,许模克先生,你应该到场。”

    “不,你去吧……”

    “干么要贴封条呢?先生不是在自己家里,一切东西都是他的吗?”梭伐女人像所有的妇女一样,是用一厢情愿的态度看法律的。

    “先生不是在自己家里,太太,他是在邦斯先生家里;当然将来一切都是他的,可是遗产受赠人要等到法院核准之后才能执管遗产。倘若被剥夺承继权的承继人反对执管,那就得打官司了……因为遗产归谁还没决定,所有的东西都得封存起来,由承继人和遗产受赠人双方的公证人,在法定期限之内把遗产清册造好……”

    许模克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些话,完全给搅糊涂了,脑袋倒在他坐着的椅子上,重甸甸的再也抬不起来。维勒摩去跟法官书记官谈着话,拿出办公事的态度,非常冷静的参加他们封存的手续。遇到这种情形,只要没有承继人在场,大家把每样东西贴封条的时候,总免不了七嘴八舌说些打趣的话。四个吃法律饭的人,封了客厅的门,回到饭厅里。许模克心不在焉的看他们办理手续,把盖有法院官章的布条子贴在门中间,倘使是双扇门的话,而碰到单扇门或柜子等等,就贴在门缝上面。

    “咱们上这间屋去吧。”弗莱齐埃指着许模克的卧房,那是有扇门跟饭厅通连的。

    “这是先生的屋子呀!”梭伐女人叫着,跑过去站在门口,挡着那些办公事的人。

    “我们在文件里头找到了租约,”可恶的弗莱齐埃说,“上面不是两个人的名字,而是邦斯先生一个人的。所以整个屋子都得归入遗产……”

    他打开了许模克屋子的门,又道:

    “并且,庭长,你瞧,里边还堆满了画呢。”

    “啊,不错。”庭长这句话,当场使弗莱齐埃的主张得胜了。

    74 弗莱齐埃的成绩

    “啊,诸位,等一等,”维勒摩说,“你们想把指定承继人撵出去吗?至今为止他的身份还没有人争论。”

    “怎么没有?”弗莱齐埃回答,“我们反对他执管遗产。”

    “凭什么理由?”

    “你慢慢会知道的,小子!”弗莱齐埃冷冷的说,“我们并不反对受赠人把他自己的东西从他屋里拿走;可是屋子一定得封起来。他先生爱上哪儿住都可以。”

    “不,他绝不让出屋子!……”

    “怎么呢?”

    “我要法院来个紧急处分,当庭宣告我们是合租屋子的房客,你不能赶走我们……你们尽管把画拿出来,分清哪是邦斯先生的东西,哪是我当事人的,凡是他的就得放在他屋里……明白没有,小子?……”

    “我走我走!”老音乐家说,他听着这番可厌的辩论,忽然提起了精神。

    “对啦,还是这办法聪明!”弗莱齐埃说,“你可以省点儿钱;这件小事打起官司来你也赢不了的。租约是真凭实据……”

    “租约租约!”维勒摩回答,“这是事实问题!……”

    “哼,那像刑事案子一样不能靠人证的……你预备由法院派人调查,勘验……要求临时判决,来整套的诉讼程序吗?”

    “不,不!”许模克吓得直嚷,“我搬家,我走……”

    许模克过的是哲学家生活,那种朴素简陋差不多有点玩世不恭的意味。他只有两双鞋子,一双靴子,两套完全的衣服,一打衬衫,一打颈围,一打手帕,四件背心,另外还有邦斯送的一支精美的烟斗,和一只绣花烟袋。他气愤之下,跑进屋子,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捡出来放在椅子上。

    “这些都是我的!……还有钢琴也是我的。”他说话时那种天真淳朴,就跟古希腊的高人隐士一样。

    “太太……”弗莱齐埃吩咐梭伐女人,“你找个人帮忙,把钢琴推出去,放在楼梯台上。”

    “你也欺人太甚了,”维勒摩抢着对弗莱齐埃说,“发号施令有庭长在这儿,这件事只有他才能做主。”

    “里头很有些值钱的东西呢。”书记官指着卧房说了一句。

    “并且他先生是自愿出去的。”庭长也表示了意见。

    “从来没看到这样的当事人。”维勒摩愤愤不平的,回过来对许模克生气了,“你简直是个脓包!……”

    “反正一个人死在哪儿都一样!”许模克一边出门一边说,“这些人都张牙舞爪像老虎似的……那些破东西我叫人来拿就是了。”他又补上一句。

    “你上哪儿去呀,先生?”

    “听上帝安排!”指定承继人做了个满不在乎的手势。

    “你得把住址通知我。”维勒摩嘱咐他。

    “你跟着他去呀。”弗莱齐埃凑着维勒摩的耳朵说。

    他们指定刚蒂南太太看守屋子,在邦斯剩下的款项内先拨了五十法郎给她。

    许模克一走,弗莱齐埃就对维丹说:“事情进行得不错。你要愿意告老,把位置让给我,不妨去见见玛维尔庭长太太,你一定跟她谈得拢的。”

    许模克在院子里回头对窗子望了最后一眼,法官在楼上看了对弗莱齐埃说:

    “你碰上了一个窝囊废!”

    “不错,事情已经十拿九稳了!你不必三心二意,就把孙女儿嫁给波冷吧,他要当养老院的主任医师了。”

    “慢慢再说吧!——再见,弗莱齐埃先生。”法官很亲热的和他告别。

    “这家伙倒真有几招,”书记官说,“他会抖起来的,这小子!”

    那时刚好十一点,德国老头心里想着邦斯,不知不觉走上了他平日和邦斯俩走惯的路;他时时刻刻看到朋友,觉得他还在自己身旁;临了他走到戏院前面,看见多比那在里头走出来。多比那一边想着经理的蛮横,一边擦着各处的灯,刚把工作做完。

    “哦!办法有了!”许模克叫着把当差拦住了,“多比那,你可有地方住呀?……”

    “有,先生。”

    “有家吗?”

    “有,先生。”

    “你可愿意管我的膳宿?喔!我很能出点钱,我有九百法郎年金呢……并且我也活不久了……我绝不打搅你,吃东西挺随便!唯一的嗜好是抽烟斗……跟我一起哭邦斯的只有你,所以我喜欢你。”

    “先生,我还有不乐意的吗?可是先告诉你,高狄沙先生把我排揎了一顿……”

    “排揎?”

    “就是说骂了我一顿,因为我关切你的事……所以咱们得留点儿神,倘使你上我家去的话!可是我看你住不了的。你才不知道像我这等穷小子的家是怎么回事呢!……”

    “我宁可跟一些有良心的,不忘记邦斯的穷人在一块儿,可不愿意跟人面兽心的家伙住在王宫里!我才在邦斯家看到些野兽,他们把什么都想吞下去呢!……”

    “来,先生,你自己去瞧吧……我们有个阁楼……去跟我女人商量一下再说……”

    许模克绵羊似的跟着多比那,由他领到一个可称为巴黎之癌的贫民窟里。那地方叫作鲍打弄,是条很窄的巷子,两旁的屋子都是地产商为了投机,盖得挺马虎的。巷子的起点,是篷地街上给圣·玛丁戏院的大厦——又是巴黎的一个疣——遮得黑魆魆的一段;弄内的路面比篷地街低,从斜坡上往玛多冷街方面低落下去,可是半中间给一条小巷子截住了,使整个鲍打弄成为T字形。这两条交叉的小巷里头,一共有六七层高的三十来幢屋子。屋子里的院子,住房,全做了各种工场和堆栈。这简直是小型的圣·安东阿纳城关。其中有做木器的,做铜器的,缝戏装的,做玻璃器具的,给瓷器上颜色的,总而言之,凡是制造各式巴黎货的工业,无不应有尽有。巷子跟它的商业一样肮脏一样发达,老是挤满了来来往往的人,大大小小的货车,一切景象教人看了恶心。满坑满谷的居民,正好跟周围的环境调和。他们都是些耍手艺的工匠,把所有的聪明都用在手艺上的人。因为租金便宜,人丁之旺不下于巷内出产的商品。多比那住在鲍打弄左手第二幢屋子的七层楼上,从他的公寓里可以望到几个大花园,那是属于篷地街上硕果仅存的几座大宅子的。

    多比那的住屋包括两个房间,一个厨房。第一间房是孩子们睡的,摆着两张白木小床和一只摇篮。第二间是多比那夫妇的卧室。厨房兼做了饭厅。从白木扶梯上去,顶上有个六尺高而盖着锌片的假阁楼,开着一扇老虎窗。这小间既美其名曰下房,多比那的屋子也就够得上称为完全的公寓,而要花到四百法郎租金了。一进门有个小穿堂,靠厨房的圆窗取光,统共只有三间屋子的房门的地位。屋内是砖地,墙上糊的是六个铜子一卷的花纸,壁炉架的漆是模仿木头的恶俗颜色。住的五个人中间,三个是孩子,所以壁上凡是孩子的胳膊够得着的地方,全给划满了很深的沟槽。

    75 一个不大舒服的家

    有钱的人万万想不到多比那家里的厨房用具多么简单,统共只有一座灶,一口小锅,一个烤肉架,一只煮菜锅,一只平底锅,和二三只白铁咖啡壶。白的和土黄的搪瓷碗盏,全套只值十二法郎。厨房桌子兼做饭桌,另有两张椅子两个圆凳。灶下有一个篓,堆着煤和木柴。壁角的木桶是洗衣服用的,而洗衣服多半还得等到夜里。孩子们的卧房内,拴着晾衣服的绳子,墙上花花绿绿黏着戏院的招贴,报上剪下来的画片,或是有插图的书籍的说明书。屋角堆着大儿子学校里的课本。晚上六点父母到戏院上班以后,就由这孩子管家。好些平民家庭中的孩子,一到六七岁就对小兄弟小姊妹代行母亲的职司。

    这段简单的描写,足以表明多比那夫妇是那些俗语所谓穷而清白的人。多比那大约四十岁,老婆名叫洛洛德,也有三十岁了。她当过合唱队的领班,据说做过高狄沙前任经理的情妇,当年还是个美人儿,但前任经理的失败对她大有影响,使她不得不跟了多比那。她相信只要他们两人能挣到一百五十法郎一月,多比那一定会补办结婚手续;他多么疼他的孩子,绝不肯让他们永远做私生子的。多比那太太早上空闲的时候,在家里缝制戏装,晚上在戏院当案目。这两个勇敢的小职员,花了天大的气力才挣到九百法郎一年。

    “还有一层。”多比那从四楼起就对许模克这么说着;许模克伤心透了,迷迷糊糊的已分不清是在上楼还是下楼。

    多比那像所有的员工一样身上套着件白围身,一开大门,就听见他太太大声嚷着:

    “喂,孩子们,别嚷!爸爸来啦!”

    大概孩子们对爸爸是要怎么就怎么的,所以老大照旧学着在奥令匹克马戏班看来的玩意,骑在扫帚柄上冲锋,老二吹着白铁笛子,老三尽量学着老大的样。母亲正在缝一套戏装。

    “别闹!”多比那大吼一声,“再闹我要揍了!”——他又轻轻的对许模克说:“一定要这样吓吓他们的。”——然后他招呼老婆:“小乖乖,这位便是许模克先生,邦斯先生的朋友;他没有地方住,想搬到我们这儿来;我告诉他我们家里谈不上体面,又是在七层楼上,只能给他一个小阁楼……他还是要来……”

    多比那太太端过一张椅子让许模克坐下;孩子们看到陌生人都愣住了,彼此挤在一起,不声不响的把他仔细打量,一忽儿也打量完了。儿童和狗一样,对人不是靠判断而是用鼻子闻的。许模克望着这群美丽的孩子,看到一个五岁的小女孩,长着漂亮的金黄头发,便是刚才吹喇叭的。

    “她倒很像一个德国娃娃!”许模克说着,对她招招手要她过来。

    “先生住到这儿来是怪不舒服的,”多比那太太说,“倘使我不需要把孩子放在身边,我可以腾出我们自己的卧房。”

    她打开房门让许模克进去。这间屋是全家的精华所在:桃花木的床上挂着白镶边的蓝布床帷,窗上也挂着同样的蓝布帘。柜子,书桌,椅子,虽然全是桃花木的,倒也收拾得很干净。壁炉架上摆着一口钟和一对烛台,显见还是从前破产的经理送的,他的一幅恶劣的画像就挂在柜子高头。孩子们因为不准踏进这间屋子,这时都在伸头探颈的张望。

    “先生住在这儿才好呢。”多比那太太说。

    “不,不,”许模克回答,“我活不久的了,只是找个地方等死。”

    关上房门,大家走上阁楼。一到那儿,许模克就叫道:

    “这才对啦!……我没有跟邦斯同住以前,就是住的这种地方。”

    “那么,只要买张折床,两条褥子,一个长枕,一个方枕,两张椅子,一张桌子。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连洗脸盆,水壶,床前的脚毯在内,一百五十法郎就能对付了……”

    一切商量停当,只缺少一百五十法郎。许模克看到这些新朋友的艰难,当时离开戏院又只有几步路,自然想到向经理去要薪水了……他立刻上戏院,找到了高狄沙。经理拿出他对付演员们的态度,又客气又有点紧张的样子接见许模克;他听到许模克来讨一个月的薪水,不由得奇怪起来。可是一查账,果然没有错。

    “嘿,朋友,你真了不起!”经理说,“德国人哪怕在悲伤的时候,也忘不了他们的账……我还以为你会谢谢我一千法郎的津贴,那等于你们一年的薪水,还该出张收据呢!”

    “我们什么都没拿到,”德国人回答,“我今天来见你,是因为我给人家赶到了街上,身边一个子儿都没有……你把津贴交给谁的?”

    “你们的看门女人!……”

    “喔,西卜太太!”德国人叫起来,“她害了邦斯的性命,偷了他东西,把他出卖了……她还想烧掉他的遗嘱……简直是个流氓婆!是只野兽!”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