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猫球商店(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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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维吉妮的父亲接下去说,“我这番意思,看来你的确不配。约瑟!你对我,还不及我信任你。(听到这句话,伙计猛抬起头来。)钱柜的底细,你都一目了然。买卖上的事,这两年来几乎也全告诉了你。还让你跑作坊,了解生产。总之,没有瞒你的事,可你呢?心有所恋,对我就是不漏一句口风!(约瑟·勒巴涨红了脸。)啊!”齐奥默得意起来,“你想瞒过我这老狐狸?我么,你不是亲眼见到,我早就猜到勒戈克要倒!”

    “那么,先生,”约瑟·勒巴瞧着东家那专注的神情,不亚于齐奥默对他的注视,“我喜欢谁,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傻瓜!”这位受人尊敬的商人,自以为得计,拧了一下约瑟的耳朵,“这我都可以原谅,我当年也一样。”

    “这么说来,你答应啦?”

    “答应,答应,还给二十五万法郎陪嫁,再留下一笔同样数目的款子,咱们打出新牌号,另起炉灶!孩子,还得大干一场,”老商人举起双臂,临空划动,直着嗓子嚷道,“知道吗,我的女婿,只有做买卖,才最有意思!有人问干这一行有啥乐趣,真是傻瓜!好买卖,要靠自己找。交易中要占上风,那才行。像赌博一样,不是眼睁睁瞧着埃田纳公司破产。要让过路的御林军,都穿上用本店呢料做的制服。而对隔壁店家,不妨脚下使绊,当然要做得冠冕堂皇。要使我们制造的料子比别家便宜。开一爿店,从开始筹划,到扩大经营,历经艰险,而后才能办成。对每家商行的底细,要像警察局长一样摸得清清楚楚,免得吃倒账。而在倒闭风潮中,又要能站稳脚跟。凡是有制造业的城市,都要写信去广交朋友。这玩意儿,不是永无止境的吗?这样,才是生活!我会像老东家谢富乐一样操心死的,但我觉得这样开心!”

    齐奥默老头即兴说道,江河直下,都顾不上看一眼热泪满面的伙计。

    “哎,约瑟,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啦?”

    “噢,齐奥默先生,你不知道我多爱她,心里一直悬悬不定,我想……”

    “哎,孩子,”商人听了也心软,“你运气好得想都想不到!因为她也爱你。这我知道,我!”

    他瞧着伙计,眨了眨绿色的小眼睛。

    “啊!奥古丝汀小姐!奥古丝汀小姐!”约瑟·勒巴热情迸发之下,叫出声来。

    他正要冲出密室,感到给一条铁臂攥住了。是老板听了一愣,使劲把他拽回来。

    “这桩事,跟奥古丝汀有什么相干?”一听老板的声音,苦恼的伙计心就凉了半截。

    “我爱的,不……是……她吗?”伙计讷讷地说。

    这一下可巧没看准,把齐奥默窘住了。他重新落座,双手捧着尖脑袋,考虑自己此刻所处的尴尬局面。约瑟·勒巴又是惶愧,又是绝望,直僵僵地站在一旁。

    “约瑟,”老板口气凛然地说道,“我刚才跟你提的是维吉妮。当然,爱情不能强求,这我懂。你嘴巴紧,我知道,这桩事咱们都忘了吧。要知道,我断不会把小女儿嫁在维吉妮之前的。你成功的希望只有一成。”

    领班伙计在爱情的鼓动下,增长了胆量和口才,合着双手,对老板讲了刻把钟,说得那么热诚、动人,局面竟起了变化。谈的如果是生意经,老板自有法度,不难做出决定。然而,此事与做买卖风马牛不相及,在感情的海洋上,他没有罗盘指南;漂浮不定,一时没了主意。由于禀性忠厚,开始有点打退堂鼓了。

    “噢,真见鬼,约瑟,你不是不知道,我两个女儿年纪差十岁!谢富乐小姐早年也不漂亮,做了我太太,不是也没有什么可抱怨吗?你学学我的样吧。反正,别淌泪抹眼的,这多蠢!你想怎么办?事情终归能圆满解决,走着瞧吧。办法总会有的。咱们男子汉,可不能像赛拉东[8]整天围着女人转。明白吗?齐奥默太太是热心的教徒,而且……这样吧,哟!孩子,今天早上去望弥撒的路上,你让奥古丝汀挽着,你们两人一起走吧!”

    这话,齐奥默是随口说的,但听者有意,可乐坏了热恋中的伙计。他握着未来岳翁的手,话中有因地说:“是的,一切都会圆满解决的。”等走出烟雾腾腾的密室,心里已为维吉妮小姐想到自己有位朋友倒很般配。

    “齐奥默太太会怎样想呢?”等到房里只剩他一人,敦厚的老布商为这个念头苦恼不已。

    这桩失意事,他决定暂且不让老婆和女儿知道。吃午饭时,齐奥默太太和维吉妮小姐带着狡黠的神气,把约瑟·勒巴看得大为发窘。伙计这种羞涩之态,倒博得岳母大人的好感。师母意兴甚佳,望着丈夫眯眯笑,还说了几句风趣话,这在他们这般忠厚人家稀罕得像凤毛麟角。她怕约瑟和维吉妮高矮不相称,便要两人比一下。这类进入正题前的痴话,使一家之主的老板,额上平添了几片愁云。他装得极重礼仪,吩咐等会上圣乐教堂,要奥古丝汀挽着领班伙计。齐奥默太太想不到丈夫考虑得这么周全,暗暗称奇,对丈夫点点头,表示赞许。一家老幼这样走出门去,街坊上才不致引起什么猜测。

    “奥古丝汀小姐,”大伙计颤声说,“你不觉得吗,一个信誉很好的商人,比如齐奥默先生吧,他太太难道不该比令堂大人有更多的享用,不该戴钻戒、乘马车吗?噢,我么,要是结婚,宁可自己吃苦,也要让老婆过得称心如意。我才不让她去站柜台。你想到没有,在布店这一行里,柜台女郎已不像从前那样缺少不得。当然,齐奥默先生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而且,你母亲也觉得乐在其中。但是,一个女人能在账务、信函、零售、订货、家务方面帮得上忙,不至于闷得慌,也就可以了。七点一到,铺子打烊,我就出去萧散萧散,去看看戏,会会朋友……可是,我归我说,你没听?”

    “我听着哪,约瑟先生。搞油画,你觉得怎么样?这很有身份吧。”

    “嗯,我认识一个搞漆画墙的,叫卢德华师傅,就挺有几个子儿。”

    诸如此类,一家人这样交谈闲聊,走到了圣乐教堂。于是,齐奥默太太重新行使职权,破题儿第一遭叫奥古丝汀坐在自己身边,维吉妮居第四位,紧挨勒巴。这时,戴奥陶躲在一根柱子后面,正热诚地求告他的“圣母”。讲经的时候,奥古丝汀和戴奥陶彼此眉目传情,尚无大碍。到举扬圣体之际,齐奥默太太才瞥见——可惜晚了一点儿——奥古丝汀倒拿着经书。她本想当场发作,却突然放下面网,经也顾不上念,只管朝女儿双眸流盼的方向望去。她透过老式的圆眼镜,看到一位少年艺术家,那身风流倜傥的打扮,绝不会是本区的买卖人,倒像是个来此休假的骑兵上尉之流。齐奥默太太心里火暴得简直难以想象。她一向自诩为善于管教孩子,现在却发现小女儿心里有股私情,其危险的程度,又因她这做娘的过于正经和昧于世事而显得格外严重。于是,便认为女儿完全堕落了,坏到心眼里了。

    “小姐,你先把书拿正了。”母亲声音虽低,却十分震怒。

    接着,她把那本泄露女儿心思的经书,一把夺过来,将字母摆顺了。

    “看着经文,眼睛别瞧别处,”她加上一句,“否则,休想过我这一关!等做完弥撒,你爸和我有话跟你说。”

    这几句话,对可怜的奥古丝汀犹如晴天霹雳,觉得简直要晕过去。她深感自己命苦,再加怕在教堂里闹出事来,觉得浑身疲软,但还是鼓起勇气,掩饰自己的烦忧。然而,只要看她手中发颤的祷告书,和落在经文上的眼泪水,就不难猜出她剧烈的情绪。看到齐奥默太太射来火冒三丈的目光,艺术家明白自己的爱情遇到了风险,心里压着一股无名火,冲出门去,决计要为所欲为,不顾一切了。

    回到家里,齐奥默太太对奥古丝汀说:“你先回房吧,小姐。等会派人来叫你。你别离开房间。”

    夫妻俩的谈话,机密透顶,滴水不漏。维吉妮先是打种种手势,给妹妹鼓气;这时就更殷勤,溜到母亲房门口,偷听里面的密谈。她第一次从三楼往下跑到二楼,听到父亲正高声在说:

    “太太,你难道要女儿的命?”

    “小可怜,”维吉妮回楼对伤心落泪的妹妹说,“爸爸在替你说话呢!”

    “那么,他们准备怎么对付戴奥陶?”天真烂漫的姑娘马上追问道。

    好奇的维吉妮又跑下楼去,这次,她在门口待的时间更长:得知勒巴爱的是奥古丝汀。书上说,一个家庭,别看平时太平和顺,碰到为难的日子,也会突然变成一座地狱。齐奥默先生告诉过勒巴,奥古丝汀爱了一个他们不认识的人,叫勒巴绝了这个念头。勒巴此前已要自己的一个朋友来向维吉妮小姐求婚,一听老板此言,感到自己的如意算盘落了空。维吉妮小姐明白,约瑟实际上等于拒绝自己,不胜委屈,竟头痛起来。老夫妻俩彼此话不投机,争得很凶,这是他们这辈子第三次意见相左。临了,到下午四点,两眼哭得通红、浑身哆嗦的奥古丝汀,面无血色,给叫到父母跟前。可怜的姑娘好不天真地把这段短促的恋爱史讲了一遍。父亲先开导了几句,答应静静听她把话说完,这样她心里略镇定了些,居然有了勇气,在父母面前说出戴奥陶·特·索默维安的名字,故意把标明贵族世家的“特”字念得特别响。她表白自己的感情,谈着谈着,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胆量一壮,便又天真又坚决地宣布,她已经爱上了特·索默维安,还给他写过信,特此含泪加上一句:

    “要我嫁别的男人,只能造成我一辈子不幸。”

    “哎哟,奥古丝汀,你难道不知道画家是什么东西吗?”母亲骇然嚷道。

    “齐奥默太太!”布商喝住了老婆,对女儿说,“奥古丝汀,搞艺术的,通常都是些穷光蛋。他们花销太大,结果没有一个不穷愁潦倒。约瑟·韦尔内先生,勒坎先生,诺威尔先生[9],他们生前,我都给他们办过货。啊!那位诺威尔先生,圣乔治骑士,尤其是斐利铎[10]先生,跟可怜的谢富乐老头调过多少枪花,你真该知道知道才好!都是些怪人,这我很清楚。说起话来,天花乱坠,而且派头十足……啊!休想,你那个素默……什么来着?”

    “是特·索默维安。爸爸!”

    “行,就算特·索默维安!如果待你好,也好不过圣乔治骑士在官司输给我那天那种礼让客气!这类高等人物,只有过去才有。”

    “但是,爸,戴奥陶先生可是出身阀阅世家呀,他信里告诉我,说他很有钱。大革命前那位叫特·索默维安骑士的,就是他父亲。”

    听了这几句话,齐奥默先生望望脸色可怕的老婆,她正气呼呼地,用脚尖踹着地板,在一旁阴沉沉地一声不吭。她满目怒火,对奥古丝汀连看也不看。眼前这桩大事,她似乎把责任全推给了丈夫,谁叫他们不听她话的。不过,尽管表面装得很冷淡,看到丈夫没了生意人的头脑,对这桩倒霉事儿要应承下来,便忍不住嚷道:

    “老实说,先生,你对女儿,心也太软了……可是……”

    这时,门口马车停下来的声音,打断了齐奥默太太的数落,说实在的,她丈夫也已听怕了。不一会儿,罗甘太太已经进到房间中央,瞧着这场家庭戏里的三个角色:

    “我全知道了,堂姐。”她老气横秋地说。

    罗甘太太有个毛病,自从做了巴黎公证人的老婆,以为人家什么都得听她的。

    “我全知道了,”她又说了一遍,“我像《圣经》里那只鸽子,衔着橄榄枝,给诺亚方舟来报喜啦。这个比喻,我是从夏多布里昂的《基督教真谛》那本书里看来的。”她转身对齐奥默太太说,“你听了这个比方,该高兴才是,姐姐。”她又笑盈盈地对奥古丝汀说,“你知道吗?特·索默维安先生是个挺可爱的人。今天早晨,他为我画了一幅肖像,那才是大师手笔,还题赠给了我。这幅画,少说也值六千法郎。”

    说到最后一句,她轻轻拍了一下齐奥默先生的手臂,老布商不由得噘了噘嘴,这是他特有的表情。

    “我同特·索默维安先生很熟,”鸽子接着说,“这半个月来,凡我招待朋友,他都大驾光临,给晚会增色不少。他把内心的痛苦,统统告诉了我,要我替他做主。今天早上,我才知道,他看中了奥古丝汀,而且意在必得。啊!堂姐,别摇头不赞成。告诉你们吧,他就要晋封为男爵了,前不久皇帝亲自在画展上,特授他荣誉团五等勋章。罗甘已受聘做他的法律顾问,知道他的财产状况。就说地产一项吧,他的岁收就有一万两千法郎。而且要知道,做他这样一个人的岳丈,也就成个人物啦,当个区长之类还不容易!杜邦先生封了伯爵后,就当上议员啦,没听说吗?就是因为他以区长的身份,前去恭贺皇上攻入维也纳。噢!这门亲事一定成功。我就喜欢他,这小伙子心地多好。他对奥古丝汀的那种尽心竭力,只有小说里才有。行啦,小姑娘,你的运道来了,别人都恨不得能处在你的地位上呢!我家凡有晚会,特·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必到,她也风靡上了特·索默维安。有些嚼舌根的说,公爵夫人是为了年轻画家才到我家来的,难道一个明日黄花的公爵夫人跑到谢家出身的太太府上就有失体面啦,我们谢家也是殷实富户,有上百年的历史。”

    “奥古丝汀,”罗甘太太停了停又说,“那幅画像,我总算看到了。天哪,真绝!你知道吗,皇上还想看呢。他笑着对陆军部次长说,各国君主来朝觐见的时候,出入宫廷的贵妇要是个个都这么美,那欧洲可不就长治久安了。这还不够恭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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