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老板找到约瑟·勒巴,告以事情的原委。傍晚六点半,饭厅的玻璃屋顶下,聚集着罗甘太太和罗甘先生,年轻有为的画家和娇艳秀曼的奥古丝汀,还有以运气当罪受的约瑟·勒巴,和已经不再头痛的维吉妮小姐。画家的光临,使饭厅顿时蓬荜生辉。齐奥默夫妇依稀看到前景在望:两个女儿终身有靠,猫球商店也交由精明人接手。到上点心的时候,两老的兴致达于极点:画家把他那幅一鸣惊人而岳家翁婆未能看到的画作,送呈当见面礼。这件作品,画的正是老店的内景,是他们生平几多幸福所系的地方!
“你太客气了,”齐奥默大声说道,“听说有人出到三万法郎,就是这张……”
“哟,我帽边上的穗儿,画上也找得到呢!”齐奥默太太接过话头。
“还有,这几块摊开的料子,”勒巴也插嘴道,“好像伸手可以取出来似的。”
“衣料服饰,容易画好,”画家答道,“处理衣褶方面,现代画家倘能达到古代画家的造诣,那才值得高兴呢。”
“啊,原来你也喜欢衣料服饰?”齐奥默老头嚷嚷道,“啊,那敢情好!来,咱们击掌为凭,小伙子!你看得上做买卖这一行,就好说话了。嘿!做买卖,有什么可瞧不起的?天下世界就是从做买卖开的头,亚当不就是为了区区一只苹果,把天堂出卖了?要说么,这买卖实在划不来!”
店老板乘着酒兴,自得其乐地哈哈大笑。他拿出上好的香槟酒,斟酒劝杯,豪爽非凡。年轻画家被搅得目迷五色,觉得未来的岳父岳母和蔼可亲。间或也说几句笑话,亦庄亦谐,引得他们一片欢欣。因此,颇得大家好感。
入夜,酒阑人散,这间摆满——照齐奥默先生的说法——豪华家什的客厅,顿时显得空旷寂寥。齐奥默太太从桌旁走近壁炉,从灯架走向烛台,忙个不迭,把蜡烛一一吹灭,而老练的商人,只要一涉及买卖或银钱上的事,便目光如炬,看得雪亮。这时,他把奥古丝汀拉到身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跟她讲了这一番话:
“我的小乖乖,你要嫁给索默维安,就随你的便,等于拿你终身的幸福去做冒险的资本。但是好好的布,涂涂抹抹,就能挣到三万法郎,我就不信。钱来得快,去得也快。今晚你没听到这浑小子说吗,银钱之所以是滚圆的,就是便于滚滚而去。对于挥金如土的人,固然是滚圆的,但对于克勤克俭的人,又是扁平的,可以一块块码起来。这花花公子还说要送马车、打钻戒给你呢。他有钱,花在你身上,bene sit(好事一桩),我没话说。但是,我给你的钱,都是辛辛苦苦攒起来的,我可不愿意眼看着变成大马车、小摆设,滚滚而去。花钱大手大脚,便不会大富大有。就算你有十万银币陪嫁,也不能把整个巴黎买下来呀,有朝一日,你名下还能领到几十万法郎,但是,对不起!我要叫你等够了才给。所以,刚才我把那个来求亲的家伙拉到一旁,对一个能逼得勒戈克破产的人来说,要让艺术家同意在婚后与妻子财产分理,简直不用费什么唇舌。签订婚约的时候,我会特别留意遗赠条款的措辞。放心吧,孩子,我还等着做外公呢!我巴不得现在就有外孙可以抱抱。你此时此刻,就得向我起誓:凡是银钱方面的事,不经我同意,就不要签字。我如果走早一步,去见谢富乐老板了,那你发誓:务必听从你姐夫勒巴的意见,这点你得答应我!”
“好吧,爸,我发誓一定照你的话办。”
听到这般依顺的口气,老头儿亲了亲女儿。这天夜里,几个恋人都跟齐奥默夫妇一样,安然入梦。
这个足堪纪念的星期日过后几个月,圣乐教堂的祭司同时为两对大不相同的新人证婚。奥古丝汀和戴奥陶站在祭台前,浑身喜气洋洋,两眼含情脉脉,衣着优雅入时,门外还停有华贵的轿车。维吉妮跟家人是乘出租马车来的,她穿得很朴素,挽着父亲的手臂,跟在妹妹后面,不胜谦卑,像阴影一般衬托整个和谐的画面。齐奥默先生说得唇干舌焦,才使教堂同意,先给维吉妮主婚,算是嫁在妹妹之前。但看到教堂里上上下下的人,不管什么场合,都趋奉那位体面的新娘,老头儿不禁愀然不乐。他听到邻居特别称颂维吉妮有见识,认为她的婚事最牢靠,矢忠于自己的街区;同时,出于妒忌,对奥古丝汀嫁了一个画家,一个贵族,少不得挖苦几句。此外,也有人表示担心,说齐奥默家如果别有抱负,那他们的呢绒铺就后继无人了。一个扇子店老板说,那个吃光用尽的家伙过不了多久就会叫奥古丝汀睡稻草铺的。齐奥默老头听了,暗自庆幸自己在女儿的婚约上留了后步。当晚,先举行舞会,豪奢靡费,接着是晚宴,酒菜之丰盛,现今这代人已颇少有这类回忆了。席散后,齐奥默夫妇留在举行婚礼的鸽棚街邸宅里,勒巴夫妇乘出租马车回到圣丹尼街的老屋,为猫球商店掌舵。其乐陶陶的艺术家,搂着可爱的奥古丝汀,等轿车驰到三兄街,便抱起新娘,走进一套竭尽精致、分外华美的公寓。
戴奥陶欢恋若痴。差不多有一年光景,少年夫妻生活的蓝天空里没有一丝云翳。两个恋人,逍遥度日,无忧无虑。戴奥陶天天都花样翻新,给欢娱增添点缀。在颠鸾倒凤之后,他喜欢软绵绵懒洋洋地躺躺,这时神思飞越,似乎把两情欢好都忘了。奥古丝汀快活得想不到还要考虑点什么别的,在幸福的浪涛里载沉载浮。在婚姻的名分下,她整个身心都沉浸于两情依依之中,还觉得意犹未尽。以她的纯朴天真,既不懂欲迎故拒地撒娇,也不会发发小姐脾气来威慑丈夫。她爱得太深,想不到要计划未来,想不到这种轻怜蜜爱的生活会有尽期。她为自己能给丈夫带来如许快乐而高兴,觉得丈夫永无止境的爱就是她最美的装饰,正像她的忠贞和依顺有一种永恒的魅力一样。总之,新婚燕尔,她出落得越发光艳明丽,她为自己的姿容感到骄傲,自恃永远能左右一个像索默维安那么容易冲动的男人。因此,身为人妻,除了更懂得爱,别无长进。身在福中,依然故我,还是当年住在圣丹尼街一隅的无知小姑娘,根本想不到要学一点儿为她生活环境所必需的风韵、教养和声气。说的无非是情话,尽管说得委婉细腻,但使用的不过是所有钟情女子的常用语,而钟情似乎就是女人的天性。她偶有一个想法,不合丈夫的意,艺术家便付之一笑,像笑外国人开头常用错字,但久久不改,也会令人厌烦。
这一年,越是欢悦,过得越是快。尽管有千般情爱,一天早上,索默维安也觉得应该重新开始画画,恢复往日的习惯。况且,夫人有喜了。他常出去访朋会友。少妇自己哺育孩子,就够她辛苦一年的,这一年里,画家无疑是在勤奋工作,不过,有时为了散散心,也上交际场所跑跑。他最乐意去的地方,是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府;公爵夫人也终于把大名鼎鼎的画家收在自己门下。等到奥古丝汀产后复原,儿子也不像早先那样叫人一步离不开、逼得母亲非放弃酬酢之乐不可,戴奥陶便想带漂亮的妻子到社交场去露露面,令人艳羡赞美,满足一下他立身社会的自尊心。对奥古丝汀来说,沾丈夫的光,出入沙龙,引起别的女人妒意,也别有一番情趣。不过,她的美满姻缘也已到了回光返照之际。她尽管刻意小心,仍不免露出自己平庸无知、不善辞令和思想偏狭的弱点,一开头便伤了丈夫的虚荣与自负。
开头两年半,新婚情浓,对索默维安的性格有所约束;弹指间,枝叶飘零,情弛意缓,丈夫一度改变的习惯与好尚,又故态复萌,率由旧章。追求诗情画意,陶醉在幻想之域,对高人雅士,自是一种不受时限约束的权利。这两年当中,为一颗强健的灵魂所渴望的这种需求,在戴奥陶心里并未泯灭,只不过找到新的养料罢了。艺术家在爱的原野上任意驰骋,像孩子摘玫瑰摘得手里拿不下时,情况就变了。画家有什么得意的构思,拿图稿给妻子鉴赏,听到的只是像齐奥默老头一样的惊叹:“真好看呀!”这种毫无热情的赞誉,并不是真有所感,只是出于爱的笃诚。对奥古丝汀来说,丈夫深情的一瞥,远胜于最美的绘画。认为只有来自心灵的一切,才最高超。戴奥陶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一惨痛的事实:妻子对诗情画意了无所感,她未能生活在他的天地里,他兴来神往,即席挥洒,妻子不能追随左右,也不能乐他之所乐,忧他之所忧。妻子脚踏实地,置身于现实之中;而画家却昂首天外,神驰在九霄之上。与另一人缔姻,虽情亲意密,却要时时压抑自己奔放的想象,消泯自己美妙的构思,这种绵绵无尽的苦痛,并非常人所能想象。在画家,这种折磨更觉难忍,因为他对终身伴侣的感情,第一要求彼此不应讳莫如深,而应敞开心扉,互诉衷肠。一个人违背常理,就不会不受惩罚,而常理也跟生存需求一样是铁面无私的,当然,生存需求本身也是人类社会的一种常理。
索默维安躲进画室,想求个安静。希望妻子和艺术家交往之下,有裨于陶冶性情,开拓才智;一般高卓之士认为,每个人身上都有慧根,只是沉睡未醒而已。奥古丝汀笃信宗教是出于至诚,所以听到画家们那种不经之谈,不免感到吃惊。戴奥陶第一次请客,宴席上有一位年轻的画家对她说:
“可是,太太,拉斐尔《耶稣显容》里的天堂,不见得会比你的天堂更美!况且,拉斐尔的画,我早就看腻了。”
那画家的插科打诨,奥古丝汀竟听不出顽童般的轻薄口气。其实只是句打趣笑话,意思不在取笑宗教。于是,便对这群才智之士开始存有戒心,这是逃不过众人眼睛的。有她在场,大家觉得拘束,而艺术家受了怠慢,当然也不客气:或是退避三舍,或是语带讥刺。况且齐奥默老夫人确有可笑之处,尤其爱摆出一副俨然凛然的姿态,以为这是已婚妇女的特权;奥古丝汀虽然常揶揄母亲过分古板,自己却耳濡目染也学到了三分。规矩女人难免过于洁身自好,这就招来了几张漫画。对这类无伤大雅的玩笑,索默维安也不便发作。玩笑即使再刻薄,说到底,也不过是友朋间的戏谑而已。而戴奥陶很容易受外界影响,这类事对他不会就风吹云散。所以,不知不觉间,对妻子冷淡起来,而且程度有增无已。美满的婚姻可比之于爬山,山巅上是窄窄的一溜地,背坡却又陡又滑,画家的爱情已走上了下坡路。
画家对于妻子的乖张做法,按他的伦理观念,完全说得过去,只是妻子不认可罢了。有些想法,他认为妻子未必理解,瞒她也可以问心无愧,有时他疏远妻子,并非情有可原,却照样我行我素。这样,奥古丝汀只能暗自痛苦,无可告慰。这类难言之情,等于在夫妻间加上了一道越来越厚的帷幕。不能说丈夫亏待她,但奥古丝汀看到,他机智的谈锋,优雅的举止,以前都奉献于她脚下的,现在却都施之于别人,不免感到寒心。更糟的是,她很快把社交场那些风雅的谈吐,都认为是男人用情不专。语言之间虽没什么抱怨,但整个态度无异于苛责。伉俪三年,出门有华贵的轿车,风头十足,生活在荣华富贵圈里,又叫多少不明世事的人看了眼红,却想不到这位年轻美貌的少妇正陷于极度的苦闷之中,脸容失去了早先的红润。她思前想后,如果人生是本大书的话,苦难就是她最初的篇章。她决心硬着头皮,尽到为人妻的义务,希望以自己的宽宏大度,打动丈夫回心转意;可是事与愿违。有时,索默维安工作累了,走出画室,奥古丝汀也不马上收起手上的活计,画家看到妻子像个普通主妇,在一针一线缝补家人和自己的衣服。她自己的钱,慷慨拿出来供丈夫挥霍,毫无怨言,但为了保全丈夫的财产,无论是自己花销,还是日常用度,她都十分撙节。而这种精打细算,与艺术家大手大脚的派头,很不投合,艺术家但求享受人生,从来不问一问最后为什么会潦倒。至于蜜月的清辉,怎么逐渐暗淡,终于沦为幽暗一片,这里就不细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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