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猫球商店(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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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奥古丝汀一时失口,说出与丈夫不甚相得,两老一听气得说不出话来。齐奥默太太马上提出离婚。一听“离婚”两字,刚才还无所表示的店老板好像突然惊醒过来,那就只听他一人说了,一来因为爱女心切,更何况打一场官司,会给他止水般的生活带来跌宕变化。他要出头去打离婚官司,差不多想自己出庭去替女儿辩护。他主动提出,一切诉讼费归他负担,并自告奋勇,由他去找诉讼代理人、律师、法官,搅他个天翻地覆!画家夫人反倒害怕起来,谢绝父亲效劳的好意,声称哪怕再倒霉十倍,也不愿离开丈夫,之后,就再也不肯提自己的忧愁。两老为了宽慰女儿,照应得无微不至,反弄得她疲惫不堪。奥古丝汀抽身告退之际,感到高超之辈很难为庸常之流所了解。她懂得,女人的有些烦恼,是很难得到别人同情的,应当对所有的人,甚至包括父母,都三缄其口。上层圈子里的风暴和苦难,只有高尚之士才能理解。一切事上,唯惺惺才能相惜。

    可怜的奥古丝汀回到冰清冷落的家里,瞻前顾后,不胜痛苦。用功对她已毫无意义,再学习也不能使丈夫回心转意。这类烈火般的心灵,她虽然得窥幽微,却束手无策;与他们为伍,快乐分享不到,苦恼却惹了不少。在感情的巨浪面前,社交场合显得那么偏狭渺小,她深感厌恶。总之,此生已是虚度。

    一天晚上,她突然有个想法,仿佛一线天光洞观她黑暗的苦难,而这种想法,也只有对像她这样单纯善良的心才会露出笑脸。她决定亲自去见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不是去兴师问罪,索回丈夫,而只想讨教讨教婉转作态的媚功,想使这位上流社会的娇娘看在密友的孩子面上,能关切她这个为人母的人,并想说动公爵夫人来协力缔造自己日后的幸福,正像那贵夫人已经铸成她眼前的不幸一样。于是选定日子,一向腼腆的奥古丝汀,拿出超乎寻常的勇气,在下午两点光景,踏上马车,想直接进到这位美妇的客厅,可是早了一点,还不到人家会客的时间。

    圣日耳曼区那些气象万千的华邸大宅,特·索默维安夫人尚未拜识过。她穿过堂皇典丽的前厅,踏上恢宏壮观的楼梯,走进轩朗宽敞的客厅,尽管时值隆冬,这里还摆满鲜花。陈设高雅,看得出女主人不是在富贵圈中长大,便是过惯养尊处优的贵族化生活的,奥古丝汀感到揪心的痛苦:这样的气派,她连想都想不到,很愿探悉其中的奥妙。她嗅到了雍容华贵的气息,也明白了这座屋子为什么对她丈夫特具魅力。她走进公爵夫人的小厅,看到家具、窗帷和布幔都布置得赏心悦目,她不单妒忌,而且感到绝望。在这儿,凌乱之中见出韵致,奢华之中含有轻财之意。室内飘溢着好闻的气味,香而不腻。窗外的草坪和绿树,与室内的摆设,有珠联璧合之妙。一切都引人入胜,丝毫看不出人工痕迹。奥古丝汀等待接见的沙龙,更是集女主人全部才情之大成。竭力想从四散的物件中,猜度自己这位情敌的品性,但是杂乱无章,正像井井有条一样,自有某种不易窥破的法度,在纯朴的奥古丝汀眼里,简直成了不解之谜。她所能见到的,就是公爵夫人不愧为女中翘楚。这个感想,对她来说,滋味颇不好受。

    “唉,对一个艺术家,”她思忖道,“难道有颗对他一往情深的心,还不够吗?要配得上这些高强的灵魂,难道女人也要同样心高气傲才行吗?我能有这个迷人精的教养,就不怕进行较量,还不旗鼓相当?”

    “我不是不在家吗!”

    这短短几个字,尽管是在隔壁上房里说的,声音很低,奥古丝汀还是一字不漏都听到了,心里突突直跳。

    “可是那位太太早已驾到。”贴身女仆答道。

    “你发疯啦!那就马上请她进来吧。”公爵夫人扬声说,声音顿时变得很甜美,口气也很亲切,显得礼数周全。显然,她是有意说得要让人听到。

    奥古丝汀虚怯地向前走去。这间上房清新宜人,见到公爵夫人不胜娇慵的样子,斜倚在绿天鹅绒的长沙发上,背后是杏黄底子的半圆形帷幔。鎏金的青铜摆设,布置得高雅绝伦,把公爵夫人烘托得仿佛是华盖之下的一尊古典雕像。墨绿的天鹅绒,丝毫无损于她诱人的姿色。清浅的光线,不像阳光而像反射光,映出她的娇姿美质。赛佛窑的名贵花瓶里,伸展出几株珍奇的鲜花,香气四溢。奥古丝汀好像走进画里,惊诧不置,脚步走得那么轻,无意中看到公爵夫人美目流盼,对着画家夫人一时还看不到那人的方向,好像是说:“留下别走,你就会看到一个漂亮女人。有你作陪,我接见她就不会那么无聊了。”

    这时,公爵夫人一眼看到奥古丝汀,款款站起身来,让她挨自己坐下。

    “啊,太太,承蒙大驾光临,有何见教啊?”说着嫣然一笑。

    “干吗这么虚假?”奥古丝汀心里这么想,但只点了点头。

    这阵沉默,真是求之不得。原来少妇发觉这场戏里多了一个角色。此人算得是年轻潇洒的体面校官。一身既是戎装亦是便装的衣着,更显得他风度优美。少年英俊,脸上十分富于表情,上唇蓄着乌黑的菱角髭,下颏是一把浓密的帝式须。两鬓修得很齐整,一头像密林般乱蓬蓬的黑发,使脸容显得更加精神。他手中摆弄着马鞭,潇洒自如,得意于自己的仪表与修饰。绶带马马虎虎地挽在纽扣上,好像俊逸的风度比军人的英武更值得炫耀似的。奥古丝汀瞧着公爵夫人,同时瞟了一眼上校,含有恳求之意。

    “那就再会了,特·艾格勒蒙。回头布洛涅森林见吧。”

    听这妖娆女人说话的声气,像是奥古丝汀进来之前,他们两人就已约定在先。这时公爵夫人用威凌的目光瞪了军官一眼,军官也是咎由自取,因为他带着不胜赞美的神情正欣赏着厅里素净的鲜花,觉得与高傲的公爵夫人大异其趣。花花公子此刻默默弯腰作别,用长筒靴的后跟一转身,风姿翩翩地走出客厅。奥古丝汀斜眼窥视自己的情敌,看到她正目送英俊的军官离去,即便是飘瞥的一瞬,其中的脉脉情意,也决计逃不过一个女子的眼睛。年轻的少妇感到深切的痛苦,眼看自己这次登门拜访成白跑;这位惺惺作态的公爵夫人,唯渴求人家的恭维奉承,对别人是不会有多少体恤之情的。

    “夫人,”奥古丝汀声音哽咽地说,“我现在跑来向你求情,你会觉得很奇特;但是,人到了走投无路,不免异想天开,想必你能见谅。戴奥陶为什么喜欢来您公馆,您为什么对他那么举足轻重,我现在都明白了。唉!我只要反躬自问,就能找到许多理由。可是,夫人,我爱我的丈夫呀!两年来我所流的眼泪,也没把他的身影从我心上抹去,虽然我已失去他的欢心。我在气头上,也想跟你争个短长;今天我特地前来拜访,就想来领教怎样才能在情场上稳操胜券。噢!夫人。”少妇热切地抓起她情敌的手,公爵夫人任由她握着,“您要是能帮我重新赢得我丈夫的……不说爱情,就算是友情吧,我就要拿出为自己都不曾有过的热诚来求上帝保佑你幸福终身。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于您身上了。啊!告诉我,您有何妙法,能博得他的欢心,使他连新婚燕尔那段日子也忘了……”

    说到这里,奥古丝汀止不住抽泣起来,哽哽咽咽地语不成声。她为自己的软弱感到不好意思,便用手帕捂着脸,一下子把手帕都沾湿了。

    “还那么孩子气呢,我的小美人儿。”公爵夫人觉得这场面很新异,很有趣,想到这位少妇或许是全巴黎最贤惠的女子,能得到她的敬意,不禁有点动心。她从画家妻子的手里拿过手绢,亲手替她揩拭泪珠,一边不胜怜爱地嗬嗬嗬的哄她。

    静默了一会,妖娆的公爵夫人伸出高贵的双手,攥住奥古丝汀的纤纤素手,用亲切柔和的口气对她说:

    “我第一个忠告,就是劝你别这样哭哭啼啼的,哭相总是难看的。应该善于克制悲伤,要知道忧愁能伤人,而且爱情在痛苦的床上,是睡不长的。再说,神情忧郁,开始固然能略增情韵,不无可爱之处;但老是一副愁容,会把脸上的线条拉长,哪怕最娇艳的脸蛋儿也会憔悴下去。还有一点,我们的暴君都很自负,希望看到他们的女奴成天都快快乐乐的!”

    “啊!夫人,我不是没察觉。看到自己的脸,以前因为得到了爱,得到欢乐,曾经容光焕发,如今却变得灰暗苍白,神情冷漠,怎么不万箭攒心呢!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啊!”

    “那可不好,漂亮的太太。我觉得,你的全本故事,我都知道了。首先,你得明白,你丈夫如果变心,与我无关。如果说,我曾把他罗致到自己沙龙里,那我得承认,这完全是自尊心作怪。他这名流,不是哪里都不走动吗?我太喜欢你了,他为我做的那些疯癫的事儿,不便一一奉告。我只透露一桩,或许对我们有点用处,一则可以叫他回心转意,再则也可以治一治他对我的胆大妄为。他这样下去,迟早会败坏我的名声。这个上流社会,亲爱的,我是深有了解的。我可不愿意受一个自视颇高的人任意摆布。你该明白,男人们愿意奉承讨好,大献殷勤,尽可听便;但嫁给他们,那可就错了。我们女人家,对才华横溢的男人,固然应该敬佩,像看好戏一样加以赞赏,但跟他们一起过日子,对不起!那等于好好的包厢空着不坐,绚丽的幻景放着不看,却跑到后台去看什么机关装置。可怜的孩子,你府上出了点事,是不是?那你就得把自己武装起来,对付他的专横暴虐。”

    “啊,夫人!在走进这客厅,见到你之前,我已经心有所悟,这些妙计我想都想不到。”

    “那么,有空可常来坐坐,不用多久,你就可以学到许多小关节。别看是小道,还相当重要哩。这类表面文章,对那些傻瓜,也有半条性命那么要紧,而且即使是天才,才智出众,在这种事上,也会傻得可以,而且这种人还不是一个两个。我敢打赌,你对戴奥陶,一向是有求必应,从不拒绝的。”

    “夫人,对一个倾心相与的人,还有什么可以拒绝的?’

    “你真过于天真啦,我就喜欢你这股傻劲儿。你得明白,我们越爱一个人,就越不能衷心太露,尤其是对丈夫。两人中间谁爱得深,谁就受罪,更糟的是,迟早会给遗弃。你想占上风,就该……”

    “怎么,夫人?难道还要隐瞒,算计,作假,矫饰,而且要一直这样做下去?噢!这种日子怎么过法?请问,难道您……”说着说着就迟疑起来,公爵夫人爽然一笑。

    “亲爱的,”这位贵夫人语重心长地说,“婚姻要想美满,就得用点心计,但要慎之又慎。假如我跟你说婚姻,而你却说爱情,那我们就谈不拢了。您听我说,”她用推心置腹的口气往下说,“我有幸见过当代多位名流。凡是已经结婚的,除个别例外,娶的夫人都不甚足道。而想不到这些夫人倒能把丈夫镇住,就像皇帝君临天下一样,不说得到丈夫的宠爱,至少得到丈夫的尊重。我很喜欢知道这类秘密,特别是跟我们女人有关的秘密,能找出谜底,很有意思。你知道吗,我的宝贝,这些巾帼英雄的本事,就是把丈夫的性格摸透了,她们不像您,觉得丈夫高出一头,拜倒在他面前,而是卖乖弄巧,点出丈夫品性上的欠缺,而所欠缺的,不管她们自己是否真的具备,总之,在丈夫面前张张扬扬,最终把丈夫收服。再者,还应当知道,这些男人看上去很了不得,实际上都有点疯疯癫癫,就要善加利用。只要决意想收服他们,抱定宗旨,把我们所有的举措,想法,媚功,全都用上,就不怕不能制服这些桀骜不驯的家伙。也正因为他们心猿意马,我们就不愁没办法左右他们。”

    “噢,天哪,”年轻的少妇听后为之骇然,“生活原来如此。简直是搏斗……”

    “可不是,得时时摆出咄咄逼人的架势,”公爵夫人笑道,“我们的功夫,全在似假非真之间。可不能给男人看扁了,不然,得使尽手段,才能重新抬头。您过来,”她加上一句,“我教您一招,包您能把丈夫拴住。”

    公爵夫人站起身来,笑盈盈地领着这位来学御夫术的女弟子,穿过小小的迷宫,来到一座通向客房的暗梯旁。她转动门上的暗锁,略停一停,瞧了一眼奥古丝汀,那种精明和媚姿简直学都学不来。

    “告诉您吧,加里里阿诺公爵就是喜欢我!可是,没有我的许可,他就不敢进这道门。他这人,惯于指挥千军万马,面对排炮毫无惧色,但是在我面前……他知道戒惧。”

    奥古丝汀叹了口气。她们走进华美的画廊,公爵夫人把画家的妻子领到当年戴奥陶为齐奥默小姐所作的肖像前。一见这画,奥古丝汀不觉惊叫一声。

    “这幅画,我早知道不在家里了,”她说,“但没想到……会在这儿……”

    “我的小乖乖,我把这幅画要过来,无非想看看一个天才男子会荒唐到什么地步。画,我迟早会奉还的,而真迹会站在摹本之前,倒叫我始料所不及。趁这会儿说话的工夫,我叫下人把画送到你车上去。有了这件法宝,还管不住丈夫,真也太无用了。再有倒霉事儿,只能怪你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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