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索默维安太太在回家路上,情绪波动之大,非笔墨所能尽述。加里里阿诺夫人的一席话,把她心里搅得乱腾腾的。她像寓言中的小羊,各种想法互相抵牾,狼不在眼前,便勇气十足。她自言自语,设谋划策,想装得千娇百媚,就像对着丈夫一样讲起话来,恢复了女人家能说会道的本领,可是一想到戴奥陶雪亮的眼睛会盯着她,先就战栗起来。她进门问先生在不在家,声音低到几乎听不到。得知丈夫不回来吃饭,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像死囚不服原判,上诉期间不管多短,也像有漫漫的一生。她把画像摆在自己房里,怀着希望,忐忑不安地等候丈夫回来。她预感到,今后的祸福穷通,就在此一举,所以听到一点儿声响,便心惊肉跳;甚至连挂钟的摆动,也像在推波助澜,加重她的疑惧。她东摸摸,西弄弄,挨延时光。她突然心生一计,想把自己打扮得跟画里一模一样。深知丈夫遇事踟蹰的性格,她叫下人把房里灯光点得通亮,非同寻常,相信丈夫回来,出于好奇,一定会到她房里来。
午夜刚过,马车夫一声吆喝,公馆的大门随即拉开。院子里静悄悄的,画家的马车辗过石板路面停了下来。
“灯光通明,是什么好兆头啊?”画家走进太太的房间,声音里透着高兴。
奥古丝汀灵机一动,抓住良机,奔过去钩住丈夫的脖子,手指着那张画。画家一瞧,顿时像石头似的呆住了,眼睛看看奥古丝汀,又看看指证罪证的画像。怯弱的妻子,吓了个半死,看见丈夫渐渐变脸,凶相毕露,额上的皱纹像乌云一般攒聚,她觉得全身的血都凝住了。丈夫两眼冒火,声音低沉地质问道:
“这幅画,在哪里找到的?”
“是特·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还给我的。”
“是你讨来的?”
“我压根儿不知道画在她那儿。”
这个天使甜润的,或者说悦耳的嗓音,足以感化吃人生番,却不能打动一个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艺术家。
“瞧她干的好事!”画家大吼一声,“这口气,我非出不可!”他大步踱来踱去,“我要把她画出来,叫她丢尽脸面,无地自容。对,我要把她画成放荡的梅煞灵(Messaline),深更半夜从宫里逃出去跟人私奔!”
“戴奥陶!……”奥古丝汀的声音像要断气似的。
“我要她的命。”
“我的朋友!”
“她看上了骑兵上校,就因为那小子骑马骑得好。”
“戴奥陶!”
“哼,别管我!”画家的声音简直近乎号叫。
整个情景,描述下来只会叫人厌恶。总之,到了最后,画家发火发得忘乎所以,大吵大闹,换了一个比奥古丝汀年轻的女人,准以为他神经错乱了。
第二天早晨八点,齐奥默太太突然跑去看女儿,发觉奥古丝汀面无血色,两眼红肿,头发散乱,手中拿着一块哭湿的手绢,望着地上撕成碎片的画布和砸得不可收拾的镀金画框,呆呆地坐在那里出神。奥古丝汀悲痛得失去知觉,只用绝望的手势,指了指狼藉满地的布片碎屑。
“哟,这倒是一笔损失呢!”猫球商店的皇太后嚷道,“画是画得真像,的确不错。但我听说,街上有人代画肖像,张张讨人喜欢,才收五十个银币。”
“哎,妈!……”
“可怜的孩子,这才对啦!”女儿看了母亲一眼,其中的意思,齐奥默太太并没懂得,“算了吧,孩子,天底下的人,只有做母亲的才最知疼爱。我的心肝,我全猜到了。把你的伤心事统统说出来,让我来宽慰你心。我不是早就说过吗,这家伙是个疯子!你的贴身女仆告诉我好些事,就更加不近人情了……这真是个恶魔!”
奥古丝汀用手指按着苍白的嘴唇,好像哀求母亲别说了。经过昨夜这个可怕的夜晚,苦难已教会她要逆来顺受,而这种隐忍功夫,在一般做母亲的和多情女子身上,远远超过常人的能耐,显示女子身上有些动人心弦的品性,上帝是拒绝恩赐给男人的。
蒙玛脱公墓里,现有一块不高的墓碑;据碑文记载,特·索默维安夫人终年二十七岁。这位娇弱的女人生前有位朋友,他从简朴的碑文里,得以窥到她戏剧性一生的临终一幕。年年岁岁,每逢十一月二日[12]这个庄重的日子,他走到这块新立的大理石墓碑前,心里总要想:是不是只有不像奥古丝汀那么脆弱的女性,才经得住天才强劲的拥抱?
“那些卑微朴野的鲜花,”他心里寻思道,“开在深山幽谷确是百般芳菲,一旦移栽到天际日边,那里烈日炎炎,更有风雨相摧,或许就更易凋谢。”
一八二九年十月,作于马弗里埃
二〇一七岁末 校核
夏倍上校
01 诉讼代理人的事务所
“哎唷!咱们的老卡列克[13]又来了!”
这样大惊小怪嚷着的是一个小职员,在一般事务所中被称为跳沟的[14]。他把身子靠着窗口,狼吞虎咽的啃着一块面包,挖出些瓤搓成一个丸子,有心开玩笑,从撑开了一半的窗里摔出去,摔得那么准,面包丸不但打中了一个陌生人的帽子,还跳起来,跳到差不多和窗子一般高。陌生人刚在楼下穿过天井。天井的所在地是维维安纳街上诉讼代理人[15]但尔维先生住的屋子。
首席帮办正在那里核一笔账,停下来说:“喂,西蒙宁,别跟人捣乱;要不然我把你赶出去了。不管当事人怎么穷,到底也是个人!”
凡是当跳沟的,通常都和西蒙宁那样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在事务所里特别受首席帮办管辖。除了上书记官那儿送公文,向法院递状子以外,还得替首席帮办当差,带送情书什么的。他的习气跟巴黎的顽童一样,将来又是靠打官司这一行吃饭的:永远不哀怜人,一味的撒野,不守规矩,常常编些小调,喜欢挖苦人,又贪心,又懒惰。可是这一类的小职员大半都有一个住在六层楼上的老母,一家两口就靠他每月挣的三四十法郎度日。
“他要是个人,干吗你们叫他做老卡列克呢?”西蒙宁的神气活像一个小学生抓住了老师的错儿。
说完他又吃着面包跟乳饼,把半边肩头靠在窗框上;因为他像街车上的马似的站着歇息,提着一条腿,把靴尖抵着另一条腿。
叫作高特夏的第三帮办正在随念随写,拟一份状子的底稿,由第四帮办写着正本,两个新来的内地人写着副本。这时高特夏恰好在状子里发挥议论,忽然停下来轻轻的说道:“这怪物,咱们怎么样耍他一下才好呢!”
然后又把他的腹稿念下去:
“……但以路易十八陛下之仁德睿智……(喂,写正本的台洛希学士,十八两字不能用阿拉伯字!)……自重掌大政以后,即深知……(深知什么呢,这大滑头?)……深知天帝所赋予之使命!……(加惊叹号,后面加六点。法院里还有相当的宗教信仰,大概天帝二字还看得下去吧)故圣虑所及,欲对于为祸惨烈的大革命时期之牺牲者首先予以补偿——此点鉴于颁布诏书之日期即可证明——将不少忠实臣下(不少两字一定使法院里的人看了得意的)被充公而未曾标卖之产业,不论其是否归入公产,抑归入王上之普通产业或特殊产业,或拨归公共机关,一律发还;吾人不揣冒昧,敢断言此乃颁布于一八××年之圣谕之真意所在……”
念到这里,高特夏对三个职员说:“等忽儿,这要命的句子把我的纸填满了。”他用舌头舐了舐纸角,预备把厚厚的公文纸翻过来。
“喂,你们要开玩笑的话,只消告诉他,说咱们的东家要半夜里二三点钟才接见当事人,看这老坏蛋来不来。”
然后高特夏把那没结束的句子念下去:“颁布于一八……(你们赶上没有?)”
“赶上了。”三个书记一齐回答。
谈话,起稿,捉弄人的计划,都在那里同时进行。
“颁布于一八……(喂,蒲加老头,诏书是哪年颁布的?那可含糊不得。真要命!纸张倒耗费不少了。)”
首席帮办蒲加还没回答,一个书记接应了一句:“真要命!”
高特夏带着又严厉又挖苦的神气瞧着新来的抄写员,嚷道:“怎么!你把真要命这几个字也写上了吗?”
第四帮办台洛希把抄写员的副本瞅了一眼,说道:“一点不错;他写的是:那可含糊不得。真要命!……”
所有的职员听了都哈哈大笑。
西蒙宁嚷道:“怎么,于莱先生,你把真要命当作法律名词吗?亏你还说是莫太涅地方出身!”
“快点儿抹掉!”首席帮办说。
“给核算讼费的推事看了,不要说我们荒谬绝伦吗?你要给东家惹是招非了。于莱先生,以后别这样乱搅!一个诺曼底人写状子不应该糊里糊涂[16]!这是吃法律饭的第一件要紧事儿。”
高特夏还在问:“颁布于……颁布于……(蒲加,告诉我到底是哪一年呀?)”
“一八一四年六月。”首席帮办回答的时候照旧做着他的工作。
事务所的门上有人敲了一下,把冗长累赘的状子里的文句打断了。五个胃口极好,目光炯炯,眼神含讥带讽,小脑袋,卷头发的职员,像唱圣诗一般同时叫了声“进来!”便一齐抬起头来。
蒲加把头埋在公文堆里(法院的俗语叫作废纸),继续写他的账单。
那事务所是一个大房间,装着一般的事务所通用的那种炉子。管子从斜里穿过房间,通到一个底下给堵死了的壁炉烟囱。壁炉架的大理石面上,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面包,三角形的勃里乳饼,新鲜的猪排,玻璃杯,酒瓶,和首席帮办喝巧克力用的杯子。这些食物的腥味,烧得太热的炉子的秽气,和办公室与纸张文件特有的霉味混合之下,便是有只狐狸在那儿,你也不会闻出它的臊臭。地板上已经被职员们带进许多泥巴和雪。靠窗摆着首席帮办用的,盖子可以上下推动的书桌;背靠这书桌的是第二帮办的小桌子。他那时正在跑法院。时间大概在早上八点与九点之间。室内的装饰只有那些黄色的大招贴,无非是不动产扣押的公告,拍卖的公告,成年人与未成年人共有财产拍卖的公告,预备公断或正式公断的公告;这都算是替一般事务所增光的!首席帮办的位置后面,靠壁放着一口其大无比的文件柜,把墙壁从上到下都占满了,每一格里塞满了卷宗,挂着无数的签条与红线,使诉讼案卷在一切案卷中另有一副面目。底下几格装着旧得发黄的蓝镶边的纸夹,标着大主顾的姓名,他们那些油水充足的案子正在烹调的过程中。乌七八糟的玻璃窗只透进一点儿亮光。并且,二月里巴黎很少事务所在上午十点以前能不点灯写字,因为这种地方的邋遢是我们想象得到的:大家在这儿进出,谁也不在这儿逗留,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这么平凡的景象对自己有什么关系。在主人眼里,事务所是一个实验室,在当事人是一个过路的地方,在职员是一个教室:他们都不在乎它的漂亮不漂亮。满是油垢的家具,从一个又一个的代理人手里郑重其事的传下来,某些事务所甚至还有古老的字纸篓,切羊皮纸条的模子,和从夏德莱衙门出来的公文夹;这衙门在前朝的司法机构中等于今日的初级法院。所以这个尘埃遍地,光线不足的事务所,跟别的事务所一样,在当事人看来颇有些不可向迩的成分,使它成为巴黎最可怕的魔窟之一。固然,魔窟还不限于此:潮湿的祭衣室是把人们的祷告当作油盐酱醋一般秤斤掂量,计算价钱的;卖旧货的人堆放破衣服的铺子,是令人看到灯红酒绿,歌衫舞袖的下场,使人生的迷梦为之惊醒的。要没有这两种富有诗意的丑地方,法律事务所便是最可怖的社会工场了。但赌场、法院、娼寮、奖券发行所,全是污秽凌乱,不堪入目的。为什么?也许因为在这等场所,内心的活剧使一个人不在乎演剧的道具;大思想家与野心家的生活所以特别朴素,也不外乎这个原因。
“我的刀子在哪儿?”
“我吃早饭呢!”
“该死!状子上怎么能放肉包子!”
“诸位,别闹啊!”
大家这样同时叫嚷的当口,年老的当事人进了事务所,正在关门。可怜虫战战兢兢,动作很不自然。他想对众人笑脸相迎,但在六个漠不关心的职员脸上找不到一点儿善意的表示,他面部的肌肉也就跟着松了下来。大概他看人颇有经验,所以很客气的找跳沟的说话,希望这个当出气筒的角色不至于粗声大气的对待他。
“先生,贵东家能不能接见我呢?”
狡猾的跳沟的再三用左手轻轻拍着耳朵,仿佛说:“我是聋子。”
“先生,你有什么事啊?”高特夏一边问一边吞下一口面包,那分量足够做一颗两公斤重的炮弹;他手里晃着刀子,交叉着腿,把翘在空中的一只脚举得跟眼睛一般高。
那倒霉蛋回答:“我到这儿来已经是第五次了,希望见一见但尔维先生。”
“可是为了什么案子吗?”
“是的,但我只能告诉但尔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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