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听了声色不动,只怯生生的向四下里瞅着,像一条狗溜进了别人家的厨房,唯恐挨打似的。由于职业关系,事务所的职员从来不怕窃贼,所以对这个穿卡列克的家伙并不怀疑,让他在屋子里东张西望。他显然是很累了,但办公室里找不到一张凳子好让他休息一下。诉讼代理人的事务所照例不多放椅子。普通的主顾站得不耐烦了,只得叽里咕噜的走掉,可是决没办法占据代理人的时间。
他回答说:“先生,我已经向你声明过了,我的事只能跟但尔维先生谈,我可以等他起床。”
蒲加把账结好了,闻到他的巧克力香,便从草垫子的椅上站起来走向壁炉架,把老人打量了一番,瞧着那件卡列克,扮了个无法形容的鬼脸。大概他认为随你怎么挤,这当事人也挤不出一个铜子来的,便说了几句斩钉截铁的话,存心要打发一个坏主顾。
“先生,他们说的是实话。敝东家只在夜里办公。倘若你案情严重,我劝你早上一点钟再来罢。”
当事人像发呆似的瞧着首席帮办,一动不动的站了一会。一般健讼的家伙因为迟疑不决或是胡思乱想,脸上往往变化多端,有些意想不到的表情;事务所的职员见得多了,便不再理会那老人,只管吃他们的早点,和牲口吃草一样的大声咀嚼。
临了,老人说道:“好吧,先生,我今天晚上再来。”他跟遭遇不幸的人同样有那种固执脾气,有心到那个时候来揭穿人家缺德的玩意儿。
一般可怜虫是不能用言语来讽刺社会的,只能以行动来暴露法院与慈善机关的偏枉不公,使他们显露原形。一朝看出了人间的虚伪,他们就更急切的把自己交给上帝。
西蒙宁没等老头儿关上门,就说:“嗬!这不是吹牛吗?”接着又道:“他的神气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
“大概是一个向公家讨欠薪的上校吧。”首席帮办说。
“不,他从前一定是看门的。”高特夏说。
蒲加嚷道:“谁敢说他不是个贵族呢?”
“我打赌他是门房出身,”高特夏回答,“只有门房才会穿那种下摆七零八落,全是油迹的破卡列克。他的靴子后跟都开了裂,灌着水,领带下面根本没有衬衣,难道你们没留意吗?他这种人是睡在桥洞底下的。”
台洛希道:“他可能又是贵族,又是当过看门的;那也有的是。”
蒲加在众人哄笑声中说道:“我断定他一七八九年上是个卖啤酒的,共和政府时代当过上校。”
高特夏回答:“我可以赌东道,他要是当过兵,大家想瞧什么玩意儿就归我请客。”
“好极了。”蒲加说。
“喂,先生!先生!”西蒙宁打开窗子叫起来。
“你干什么,西蒙宁?”蒲加问。
“我把他叫回来问问他到底是上校还是门房;他一定知道的。”
所有的职员都哈哈大笑。老头儿已经回头上楼来了。
“咱们跟他说什么好呢?”高特夏嚷道。
“让我来对付罢。”蒲加回答。
可怜的人回进屋子,怯生生的低着眼睛,也许是怕过分贪馋的看着食物会露出自己的饥饿。
蒲加和他说:“先生,能不能留个姓名,让敝东家知道……”
“敝姓夏倍。”
至此为止还没开过口的于莱,急于要在众人的刻薄话中加上一句:
“可是在埃洛阵亡的夏倍上校?”
“一点不错。”老头儿回答的神气非常朴实,说完就走了。
办公室内却是一片声嚷起来:
“哎哟!”
“妙啊!”
“嘿嘿!”
“噢!”
“啊!”
“这老滑头!”
“真有意思!”
于莱在第四帮办的肩上重重的拍了一下,力气之大可以打死一条犀牛:“特洛希先生,你看白戏看定了。”
大家又是叫又是笑,夹着一大堆惊叹辞,和许多没有意义的声音。
“咱们上哪个戏院呢?”
“歌剧院!”首席帮办说。
“且慢且慢,”高特夏抢着回答,“我没说请大家看戏。只要我高兴,我可以带你们上萨基太太[17]那儿。”
“萨基太太那一套不算数。”
“怎么不算数?”高特夏回答,“咱们先把事实给确定一下。诸位,请问我赌的是什么东道?请大家看点玩意儿。什么叫作看玩意儿?无非是看些可看的东西……”
西蒙宁插嘴道:“这么说来,带我们去看看塞纳河的流水也算请客吗?”
高特夏继续说:“……同时是花了钱看的。”
特洛希道:“花了钱看的不一定都是好看的玩意儿;你这个定义不准确。”
“听我说呀。”
“朋友,”蒲加道,“你明明是不讲理嘛。”
“那么居尔丢斯[18]算不算玩意儿?”高特夏问。
“不算,”首席帮办回答道,“居尔丢斯只是人像陈列所。”
高特夏说:“我可以赌一百法郎的东道,居尔丢斯的的确确是一种玩意儿。他那里的门票就有几等价钱,看你参观的时候占的什么位置。”
“胡说八道!”西蒙宁插了一句。
高特夏骂道:“仔细我打你嘴巴,小鬼!”
所有的职员都耸了耸肩膀。
高特夏尽管申说理由,却被众人的笑声盖住了,便转换话题:“而且,谁敢说这老滑头不是跟我们开玩笑呢?夏倍上校明明死了,他的女人早已再嫁给参议官法洛伯爵。法洛太太现在还是本事务所的主顾呢。”
蒲加道:“这件公案搁到明天再说罢。诸位,工作要紧!该死!我们这儿简直一事不作。先把你们的状子写完,赶着第四民庭没开庭以前递进去。案子今天要开审的。来,快点儿!”
“倘若他果真是夏倍上校,西蒙宁假装聋子的时候,还不赏他一脚吗?”台洛希这么说着,认为这个理由比高特夏的更充分。
蒲加接着说:“既然事情还没分晓,不妨马马虎虎,到喜剧院去瞧泰玛演尼罗罢。咱们定一个二等包厢,给西蒙宁买张正厅票。”
首席帮办说完便在书桌前面坐下,大家也跟着坐下了。高特夏重新念他的稿子:“颁布于一千八百一十四年六月——(要写全文,不能用阿拉伯数字。你们赶上没有?)”
两个抄副本的和一个抄正本的一齐回答:“赶上了。”他们的笔尖在公文纸上格吱格吱的响着,办公室内的声音活像小学生捉了上百只黄金虫关在纸匣里。
起稿员嘴里又念着:“恳请钧院诸位大人……(慢点儿!我得把句子再看一遍,连我自己都搅不清了。)”
蒲加也在那里自言自语:“四十六……(嗯,不错,一个人常常会搅不清的!……)加三等于四十九……”
高特夏把底稿重新看过了,一口气念道:“恳请钧院诸位大人仰体圣谕意旨,对荣誉团秘书处之行政措施迅予纠正,釆用吾人以上申说之广义的观点制成判决……”
小职员插嘴道:“高特夏先生,要不要喝一口水?”
“西蒙宁真淘气!”蒲加说,“喂,小家伙,赶快把这包东西送到安伐里特宫去。”
高特夏继续念他的文件:“……以保障葛朗里欧子爵夫人之权益……”
首席帮办听了叫起来:“怎么!你胆敢为葛朗里欧子爵夫人告荣誉团的官司作状子吗?事务所对这案子的公费是讲的包办制。啊!你真是个大傻瓜!赶快把你的状子,连正本副本一齐丢开,等将来办拿伐兰告救济院案子的时候再用罢。时间不早了,我要办一份等因奉此的申请状,还得亲自往法院走一遭……”
上面那一幕可以说是人生趣事之一,将来谁回想起青春时代,都不由得要说一声:“啊,那个时候才有意思哇!”
半夜一点光景,自称为夏倍上校的老人跑来敲但尔维先生的门了。但尔维是塞纳州初级法院治下的诉讼代理人,虽然年纪很轻,在法院中已经被认为最精明强干的一个。门房说但尔维先生还没回来,老人说是有约在先,便上楼走向法学大家的屋子。将信将疑的当事人打过了铃,看见首席帮办在东家饭厅里的桌子上整理一大堆案卷,预备第二天依次办理,不由得大为诧异。帮办见了他也同样吃了一惊,向上校点点头,让他坐下了。
“先生,你把约会定在这个时间,我还以为是说笑话呢。”老头儿说着,像一个潦倒的人勉强堆着笑容一样,特意装作很高兴。
首席帮办一边工作一边回答:“帮办们说的话虚虚实实,不一定都是假的。但尔维先生有心挑这个时间来研究案子,筹划对策,确定步骤,布置防线。他的过人的智慧这时候特别活跃,因为他一天之中只有这个时间才得清静,想得出好主意。他开业到现在,约在半夜里商量案子的,你是第三个。东家晚上回来,把每桩案子都考虑过,每宗文件都看过,忙上四五个钟点,然后打铃叫我进去,把他的用意解释给我听。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他接见当事人;余下的时间都有约会;晚上出去应酬,保持他的社会关系。因此他只有夜里才能研究案情,在法典中找武器,决定作战计划。他一桩官司都不肯打输,对他的艺术爱好到极点,不像一般代理人那样无论什么案子都接。你看他多忙,所以钱也挣得很多。”
老人听着这番解释,一声不出,古怪的脸上表现一副痴呆的神气;帮办看了一眼,不理他了。一会儿但尔维穿着跳舞服装回来了;帮办替他开了门,仍旧去整理案卷。年轻的代理人在半明半暗中瞥见那个等着他的怪当事人,不由得愣了一会。夏倍上校一动不动,跟高特夏想请同事们去瞧的,居尔丢斯陈列馆中的蜡人像一个样儿。待着不动的姿势,倘不是对幽灵似的整个外表有陪衬作用,还不至于教人惊奇。但这老军人又瘦又干;脑门故意用光滑的假发遮着,带点儿神秘意味。眼睛里头似乎有一层透明的翳,可以说是一块肮脏的螺钿,在烛光底下发出似蓝非蓝的闪光。惨白而发青的脸又长又瘦,正是俗语所说的刀锋脸,像死人的一样。脖子里绕着一条品质恶劣的黑绸领带,在他上半身成为一条棕色的线,线以下的身体被黑影遮掉了。一个富有幻想的人大可把这个老人的头看作什么物像的影子,或是没有装框子的伦勃朗笔下的肖像。帽子的边盖在老人额上,把上半个脸罩着一个黑圈。这个天然而又古怪的效果成为一个强烈的对比,使白的皱纹,生硬的曲线,像死尸般阴沉的气息,格外显著。僵着不动的身体,没有一点儿暖意的眼神,跟忧郁痴呆的表情,以及白痴所特有的丧失灵性的征象,非常调和:他的脸也就特别显得凄惨,非言语所能形容。但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尤其是诉讼代理人,在这个衰败的老头儿身上很能看出深刻的痛苦的痕迹,看出毁伤这个面貌的灾难的标记,好比成年累月的滴水把一座美丽的大理石像破坏了。当医生的,当作家的,当法官的,一看见这副神奇的丑相,就体会到整个的惨剧。这面目至少还有一点妙处,便是很像艺术家一边跟朋友们谈天,一边在镂刻用的石板上画的想入非非的图形。
生客看到诉讼代理人,不禁浑身一震,仿佛诗人在静寂的夜里被出其不意的声音把诗意盎然的幻想打断了。老人赶紧脱下帽子,站起来行礼;不料衬在帽子里面的那圈皮,油腻很重,把假头发黏住了,揭落了,露出一个赤裸裸的脑壳:一条可怕的伤痕从后脑起斜里穿过头顶,直到右眼为止,到处都是鼓得很高的伤疤。原来可怜的人戴这副肮脏的假头发,就是为遮盖伤痕的;两个吃法律饭的眼看假头发突然揭落,没有半点儿好笑的心思,因为破裂的脑壳简直惨不忍睹,你一瞥之下,立刻会想道:“啊,他的聪明都打这里溜掉了。”
蒲加心里想:“他要不是夏倍上校,至少也是个了不起的军人!”
“先生,”但尔维招呼他,“请教贵姓?”
“鄙人是夏倍上校。”
“哪一位夏倍上校?”
“在埃洛阵亡的那个。”老人回答。
听了这句奇怪的话,帮办与代理人彼此瞅了一眼,意思是说:“嘿,简直是个疯子!”
上校又道:“先生,我想把自己的情形只告诉你一个人。”
值得注意的是,凡是诉讼代理人天生都胆子很大。或许因为平时接触的人太多了,或许因为知道自己有法律保护,或许因为对本身的职务抱着极大的信心,所以他们像教士与医生一样,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会害怕。但尔维向蒲加递了个眼色,蒲加便走开去了。
“先生,”代理人说道,“白天我倒并不怎么吝啬时间;可是夜里的每一分钟我都是宝贵的。因此请你说话要简洁,明白。只讲事实,不涉闲文。需要说明的地方,我会问你的。现在你说罢。”
年轻的代理人让古怪的当事人坐了,自己也坐在桌子前面,一边听着那阵亡上校的话,一边翻阅案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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