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猫球商店(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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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校开言道:“先生,也许你是知道的,我在埃洛带领一个骑兵联队。缪拉那次有名的冲锋是决定胜利的关键;而我对于缪拉袭击的成功又颇有功劳[19]。不幸我的阵亡变了一桩史实,在《胜利与武功》[20]上报告得非常详细。当时我们把俄罗斯的三支大军截成两段,但他们立刻合拢,我们不得不回头杀出去。击退了一批俄军,正向着皇帝统率的主力冲回去的时候,忽然遇到一大队敌人的骑兵。我向那些顽敌直扑过去,不料两个巨人般的俄国军官同时来攻击我:一个拿大刀往我头上直劈下来,把头盔什么都砍破了,直砍进我贴肉的黑绸小帽,劈开了脑壳。我从马上翻下来。缪拉赶来救应,带着一千五百人马像潮水般在我身上卷过,那真是非同小可!他们报告皇帝,说我阵亡了。皇帝平时待我不错,那一次猛烈的冲锋我又是有功的;他为谨慎起见,想知道是否还有希望把我救过来,派了两名军医来找我,预备用担架抬回去;他吩咐他们:‘去瞧瞧可怜的夏倍是不是还活着。’也许当时口气太随便了些,因为他真忙。那些可恶的医生早先眼看我被两个联队踏过了,大概不再按我的脉搏,便说我死了。于是人家按照军中的法律程序,把我的阵亡做成了定案。”

    年轻的代理人听见当事人说话非常清楚,故事虽然离奇,却很像真的;便放下案卷,把左肘撑在桌上,手托着头,目不转睛的看着上校。

    他打断了对方的话,说道:“先生,你可知道我的主顾里头就有夏倍上校的寡妇,法洛伯爵夫人吗?”

    “你是说我的太太!是的,先生,我知道。就为这个缘故,我向多少诉讼代理人奔走了上百次,毫无结果,被他们当作疯子以后,决意来找你的。我的苦难等会儿再谈,先让我把事实讲清楚,但我的解释多半是根据推想,不一定是实际发生的。只有上帝知道的某些情况,使我只能把好几桩事当作假定。我受的伤大概促发了一种强直症,或是跟所谓止动症相仿的病。要不然,我怎么会被掩埋队按照军中的习惯,剥光了衣服丢在阵亡将士的大坑里呢?说到这里,我要插叙一桩所谓阵亡的过程中的小事,那是事后才知道的。一八一四年,我在斯图加特遇到我联队里的一个下士,关于他的情形以后再谈。那个唯一肯承认我是夏倍上校的好人和我解释,说我受伤的当口,我骑的马也中了一枪。牲口和人都像小孩子摺的纸玩意儿一般被打倒了。它或是往左或是往右倒下去的时节,一定把我压在下面,使我不至于被别的马践踏,也不至于受到流弹。他认为这是我能保全性命的原因。可是先生,当时一醒过来,我所处的地位和四周的空气,便是和你讲到明儿早上也不能使你有个概念。我闻到的气味臭得要命,想转动一下又没有地位;睁开眼睛,又看不见一点东西。空气的稀薄是最大的威胁,也极显著的使我感觉到自己的处境。我知道在那个场合不会再有新鲜空气了,也知道我快死了。这个念头,使我本来为之痛醒的、无法形容的苦楚,对我不生作用。耳朵轰轰的响着。我听见,或者自以为听见,因为我什么都不敢说得肯定,周围的死尸都在那里哼哼唧唧。虽然关于那个时间的回忆很模糊,虽然痛苦的印象远过于我真正的感觉而扰乱了我的思想,但至今有些夜里我还似乎听到那种哽咽和叹息。比这些哀号更可怕的,是别的地方从来没经验过的静默,真正的坟墓中的静默。最后,我举起手来在死人堆中摸索了一会,发觉在我的脑袋和上一层的死尸之间留有一个空隙。我把这个不知怎么会留下的空间估量了一下。似乎掩埋队把我们横七竖八丢下坑的时候,因为粗心或是匆忙的缘故,有两个尸体在我头上凑成一个三角形,好比小孩子用两张纸牌搭的屋子,上面斜靠在一起,底下分开着。那时一分钟都不能耽搁,我赶紧在空隙中摸索,居然很运气,碰到一条手臂,像赫格利斯一般的手臂[21],救了我的命。要没有这意想不到的援助,我早就完了。你不难想象,当下我发狠从死尸堆里往上顶,想爬出掩埋队盖在我们身上的泥土;我说我们,仿佛我身边还有什么活人似的。我毫不放松的顶上去,居然达到了目的;因为你瞧,我不是活着吗?可是怎么能越过那生死的界线,从人肉堆中翻上来,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当时仿佛有了三头六臂。被我当作支点一般利用的那条胳膊,使我在竭力挪开的许多死尸之间找到一些空气,维持我的呼吸。临了,先生,我终于见了天日,冰天雪地中的天日!那时我才发觉自己的头裂开了。幸而我的血,那些同伴的血,或是我的马的烂肉,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凝结之下,好像给我贴了一个天然的大膏药。虽则脑壳上盖着这层硬东西,我一碰到雪也不由得晕过去了。可是我身上仅有的一点儿热气把周围的雪化掉了一些;等到苏醒过来,发觉自己在一个小窟窿的中央,我便大声叫救命,直叫到声嘶力竭为止。太阳出来了,很少希望再使人听到我了。田里是不是已经有人出来呢?幸亏地底下有几个身体结实的尸首,让我的脚能借一把力,把身子往上挣扎。你知道那当然不是跟他们说:‘可怜的好汉,我向你们致敬!’[22]的时候。总而言之,先生,那些该死的德国人听见叫喊而不见一个人影,吓得只有逃命的分儿,教我看了又急又气;我这么说,可还不足以形容我心中的痛苦。过了不知多久,才有一个或是胆子很大,或是很好奇的女人走近来;当时我的头好似长在地面上的一颗菌。那女的跑去叫了丈夫来,两口儿把我抬进他们简陋的木屋。大概我又发了一次止动症,请你原谅我用这个名词来形容我的昏迷状态;听两位主人说来,想必是那种病。我死去活来,拖了半年,要就是一声不出,要就是胡言乱语。后来他们把我送进埃斯堡城里的医院。先生,你该明白,我从死人坑里爬出来,跟从娘胎里出世一样的精赤条条;因此过了六个月,忽然有一天我神志清醒了,想起自己是夏倍上校的时候,便要求看护女人对我客气一些,别把我当作穷光蛋看待;不料病房里的同伴听了哈哈大笑。幸而,主治的外科医生为了好胜心立意要把我救活,当然很关切我。那好人叫作斯巴区曼,听我有头有尾的把过去的身世讲了一遍,就按照当地的法律手续,托人把我从死人坑里爬出来的奇迹,救我性命的夫妻俩发现我的日子与钟点,统统调查明白;又把我受伤的性质,部位,详细记录下来;姓名状貌也给写得清清楚楚。可是这些重要文件,还有我为了要确定身份而在埃斯堡一个公证人面前亲口叙述的笔录,都不在我身边。后来因为战争关系,我被赶出埃斯堡,从此过着流浪生活,讨些面包度日;一提到历险的事,还被人当作疯子。所以我没有一个钱,也挣不到一个钱去领取那些证件;而没有证件,我的社会生活就没法恢复。为了伤口作痛,我往往在德国某些小城里待上一年半载,居民对我这个害病的法国人很热心照顾,但我要自称为夏倍上校就得被讪笑了。这些讪笑,这种怀疑,把我气得不但伤了身体,还在斯图加特城里被人当作疯子,关在牢里。的确,照我讲给你听的情形,你也不难看出人家有理由把我关起来了。两年之间,狱卒不知对人说了多少遍:‘这可怜的家伙还自以为夏倍上校呢!’听的人总是回答一句:‘唉,可怜!’关了两年之后,我自己也相信那些奇怪的遭遇是不可能的了,就变得性情忧郁,隐忍,安静,不再自称夏倍上校:唯有这样才有希望放出监狱回法国去。噢!先生,我对巴黎简直想念得如醉如痴……”

    夏倍把这句话说了一半,就呆着出神了,但尔维耐着性子等着,不忍打扰他。

    然后他又往下说:“后来有一天,正好是春天,他们把我释放了,给我十个泰勒[23],认为我各方面说话都很有理性,也不自命为夏倍上校了。的确,那时我觉得自己的姓名可厌透了,便是现在,偶尔还有这感觉。我但求不成其为我。一想到自己在社会上有多少应得的权利,我就痛苦得要死。倘若我的病使我把过去的身世忘了,那就幸福了!我可以随便用一个姓名再去投军,而且谁敢说我此刻不在奥国或俄国当上了将军呢?”

    “先生,”代理人说,“你把我的思想都搅乱了。听着你的话,我觉得像做梦。咱们歇一会儿好不好?”

    “至此为止,肯这样耐着性子听我的只有你,”上校的神气挺悲伤,“没有一个法律界的人愿意借我十个拿破仑[24]让我把证件从德国寄回来,作打官司的根据……”

    “什么官司?”诉讼代理人听着他过去的灾难,竟忘了他眼前的痛苦的处境。

    “先生,法洛伯爵夫人不是我的妻子吗?她每年三万法郎的收入都是我的财产,可是她连两个子儿都不愿意给我。我把这些话讲给一般诉讼代理人或是明理的人听,像我这样一个叫花子说要控告一个伯爵和一个伯爵夫人,我这个公认为早已死了的人说要和死亡证、结婚证、出生证对抗的时候,他们就把我撵走,撵走的方式看各人性格而定:有的是冷冷的,有礼的,像你们用来拒绝一个可怜虫的那一套;有的用着粗暴蛮横的态度,以为遇到了坏蛋或是疯子。当初我被埋在死人底下,如今我被埋在活人底下,埋在各种文书各种事实底下,埋在整个社会底下,他们都要我重新钻下地去!”

    “先生,请你把故事讲下去罢。”代理人说。

    “请!”可怜的老头儿抓着年轻人的手叫起来,“请这个字儿从我受伤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听到……”

    上校说着,哭了。他感激之下,连声音都没有了。他的眼神,动作,甚至于静默,所表现的深刻的意义,非言语所能形容,终于使但尔维完全相信,并且大为感动:

    “听我说,先生,今天晚上我打牌赢了三百法郎,很可以拿出半数来促成一个人的幸福。我马上办手续,教人把你所说的文件寄来;没寄到以前,我每天借给你五法郎。你要真是夏倍上校的话,一定能原谅我只帮你这么一点儿款子,因为我是个年轻人,还得挣我的家业。好了,请你往下说罢。”

    自称为上校的一动不动的待了好一会:没有问题,他所遭遇的千灾百难把他的信心完全毁灭了。他现在还追求军人的荣誉,追求他的家产,丢不开自己,大概只因为受着一种无法解释的心情支配,那是在任何人心中都有根芽的:炼丹家的苦功,求名的人的热情,天文学家物理学家的发现,凡是一个人用事实用思想来化身为千万人而使自己伟大的,都是由于那一点心理作用。在上校心目中,所谓自我倒居于次要地位,正如在赌徒看来,得胜的虚荣和快感,比所赌的目的物更宝贵。这个人见弃于妻子,见弃于一切社会成规,前后有十年之久,一朝听到诉讼代理人的话当然认为奇迹了。多少年来被多少人用多少方式拒绝的十块金洋,居然在一个诉讼代理人手中得到了!相传有位太太害了十五年的寒热,一旦寒热停止,竟以为害了另外一种病:上校的情形就是这样。世界上有些幸福,你早已不信会实现的了;真实现的时候,简直像霹雳一般会伤害你的身心。因此那可怜虫感激的情绪太强烈了,没法用言语来表现。肤浅的人或许会觉得他冷淡,可是但尔维看他发愣,完全体会到他的忠厚老实。换了一个狡黠之徒,在那个情形之下一定会天花乱坠的说一套的。

    “我讲到哪里了?”上校问话的态度天真得像小孩子或者军人,因为真正的军人往往有赤子之心,而小孩子也往往有军人气息,尤其在法国。

    “你说到在斯图加特,刚从监狱里出来。”代理人回答。

    “你认识我的女人吗?”上校问。

    “认识的。”但尔维点点头。

    “现在她怎么样?”

    “还是那么娇滴滴的。”

    老人做了个手势,似乎把心中的隐痛硬咽下去;在战场上经过炮火,浴过血的人,都有这种克制功夫,使你觉得他庄严肃穆。他显得快活了些,因为呼吸舒畅了,等于第二次从坟墓里爬出来,把一层比当年盖在他头上的雪更难融化的雪融化了;他像走出地牢似的拼命吸着空气,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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