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打动身了。他才运气哇!他有两只训练好的白熊一路替他挣钱。我不能和他做伴;身上带着病,走不了长路,只能在我体力范围之内把蒲打和他的熊送了一程;分手的时候,先生,我哭了。在卡尔斯鲁埃,我头里闹神经痛,在小客店里潦倒不堪的躺了六星期,睡在干草堆里。唉,先生,我过的叫花子生活,所遭遇的苦难,说也说不完。有了精神上的痛苦,肉体的痛苦变得不足道了;但因为精神的痛苦是肉眼看不见的,倒反不容易得到人家同情。我记得在斯特拉斯堡一家大旅馆前面哭了一场:从前我在那边大开筵席,请过客,如今连一块面包都要不到。我的路由是跟蒲打商量好的,所以到一个地方就上邮局去问,可有寄给我的信和钱。直到巴黎,什么都没收到。那期间我饮泣吞声,多少的悲痛只能往肚里咽!我心里想:‘大概蒲打死了罢?’果然,可怜的家伙在滑铁卢送了命。他的死讯是我以后无意之中听到的。他和我太太办的交涉一定是毫无结果。最后我到了巴黎,和哥萨克兵同时进城[25]。那对我真是痛上加痛。看见俄国兵到了法国,我就忘了自己脚上没有鞋,袋里没有一个钱。真的,我身上的衣服全变成破布条了。进巴黎的上一天,我在格莱森林中露宿了一夜。晚上的凉气使我害了一种不知什么病,第二天进圣·马丁城关的时候发作起来,差不多晕倒在一家铁匠铺门口。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天主医院里的病床上。在那儿待了一个月,日子还算过得快活。不久我被打发出来,一文不名,但身体很好,脚也踏到了巴黎的街道。我多么高兴的,急不及待的赶到白峰街,那是我太太住的地方,屋子还是我的产业呢!谁知白峰街变成旭塞·唐打街。我的屋子不见了,原来给卖掉了,拆掉了。地产商在我从前的花园里盖了好几幢屋子。因为不知道妻子嫁了法洛,我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出。后来去找一个从前代我经手事情的老律师。不料老律师死了,没死以前就把事务所盘给一个年轻人。这位后任把我的遗产如何清算,继承手续如何办理,我的妻子如何再嫁,又生了两个孩子等等全部告诉了我,使我大吃一惊。他一听见我自称为夏倍上校就哈哈大笑,而且笑得那么不客气,我一句话不说就走了。斯图加特监狱的经验使我想起了夏朗东[26],决意小心行事。我既然知道了太太的住处,便存着希望到她的公馆去了。”上校说到这里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压着一肚子的怨气,“唉,哪知道我用一个假姓名通报的时候,里头回说不在;下回我用了真姓名的时候根本被拦在大门口。为了要看到伯爵夫人半夜里跳舞回来或是看戏回来,我整夜站在大门外界石旁边。车子像闪电一般的过去,我拼命把眼睛盯着车厢朝里望:那个明明是我的而又不再属于我的女人,我只能在眼梢里瞥见一点儿影子。”老人说着,冷不防在但尔维面前站了起来,嗄着嗓子叫道:“从那天起,我一心一意只想报复了。她明知道我活着;我回来以后,她还收到我两封亲笔信。原来她不爱我了!我说不上来对她是爱还是恨!一会儿想她,一会儿咒她。她的财产,她的幸福,哪一样不是靠了我?可是她连一点儿小小的帮助都不给我!有时我气得简直不知道怎办!”
讲完这几句,老军人又往椅子里坐下,待着不动;但尔维默默无声,只管打量着当事人。终于他像出神一般的说道:
“事情很严重。即使存在埃斯堡的文件真实可靠,也不能担保我们一开场就胜利。这桩官司前后必须经过三审,对这样一件没有前例的案子,非用极冷静的头脑考虑不可。”
“噢!”上校很高傲的抬起头来,冷冷的回答,“万一失败了,我是知道怎么死的,可是要人陪我的。”
那时他全无老态,变了一个刚毅果敢的人,眼中燃着悲愤与报复的火焰。
代理人说:“或许咱们应当想法和解。”
“和解!”夏倍上校嚷道,“请问我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
代理人说:“先生,希望你听从我的劝告。我一定把你的案子当作我自己的事。不久你就可以发觉我怎样关切你的处境——那在司法界中几乎从无先例的。目前我先给你一个字条,你拿去见我的公证人,凭你的收据每十天向他支五十法郎。到这儿来拿钱对你不大得体。如果你真是夏倍上校,就根本用不着依靠谁。我给你的垫款是一种借贷的方式。你有产业可以收回,你是有钱的人。”
这最后一番体贴使老人眼泪都冒上来了。但尔维突然站起身子,因为当诉讼代理人的照例不应当流露感情;他进入办公室,出来拿着一个开口的封套交给夏倍伯爵。可怜的人用手指一捻,觉得里头有两块金洋。
代理人说:“请你把文件的名称,存放的城与邦[27]的名称,统统告诉我。”
上校逐一说明了,又把代理人写的地名校对一遍;然后一手拿起帽子,望着但尔维,伸出另外一只生满肉茧的手,声音很自然的说道:
“真的,先生,除了皇帝,你是我最大的恩人了!你真是一条好汉[28]。”
代理人按了按上校的手,掌着灯把他直送到楼梯口。
“蒲加,”但尔维对他的首席帮办说,“我才听到的一桩故事,也许要我破费五百法郎。但即使上了当,赔了钱,我也不后悔,至少是看到了当代最了不得的戏子。”
上校走到街上一盏路灯底下,掏出代理人给的两枚二十法郎的钱瞧了一会。九年以来,这是他第一回看到金洋。
“这一下我可以抽雪茄了!”他心里想。
02 谈判
从夏倍上校半夜里找但尔维谈话以后,大约过了三个月,负责代但尔维给怪主顾透支生活费的公证人,为了一件重要的事去和代理人商议,一开始就向他索取付给老军人的六百法郎垫款。
“你有心养着帝国军队玩玩吗?”公证人取笑但尔维。这公证人叫作格劳太,年纪很轻,原来在一个公证人事务所里当首席帮办,后来东家破产,逃掉了,格劳太便盘下了事务所。
但尔维回答:“谢谢你提醒我这件事。我的慈善事业不预备超过六百法郎,说不定我为了爱国已经受骗了。”
他言犹未了,看到自己的书桌上放着首席帮办拿来的几包文件。有封信贴着许多狭长的、方形的、三角形的、红的、蓝的、奥国邮票,普鲁士邮票,巴伐利亚邮票,法国邮票,他不由得眼睛一亮。
“啊!”他笑着说,“戏文的结果来了,咱们来瞧瞧我是不是上了当。”
他拿起信来拆了,不料写的是德文,一个字都念不上来,便打开办公室的门把信递给首席帮办:
“蒲加,你亲自跑一趟,教人把这信翻译一下;速去速来。”
柏林的公证人复称,全部文件几天之内就可送到。据说那些公事都合格,做过必要的法定手续,足以取信于法院。当初为笔录所举的事实作证的人,几乎都还在普鲁齐赫-埃洛邦内;救夏倍伯爵的女人至今还活着,住在埃斯堡近郊的一个镇上。
蒲加把信念完了,但尔维嚷道:“啊,事情当真起来了。——可是,朋友,”他回头向着公证人,“我还需要一些材料,大概就在你事务所里。当初不是那骗子罗更……”
“噢,咱们不说骗子,只说不幸的,可怜的罗更。”亚历山大·格劳太笑着打断了但尔维的话。
“随你说吧。夏倍的遗产案子,不是那可怜的罗更,最近带走了当事人的八十万法郎,使好几分人家急得没办法的罗更,经手的吗?我们的法洛案卷中好像提到这一点。”
“是的,”格劳太回答,“那时我还当着第三帮办;清算遗产的案卷是我誊写的,也仔细研究过。罗士·夏波丹女士是伊阿桑德的寡妇,伊阿桑德一名夏倍,帝政时代封的伯爵,荣誉团勋二位。他们结婚的时候没有订婚约,所以双方的财产是共有制。我记得资产总额一共有六十万法郎。结婚以前,夏倍上校立过一份遗嘱,把四分之一的遗产捐给巴黎的慈善机关,另捐四分之一给公家。他死后办过共有财产拍卖,一般性拍卖,遗产分析等等手续,因为各方面的诉讼代理人都很活跃,在清算期间,统治法国的那个魔王下了一道上谕,把国库应得的一分遗产退还给上校的寡妇。”
“那么夏倍伯爵私人名下的财产只剩三十万了。”
“对啦,朋友!”格劳太回答。
“你们这批诉讼代理人有时理路倒还清楚,虽然人家责备你们不论是辩护还是攻击,常常颠倒事实。”
夏倍伯爵在交给公证人的第一张收据上写的地址是:圣·玛梭区小银行街;房东是一个在帝国禁卫军中当过上士的老头儿,叫作凡尼奥,现在做着鲜货买卖。到了街口上,但尔维不得不下车步行;因为马夫不肯把轻便两轮车赶进一条不铺石子的街,地下的车辙也的确太深了。诉讼代理人向四下里望了一会,终于在紧靠大街的小巷子的某一段,在两堵用兽骨和泥土砌的围墙中间,瞧见两根粗糙的石柱,被来往的车辆撞得剥落了,虽然前面放着两块代替界石的木头也保护不了。石柱顶上有个盖着瓦片的门楣,底下有根横梁,梁上用红字写着凡尼奥鲜货行。字的右首用白漆画着几个鸡子,左首画一条母牛。大门打开着,看样子是整天不关的。进门便是一个相当宽敞的院子,院子的尽里头,朝着大门有所屋子,倘若巴黎各城关的一些破房还能称作屋子的话;它们跟无论什么建筑物都不能比,甚至还比不上乡下最单薄的住屋;因为它们只有乡下破房的贫窭而没有它的诗意。田野里有的是新鲜的空气,碧绿的草原,阡陌纵横的景致,起伏的岗峦,一望无际的葡萄藤,曲折的小路,杂树围成的篱垣,茅屋顶上的青苔,农家的用具:所以便是草房木屋也另有的一番风味,不像巴黎的贫民窟因为丑恶而只显出无边的苦难。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