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奥太佛伯爵那儿有个职位,一年有二千多法郎进款,对于我就是开始过独立生活。我觉得从此有希望踏进社会,追求我最急切的梦想——找一个女子做后台,不让我走入危险的路;那种危险的路是一般二十二岁左右的青年,无论怎么安分怎么有教养,在巴黎都是容易走上的。我开始惴惴不安,对自己害怕了。便是我下过苦功的法律知识,也不一定每次都能把那些可怕的妄想压下去。是的,有时我胡思乱想,假定过着舞台生活,自命为可能成为一个大演员,做着声名盖世、艳福无穷的美梦,完全不知道令人失望的内幕——那当然是到处一样的,人生每一个舞台都有它的内幕。有几次我跑到外边去,中心如沸,恨不得到巴黎城中去探奇猎艳,碰上一个美女,跟她到门口,刺探她,写信给她,把自己整个儿交给她,用爱情的力量征服她。
我的舅舅——这个心肠极慈悲的人,这个七十岁的老孩子,和上帝一样聪明,和天才一样幼稚,大概也猜到了我心中的骚动,因为他每次觉得把我束缚太紧,快要爆裂的时候,一定会对我说:“得了罢,莫利斯,你也是个穷人!给你二十法郎去玩儿罢,你又不是教士!”倘若你们看到使他的灰色眼睛发亮的那种磷火,把可爱的嘴唇往两边扯开去的那副笑容,挂在他像使徒一般丑陋而庄严的脸上的、那种令人疼爱的表情,你们就会了解我当时的心情,使我只能把勃朗-芒多的本堂神甫当作母亲一般的拥抱,来代替我的回答。
08 一所老屋子
到巴伊安纳街去的路上,舅舅和我说:“奥太佛只会把你当作朋友,绝不当作下属;但他是多疑的,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很谨慎的。必须日子久了,才能赢得这位政治家的友谊;因为他虽则眼光犀利,看人看得很多,也受了你前任的骗,险些儿吃亏。你听了这话就知道在他手下应当怎么行事了。”
到了一所前有院子,后有花园,规模和加那华莱府第[51]一样大的屋子前面,我们在一扇其大无比的门上敲了几下,敲出来的声音好像散在旷野里。舅舅向一个穿号衣的老门丁说明来意,我却望了望院子,一眼之间把什么都瞧见了:地下的石板被野草遮掉了,极有格局的建筑物装饰很多,黝黑的墙高头长着草木,赛似小小的花坛,屋顶的高度跟蒂勒黎宫的相仿。楼上的游廊、柱子已经剥落。从一个巍峨的拱门中,我瞥见侧里另外有个院子;那是连门都在腐烂的下房。一个老马夫在里头抹一辆旧车。看他懒洋洋的神气,可以断定当年牲口众多,极有气派的马房,如今至多只剩一二匹马了。正对院子的门面,建筑十分壮丽,但气象萧索,好似派作机关用的政府的公产或是王上的私产。正当我跟舅舅俩从门房(门房高头还留着请向门丁接洽几个字)走向台阶的时候,听见一声铃响,阶沿上跑出一个当差,穿的号衣很像法兰西喜剧院中的拉勃朗希[52]穿的。由于平日宾客稀少,当差的一边打开一扇嵌着小玻璃的门,一边还在披上褂子。门的两旁各有一盏露天的灯,把墙壁薰了许多像星一样的黑点。列柱成行的走廊,富丽不亚于凡尔赛宫中的,它让你看到一座将来不会再造的那种楼梯,占的地位跟现在新盖的整幢屋子一样大,宽度可以让八个人并列着走;石级冷冰冰的,像坟墓里的阶梯,高大的穹窿传出我们脚步的回声,似乎进了一所大教堂。铁栏杆是亨利三世时代的镂刻艺术家匠心独运的结晶品,大可饱人眼福。我们仿佛肩上披了一件冰冷的大氅,走过穿堂,走过一连串不铺地毯的客厅,里头摆着精雅的,有资格搬到古董店去的古式家具。最后我们到了与正屋成直角的楼厅部分,走进一间宽敞的书房,窗子都朝着大花园。
09 一幅肖像
进入第一间穿堂的时候,带我们上楼的当差已经把我们交给另外一个仆人。一到书房门口,仆人就通报道:
“勃朗-芒多的本堂神甫,和他的外甥特·洛斯太先生!”
奥太佛伯爵穿着长裤,灰色法兰绒上衣,从一张其大无比的书桌后面站起来,走向壁炉架,一边向我做手势让坐,一边去跟我舅舅握手,嘴里说着:
“我虽然属于圣·保禄教区,也常常听人提起勃朗-芒多的本堂神甫。今天真是幸会了。”
我舅舅回答:“阁下真是太好了。我把我独一无二的亲属带了来。倘若我自以为给阁下送一件礼物,同时却也替我外甥找了一个像父亲一般的保护人。”
“神甫,这一点绝对无问题,只要令甥和我经过相当时间,双方都觉得能相处的话。”接着他问我:
“你的名字是?……”
“莫利斯。”
“他是法学博士。”舅舅补上一句。
“好极了,好极了,”伯爵说着,把我从头看到脚,“神甫,先是为了令甥,其次为了我,希望你赏光每星期一到这儿来吃晚饭。没有外客,等于咱们的家庭晚会。”
舅舅和伯爵开始用政治观点谈论宗教问题,慈善事业,消弭罪案的问题;我趁此机会把有关我终身出处的人物从从容容的打量了一番。
伯爵是中等身材,穿的衣服使我看不出他的肥瘦,但我觉得是偏于清瘦干枯的。陷下去的脸,皮肤很粗。五官清秀,微嫌太大的嘴巴兼有慈爱与嘲弄的表情。脑门或许太宽了些,长得像疯子一般使人害怕,尤其因为它和下半个脸成为强烈的对比。下巴很小,和下嘴唇离得很近。一双青绿色的眼睛又聪明又精神,跟我以后见到而很欣赏的泰勒朗亲王的一般无二,并且和亲王一样能把眼神收敛,变得无精打采;这双眼使他那张不是苍白而是发黄的脸更显得奇怪。这皮色似乎暗示他性子暴躁,心中藏着剧烈的感情。已经带些银色的头发,梳理得很细到,把头顶盖满了一道白一道黑的颜色。英国小说家莱维斯曾经模仿腊克里夫太太的手法,描写一个修道士[53];要不是伯爵的头发梳得那么有模有样,他就跟那个骇人听闻的修道士完全相像了。因为清早就得上法院办公,伯爵已经剃好胡子。一对有罩子的四根插头的烛台,分摆在书桌两头,蜡烛还点着,说明那位司法大员天没亮就起床了。他打铃叫仆人的时候,我看到他一双手又白又好看,像女人的一样……
(领事说到这里又插了几句话。)
诸位,我讲这故事,不得不把这个人物的职务与头衔改动一下,但仍相当于他实际上的地位。身份,官阶,财产,享用,生活方式,全部真实;可是我既不愿意对不住我的恩主,也不愿意违反我代人保守秘密的习惯。
10 年轻的老人
(领事歇了一会,又往下说。)
以社会关系而论,我在伯爵前面好比虫蚁之于老鹰;但我并没那个心理,只觉得一看见他另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现在我可弄明白了。天才的艺术家……(领事向大使,女作家,和两位巴黎人很殷勤的弯了弯腰)名副其实的政治家,诗人,统率队伍的将军,一切真正伟大的人物都是很本色的,而他们的本色就使你觉得和他们平等。诸位在思想上都高人一等(领事特意对着在座的宾客说),也许已经注意到,社会所造成的心理方面的距离,往往能够由感情来缩短。倘若我们在思想上不如你们,我们可以在忠诚不二的友谊方面和你们并肩。以心的温度来说——原谅我用这种名词——我觉得跟我的保护人离得这么近,正如我和他的身份离得那么远。总之,我们的心明亮得很,能预感到别人的痛苦,悲伤,快乐,责备,仇恨。等到发现伯爵的脸也有我早已在舅舅脸上注意到的表情,我就隐隐然觉得那是胸中藏着一团神秘的征象。道德的实践,良心的平安,思想的纯洁,把我舅舅的相貌从极丑的变为极美。在伯爵脸上,我却看到相反的变化:一眼之间,我以为他有五十五岁;后来经过仔细观察,才觉得在那副因悲戚而冷若冰霜的面容之下,在呕尽心血的疲劳之下,在失意的感情所表现的郁闷的气色之下,还藏着青年人的朝气。听我舅舅说到某句话,伯爵的眼睛一下子又变得雁来红一般的鲜明,堆起一副表示叹赏的笑容,于是我看出他的真实年龄不过四十岁,这些念头,我并非当时就有,而是以后把那次会面的经过回想之下,分析出来的。
当差托着盘,端着主人的早餐进来了。
伯爵说:“我不是要早点,也罢,放在这儿;你先陪特·洛斯太先生去瞧瞧他的房间。”
我跟着当差出去;他带我去看几间精雅的屋子:正房套房,一应俱全;顶上是个平台,侧里一边是正屋的院子,一边是下房,底下是从厨房通往大楼梯的走廊。回到伯爵书房,刚要开门进去,我听见舅舅正在对我下这样的评语:
“他可能犯错误,因为他很重感情;无伤大雅的过失,我们都免不了;但他没有一点劣根性。”
伯爵很亲热的把我瞅了一眼,问:“怎么样?你喜欢那地方吗?这里空房间很多,你觉得不舒服,我可以另外拨几间屋子。”
我回答说:“在舅舅那儿,我只住一间屋呢。”
“那么你今晚就可以安顿下来,你们学生的行李,一辆街车就能对付了吧?今晚上咱们三人一块儿吃饭。”
他说着,望了望我的舅舅。
和伯爵的书房相连的,有一间规模宏丽的藏书室。他带我们进去,又给我看到另外一个小巧玲珑的套房,挂满了画,从前大概是个静修的地方。
他说:“这便是你的小书房了;你需要和我一同工作的时候就待在这里;放心,我绝不用链子把你拴着的。”
于是他详细告诉我做的工作是什么性质,要占据多少时间。我一边听一边觉得他真是个伟大的政治导师。
11 无人知道的内心的斗争
我大约花了一个月功夫去摸熟我新环境中的人物,把我的职务研究清楚,对伯爵的态度举动觉得习惯。一个当秘书的必然留神观察他的东家。他的口味,嗜好,性情,怪癖,都成为你不由自主的研究对象。这样两个人精神上的结合,比着夫妇的结合可以说又过之,又不及。三个月中间,我跟奥太佛伯爵彼此都在暗中刺探。我很奇怪的发现伯爵只有三十七岁。他那种生活的表面上的安静,洁身自好的操守,并不完全出于严肃的责任感和自甘淡泊的思想;和这个被一般熟悉的人认为了不起的人经常接触的结果,我觉得在他繁忙的工作之下,彬彬有礼的举动之下,和蔼可亲的面具之下,极像心绪安定而很容易瞒过人的隐忍的态度之下,大有深不可测的奥妙。平时我们走在森林里,可以从脚步的声音上猜到某些地面底下是窟窿还是大块的石头;同样,用礼貌遮盖的自私,和被灾难挖成的地下隧道,也会在朝夕相处的生活中发出空洞的声音。盘踞这个伟大的心灵的不是灰心,而是痛苦。伯爵懂得一个在社会上负有责任的人,最重要的是有行动,有事实。因此他虽然抱着隐痛,仍旧走着他的路,用清明的目光望着前途,像一个信仰坚定的殉道者。秘不示人的哀伤,惨痛的失望,并没把他引入看破一切,不复信仰的荒土;这勇敢的政治家是虔诚的,但毫无炫耀的意思,他到圣·保禄教堂参加的弥撒,是为一般诚心的工匠与仆役们举行的清早第一场弥撒。朋友之中,宫廷之中,谁也不知道他奉行宗教仪式如此诚心。他的崇拜上帝,像某些规矩人满足什么嗜好一样讳莫如深。所以我后来发现,伯爵所遭遇的不幸远过于一般自以为受尽劫难的人;他们因为渡过了情欲与信仰的难关,便用讥讽与轻蔑的口吻嘲笑别人的情欲与信仰。伯爵却既不讪笑被希望拖入泥淖而仍在那里希望的人,也不讪笑攀登高峰以求孤独的人,或是热血奔腾的继续奋斗,用幻想作兴奋剂的人;他是从全面看社会的,不受信仰的束缚,肯听别人的怨叹,不轻信感情,尤其不轻信忠诚;但这个伟大的严厉的法官,对人间一切都能同情,都能赏识,不是逞一时的热情,而是出之以默默无声的态度,深思的态度,还有是用自己的柔情与人交流的方式。这可以说是一个加特力教中的没有血案的曼弗莱特[54],抱着信仰而仍不失好奇心,用一股像没有出口的火山一般的热度融化人间的冰雪,跟一颗只有他自己看到的明星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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