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口才那么高明的人说的话,我也不能尽记;但他的热情使他的口才比着法庭上的雄辩更高一级,我听了竟像他一样脸上淌满着眼泪。他歇了一会,我们俩都抹了抹眼睛,然后他又揭穿另外一些秘密。那时我是怎么样的感觉,请你们想想罢。
“以上说的是我内心的活剧,可不是此刻在巴黎演出的看得见的活剧。内心的悲剧,谁也不会感到兴趣。我知道这一点。像你这样和我一同流泪的人,将来也能体会到一个人没法把别人的痛苦移在自己心中,或是移在自己的皮肤上。我们的痛苦只有自己能衡量。便是你罢,你所了解的我的痛苦,也不过凭一种极渺茫的推断。我把无可奈何的相思的苦闷发泄一下的举动,你怎么能看到呢?例如我常常端相着一幅小型画像,觉得她的脑门,她的嘴角的笑容,脸的轮廓,白晳的皮肤,都跟真人一样,我把它们亲着吻着;卷曲的黑头发,几乎能让我在鼻子里闻到它的香味,拿在手里拈弄。有时候我忽然觉得有了希望,纵身跳起来;有时候失望的痛苦对我好比万箭攒心;有时候我在巴黎踩着泥浆乱跑,想用疲劳来镇压心中的烦躁;这种种情形,你可曾撞见过吗?我的急躁可以和肺痨病人相比,狂欢可以和疯子相比,惊慌可以和遇到了警察的杀人犯相比。总之,我的生活是连续不断的高潮,恐惧的高潮,快乐的高潮,绝望的高潮。以下我再把看得见的戏剧讲给你听——
19 一个异想天开的丈夫
“你以为我成天忙着参事院,议会,法院,政治……唉,天哪!我过的那种生活把我头脑刺激得太灵敏了,只要夜里花上七个钟点就可以把这些事打发完了。奥诺丽纳才是我心上的一件大事。怎样把太太重新收服,才是我独一无二的研究工作。在她所住的笼子里监护她而不让她知道在我的掌握之中;供给她生活,让她所喜欢的很少的一些娱乐能够满足;永远待在她周围,但像天使似的既不教她看见,也不教她猜到,要不然我整个的前途就完了,这才是我的生活,我真正的生活!七年以来,没有一晚睡觉之前,我不是先去看一眼她床头的灯光,或是她照在窗帘上的影子的。她离开我家里的时候,除了身上穿的以外,什么都不愿意拿。这孩子把傲气推到极端,近于荒谬的地步。所以她出走了十八个月就被情人遗弃;因为他一看见贫穷那副粗糙、冰冷、阴沉、发臭的面貌便吓坏了。那男人当初一定以为能够过快乐美妙的生活,不是上意大利,便是上瑞士,像一般阔太太们抛弃丈夫以后的情形。奥诺丽纳本身每年有六万法郎收入。那该死东西丢下她的时候让她一文不名,还怀着身孕!一八二〇年十一月,我央求巴黎最高明的产科医生冒充城关区域的一个无名的外科医生。我托她区里的本堂神甫张罗她的生活费,假装是行好事。一方面要让我太太隐姓埋名,绝对不给外人知道;一方面要替她找一个既要对我忠心,又要做我聪明解事的心腹的女管家……这种工作真要费加罗[58]那样的本领才行。你当然知道要找出太太的住址,在我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经过了三个月的失望而不是绝望以后,我决意为奥诺丽纳的幸福尽心竭力,同时也只让上帝知道我所扮的角色:这是唯有一厢情愿的情人才能体会到的诗意。既然一切死心塌地的爱情都需要养料,那么我对于这个孩子,因为我的疏忽才犯了错误的孩子,不是更应当加以保护,由我来做她的守护天使,不让她遭受新的祸害吗?她的孩子养了七个月,死了:这对她对我都是运气。她死去活来挣扎了九个月,在最需要有个男人帮助的时期被遗弃了;但是我,”他说着像天使般伸出手臂,“我始终在暗里做着她的后援。奥诺丽纳得到的照顾,和她住在自己的府第里一样。她身体养好了,问起是谁帮助她的,怎么帮助她的;人家回答说:那是区里做善事的女修士——产妇救济会——还有是特别关切她的本堂神甫。
“这女人的傲气竟发展成一种恶癖,她在受难期间表现的顽强,使我有些夜晚把它叫作骡子脾气。她要自己谋生!啊,我太太竟然做工!……最近五年,我把她羁留在圣·莫街,住着一幢精雅的小楼,做着纸花和女人的装饰用品。她以为她的高雅的出品是卖给一个商人的,得到相当高的代价,每天足足有二十法郎收入;六年以来她在这方面没有起过疑心。买的日用品差不多只出三分之一的价钱,所以她一年六千法郎的开销可以有一万五千的享用。她喜欢花草,拿三百法郎雇一个园丁,实际我却出了一千五的工资,还得每三个月付二千法郎的账。我答应给园丁一个菜园,一所跟圣·莫街门房相连的种菜人住的屋子。我那个产业是由法院的一个助理书记顶名的。园丁只要泄露一些风声,他全部的好处就完了。奥诺丽纳住的小楼有花园,有花房,每年只付五百法郎租金。她出面是用她的女管家高朋太太的名字。这是我特意找来的,谨慎机密,万无一失的老婆子,非常喜欢她的女主人。但老婆子的热心,和园丁的一样是我出了重赏换来的,那重赏当然要等事情成功了才给。为了同样的理由,门房夫妇也花了我好大的代价。总而言之,奥诺丽纳三年以来很幸福,满以为她的花草、衣着、享用,都是靠她的工作挣得来的。”
20 尝试失败了
伯爵看到我的眼睛和嘴唇都打着问号,便嚷道:
“噢!……你要说的话,我知道了。是的,我尝试过一次。我太太以前住在圣·安东尼城关。有一天,我听到高朋太太一句话,以为有希望讲和了,便换了一二十次稿子,写了一封劝她回心转意的信从邮局里寄去。当时我心里的焦急也不用细说了。我从巴伊安纳街走到滦伊街,像一个判了死刑的人从法院走往市政厅[59],但他还坐着车子,我可是一步一步走的!……时间是夜里,下着大雾,我去找高朋太太,听她报告我太太的情形。谁知奥诺丽纳一认出我的笔迹,连念都没念,就把信扔在了火里。
“她说:高朋太太,明儿我不住这里了!……
“唉!一个不通世面,以为像高朋太太那样当过主教的厨娘的人,二百五十法郎的工钱已经尽够的女子,只要使点儿手段就能让她以十二法郎一码的代价买到最好的里昂丝绒,只出十分之一的价钱买到一只山鸡,一条鲜鱼,一些水果;平日我欢天喜地的快乐就寄托在这种欺骗上面;你想一朝听到她要搬家的话,我不像给人扎了一刀吗?……你有时撞见我搓着手,快活得什么似的;嗳,那是因为我把有资格搬上舞台的妙计搅成功了啊!比如说,我骗过了太太,教一个卖胭脂花粉的女人卖给她一条印度绸披肩,说是一个女演员的东西,连用都没怎么用过;可是我这个道貌岸然的法官抱着那条披肩睡过了一晚呢!
“总之,今日之下,我的生活可以用两句形容最残酷的刑罚的话归纳起来,就是:我爱着,我等着!高朋太太忠心耿耿的替我当着探子,刺探那颗我疼爱的心。每天晚上我都得去找这个老婆子谈谈,打听奥诺丽纳白天做些什么,说些什么,连一言半语都不肯漏掉,因为只要一句慨叹的话,我就能看出那颗充耳不闻、一言不发的心有些什么秘密。奥诺丽纳对宗教很热心,她去望弥撒,做祷告,但从来不去忏悔,不领圣餐:她预料到人家会对她说的话,不愿意听劝她回家的忠告。对我这样厌恶,真使我害怕极了,弄迷糊了,因为我从来没伤害奥诺丽纳,一向对她极温柔。即使教导她的时候不免有点儿性急,即使男人的讽刺可能把少女应有的傲气触犯了,难道就能使她像有什么深仇宿恨一样的固执吗?
“奥诺丽纳从来没把身份告诉高朋太太,对她的婚姻只字不提,使那位好心的太太没法替我说一句好话,因为在奥诺丽纳的屋子里只有她明白底细。其余的人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怕警察总监的名字和尊重部长的权势。因此我没法窥探她的心事。我是堡垒的主人,可是进不了堡垒。简直无法可想。性子一急,就会前功尽弃!既不知道对方的理由,怎么能加以驳倒呢?起了底稿,教代写书信的人誊过了,去送给奥诺丽纳吗?……我想过这办法。但不是可能使她再搬一次家吗?上次搬家已经花了我十五万法郎。现在的屋子原是由你的前任代我出面买下的。那该死东西没知道我晚上多么容易惊醒,配了一把钥匙开保险箱,预备偷取他声明代我买屋的证件,被我当场撞见。我咳了一声,他吓跑了,第二天我逼他写了一张卖契,把屋子转让给现在代我顶名的人,然后我把他撵走了。
21 一个古怪的提议
“啊!虽然人类所有高尚的机能在我身上没有得到满足,也没尽量发展,也没觉得舒畅;虽然我所当的角色没有做父亲的那种至情至性;虽然我没享受到身心酣畅的快乐;可是有时候我竟自以为中了偏执狂。某些夜晚,我竟听见了狂欢女神裙上的铃声[60]。我最怕那种剧烈的过渡阶段,从偶尔在那里发光的、跃跃欲动的一线希望,突然之间转变到使我如堕万丈深渊的绝望。几天以前,我认真想着勒佛雷斯与克拉利斯的悲惨的结局[61],对自己说:
“——倘若奥诺丽纳和我生了个孩子,她不是会回到我家里来了吗?
“总之,我相信将来一定有个幸福的结局,信念之坚使我十个月以前就在圣·奥诺莱城关买下一所最美丽的住宅。如果我能重新收服奥诺丽纳,我绝不愿意她再看到这所屋子和她当年逃出去的房间。我要把偶像供奉在一所新的庙堂里,让她觉得开始一种完全簇新的生活。新屋正在装修,我要它在高雅与富丽两方面都登峰造极。有人和我提到一个诗人,说他爱上一个歌女,在钟情的初期,还没知道歌女将来怎样对他,便买下了一张巴黎最好看的床。如今法官之中最冷静的一个,公认为御前老成持重的顾问,听了那故事竟然心里每根神经都震动。国会讲坛上的演说家,对于拿这种准备工作来培养他的理想的诗人,是很了解的。玛丽·路易士来到法国的前三天,拿破仑在龚比哀涅行宫的床上喜欢得打滚[62]……一切伟大的热情都有这一类表现。我就像那诗人一样的爱着,像拿破仑一样的爱着!……”
听到这最后几句,我相信奥太佛伯爵担心自己发狂的确是可能的了。他站起身子,走来走去,一边说话一边舞动手臂;忽而又站住了,仿佛对自己那些激昂的话也吃了一惊。他沉默了半晌,然后想从我眼中找些同情的表示,说道:
“我真是可笑得很。”
我回答:“不,先生,你是不幸得很……”
“噢!是的,我不幸的程度是你想象不到的!从我过火的说话上面,你可以,并且应该,相信我有的是最强烈的痴情,因为九年之间它使我所有的机能都停止活动。但比痴情更强的是对她的崇拜,对她的灵魂、精神、风度、心地,她一切与女性无关的成分的崇拜;对那些附着于爱情的,你一生念念不忘的魔力的崇拜——那是从片刻的欢娱中体味到的日常的诗意。奥诺丽纳的心与气质的可爱,我在幸福的日子正如一切幸福的人一样没有注意,可是追忆之下都看清楚了。这任性而倔强的孩子,受到了无情无义的遗弃,受到了贫穷的压迫,竟变得那么坚强那么高傲。自从我看出她有这些崇高的品质以后,我越来越感觉到损失重大。而这朵天国的幽花竟然孤零零的躲在一边枯萎憔悴!”他又带着挖苦而沉痛的情绪往下说:“啊,我们上回谈的法律,实际是等于由一小队警察抓着我太太押送到这儿来!……这不是拖一个尸首回来吗?宗教对她不生作用,她只求宗教的诗意,只愿意祷告而不愿意听教会的戒律。我吗,我把宽恕,仁慈,爱,都用尽了,无计可施了。只剩下一个有希望成功的办法:便是权术与耐性,像养鸟的人捕捉最机警,最敏捷,最奇异,最少有的鸟那样的手段。所以,莫利斯,那天特·葛朗维先生在你面前泄露秘密以后——那也是可以原谅的——觉得这件意外的事故倒是命运的一种指示,正如赌徒在赌得最紧张的时候竭力在心中祈求而听从的指示……告诉我,你对我的感情是不是能像小说中的英雄一般替我出力?……”
“——伯爵,我打断了他的话回答,我猜到你的用意了。可是,你第一个秘书想偷开你的保险箱;你第二个秘书的心,我是知道的,他可能爱上你的太太。难道你忍心送他到火里去教他受难吗?拿他的手放在烈焰中间而不使他灼伤,你想可能吗?”
“——你真是个孩子,伯爵回答。将来我是给你戴了手套去的!圣·莫街上那所种菜人住的小屋子,我已经教人腾出来了;住到那边去的绝不是我的秘书,而是我的一个远亲,审计官特·洛斯太男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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