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猫球商店(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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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觉得这样迁就一次并不伤害她女性的意志,便答应下来。我们四五个月的工作,全部是以这一分钟为目标的。金字塔能否完成,不是全靠塔尖上给一只鸟歇脚的那一点吗?……伯爵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千钧一发的时间,而这时间是到了。晚上十点,我舅舅走进了她的篷巴杜式的客厅。我记不起一生中还遇到什么比这个更动人的场面。满头白发被浑身的黑衣服衬托得格外显著,那张像神明一般恬静的脸对伯爵夫人起了奇妙的作用;她好像伤口上涂了一层止痛的油膏,觉得遍体清凉,同时也被这种道行的无意中闪射出来的光照亮了。

    高朋女人通报道:“勃朗-芒多的本堂神甫来了!”

    我问他:“好舅舅,你这次来是不是带着和平与幸福的信息?”

    “只要听从教会的告诫,绝不会没有和平与幸福。”我舅舅说着,把下面的信递给伯爵夫人:

    34 复信

    亲爱的奥诺丽纳:

    如果你早发慈悲,不疑心我,如果你念了我五年以前写给你的信,你可以省却五年不必要的,使我看了伤心的劳作。在那封信里,我向你提出的盟约足以祛除你所有的恐惧,使我们俩能恢复家庭生活。我有很多地方需要责备自己,在七年悲苦的光阴中我把我全部的过失体验到了。我没了解婚姻。你受着危险的时候,我竟没有发觉那危险。我屋里住着一个天使,主和我说:你好好的守着他罢!不料我粗心大意,不知提防,终于受了上帝的惩罚。你对自己下的毒手没有一下不打在我身上。亲爱的奥诺丽纳,饶了我罢!我完全了解你的敏感,所以不愿意再带你回巴伊安纳街的老家;我可以一个人住在那儿,却不能和你一块儿再见那屋子。我挺高兴的在圣·奥诺莱城关装修一所新宅,我心里要请去住的人不是一个因为对人生没经验而被骗回家的女子,也不是一个被丈夫用法律夺回去的女子,而是一个允许我像父亲每天祝福女儿似的亲吻她额角的姊妹。

    就因为你受着绝望的煎熬,我才更要待在你左右,满足你需要,供给你娱乐,保护你的生命;难道你想剥夺我这种权利吗?凡是女人,必有一颗永远偏向着她的,永远能原谅她的心,就是她的母亲的心;你早失怙恃,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她要在世的话,一定能把你劝回来的;但你怎么没猜到我对你抱着一颗既是我母亲的心,又是你母亲的心呢?亲爱的,我的感情不是偏狭的,吹毛求疵的,绝不让一个心疼的孩子为了什么不如意而额上纵起皱痕。奥诺丽纳,倘若你以为我愿意接受你嘴唇哆嗦的亲吻,愿意过着忽而快乐忽而忧急的生活,那么你把你童年的伴侣看作是什么人呢?你不用怕将来会听到一个人抱着摇尾乞怜的热情向你怨叹;我一定要有把握能让你完全自由自在以后才愿意把你接回来。你的孤僻的傲气把困难过于夸张了;你可能,如果你愿意,以不关痛痒的心情参与一个长兄或父亲的生活;但绝不会在周围发现嘲笑与冷淡,也不会有人疑心你的用意。你将来呼吸到的空气永远是温和的,平稳的,没有暴风雨,也没有一颗细石子。倘若以后你觉得,在我家里的确像在你的小楼中一样自由自在,愿意多添一些快乐的因素,加一些娱乐消遣,你尽可扩大你的生活圈子。慈母的温情没有轻蔑的意味,没有怜悯的意味,它是什么?是没有欲念的爱。所以我的敬佩之情自会把你可能认为侮辱的心理藏起去。这样,我们俩在共同生活中彼此都能保持尊严。在你方面只要拿出姊妹的情意,腻友的怜爱,就足够使一个愿意做你伴侣的人满足;你只消看他花尽心力遮掩他的温情,就能测量出他温情的深度。我们俩都不会念念不忘的想着过去的事,因为我们知道彼此都相当聪明,只着眼于未来。因此,你住在家里,住着你的府第,和住在圣·莫街上完全一样;照样的无人侵犯,照样的幽居独处,爱做什么就做什么,随你的心意行事;除此以外,你还得到名正言顺的保护,不必人家再像骑士式的爱情那么操劳;你还能得到增加女性光彩的尊敬,还有可以拿去作许多好事的财产。

    奥诺丽纳,你用不着求赦免;但若你要求的话,尽管来要求罢;那赦免不操在教会与法律的手中,而要由你的傲气决定,由你自动决定。做我妻子的可能有些为你所害怕的事,做我朋友和姊妹的可用不着,我对她一定礼貌周全。看到你快乐,我就幸福了;七年功夫我已经证明这一点。啊!奥诺丽纳,可以替我的话作保证的是:你手制的花全部由我珍藏着,用眼泪灌溉着;好似古代的秘鲁人用来记事的结绳,它们是一部记载我们痛苦的历史。如果这样的契约对你不合适,那么,孩子,我已经嘱托带这封信的圣者切勿替我说一句好话。我不愿意你的回家是因为教会引起了你的恐怖,或是法律给了你命令。我所求的简单而平淡的幸福,一定要你自动给的,我才接受。如果你坚持,要我把九年以来看不见一丝友爱的笑容的,阴惨惨的生活继续下去,如果你要独自一人,一动不动的在你的沙漠中待下去,那么我的意志一定服从你的意志。放心:你安静的生活可以像过去一样不受扰乱。那个管闲事而也许使你伤心的疯子,我会把他打发走的……

    35 可怜的莫利斯

    奥诺丽纳把信揣在怀里,瞧着我的舅舅,说道:

    “先生,谢谢你。既然伯爵允许我留在这儿,我就……”

    “啊!”

    我这么叫了一声,舅舅马上很不放心的把我瞪了一眼,伯爵夫人也狡狯的对我瞟了一眼,使我明白了她的用意。她要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一个虚伪的人,一个捕鸟的人,而我好不伤心的发觉,那一声惊叹居然把她骗过了;因为那是女人最熟悉的心灵的呼声。

    “啊!莫利斯,”她和我说,“你,你是懂得爱的!”

    我眼睛里闪出来的光等于另外一句答复,把伯爵夫人心中的疑虑一扫而空,倘若她还存着疑虑的话。因此伯爵是把我利用到最后一刻的。奥诺丽纳又拿出信来预备念完,舅舅对我作了个暗示,我便站起身来。他和我说:“咱们别打搅太太了。”

    “你就走了吗,莫利斯?”她说着并没抬起头来。

    她一边看信一边起身送我们,到了小楼门口,抓着我的手很亲热的握着,说道:

    “以后咱们照常见面……”

    “不!”我拼命握着她的手,使她痛得叫起来。“你是爱你的丈夫的!明儿我走了。”

    说完,我急急忙忙丢下舅舅走了。她问舅舅:“他怎么啦,你的外甥?”

    好心的神甫为了配合我的角色,拿手指着他的头和心,仿佛说:“太太,请你原谅,他是个疯子!”而因为我舅舅心里真是这样想,所以他的表情更真切。

    六天以后,我带着副领事的委任状动身往西班牙,任所是一个商业繁盛的大都市,使我短时期内就把领事的一行学会了,而我的野心也限于这方面了。

    安顿停当以后,我接到伯爵一封信——

    36 徒有其名的团圆

    亲爱的莫利斯:

    我要是幸福的话,就不会写信给你了;可是我又开始了另外一种痛苦的生活;我受着欲望的刺激,变得年轻了,一方面和一个过了四十岁而又动了爱情的人一样烦躁,一方面又拿出外交家的智慧竭力把情欲压着。你走的时候,我还没得到进入圣·莫街小楼的许可;后来收到一封信,露出一些口风,似乎不久可以准我去了;那是一封又温和又凄凉的信,表示她怕相会时感情冲动。等了一个多月,我冒险闯得去,要高朋女人去问能不能接见我。我坐在走道中的一条凳上,靠近门房,把手捧着头,差不多待了一小时。

    ——太太预备穿衣服呢,高朋女人来回报我。奥诺丽纳这句好像讨好我的话,其实是不愿意让我感到她的打不定主意。

    整整一刻钟,我们俩都很慌乱,不由自主的打着哆嗦像台上的演说家忽然着了慌一样的紧张;我们神色张皇的谈了几句,好似被人撞见了什么而勉强找些话来搭讪。

    我含着眼泪和她说:奥诺丽纳,发僵的局面已经打破了,我快活得浑身发抖;请你原谅,我连讲话都前言不对后语。这种情形恐怕一时还改变不了呢。

    她强作笑容,回答说:爱妻子又没什么罪过哇。

    ——我求你别再像过去那样做活了。高朋太太告诉我,最近二十天你只用着自己的积蓄;你名下原来每年有六万法郎收入;即使你对我不能回心转意,至少别把你的财产留给我!

    她说:我久已知道你的好意……

    我回答她:要是你喜欢留在这儿,保持你的独立;要是最热烈的爱情也得不到你的青睐,你可别再做活了……

    我递给她三张证券,每张每年有一万三千法郎利息;她接在手里,漫不经意的展开来看了,一言不发,只瞧了我一眼。啊!她完全懂得我给她的不是钱,而是自由。

    ——好了,我打败了;你要常来就常来罢。她说着伸出手来,我立刻捧着亲吻。

    因此她是硬逼着自己接待我的。第二天,我发现她强作欢容。只要来往了两个月,方始看到她的真性格。那时却好比美妙的五月,爱情的春天,我的快乐简直无法形容;她不再怕我了,只是研究我。但我向她提议上英国去,以便公开的与我破镜重圆回到家里,恢复名位,住进她的新宅的时候,她吓坏了。

    ——为什么不永远这样过下去呢?她说。

    我忍住了,一句话也不回答。

    我离开她的时候心里想:她是不是试试我呢?

    从家里出发到圣·莫街,路上我老是非常兴奋,抱着一腔热爱,像青年人一样对自己说着:今晚上她可能让步了……

    这股说不上是虚空是实在的劲儿,遇到她微微一笑,或是用那双不受热情扰乱的,高傲而镇静的眼睛发号施令的时候,就整个儿消灭了。你告诉我,她说过:吕克雷斯当年用她的匕首和血替女性的宪章写下了第一个字:自由!这句可怕的话常常回到我脑海中来,使我不寒而栗。我深切的感到必须获得奥诺丽纳的同意,也深切的感到没法获得她的同意。我去的时节和回家的时节同样受着这些狂风暴雨的骚扰,她有没有猜到呢,为了不愿意口头表示,我把自己的处境写信告诉她。奥诺丽纳置之不复,可是愁容满面,吓得我只能装作像没有写那封信一样。我因为伤了她的心非常痛苦;她看出这一点,也就表示原谅了。事情是这样的:三天以后,她第一次在她蓝白两色的卧房中接待我。灯烛辉煌,摆满着花,布置得很好看。奥诺丽纳那天的装束使她格外光艳夺目。你熟识的那张脸,四周都围着小小的头发卷;头上插着好望角的铁树花;身上穿一件白纱衫,束一根白缎带,挂着飘飘荡荡的穗子。在这么素雅的装扮之下,她的仪表你是知道的;但那天晚上简直是个新娘,是初婚时期的奥诺丽纳。不幸我的快乐立刻被浇了冷水,因为她脸上的表情有种可怕的严肃,仿佛冰雪之下藏着一团烈火。

    她说:奥太佛,只要你心里要,我随时准备做你的妻子;可是请你记住,这种屈服也有它的危险,我可能克制自己……

    我做了一个手势。

    ——不错,我明白你的意思,克制这个字你是听了刺心的;你要的是我不能给你的东西,爱情!我发过终身孤独的愿,现在宗教和怜悯使我把这个愿心放弃了。你瞧你不是到了这里吗?

    ——她停了一会,又接着说:你早先并没提出更大的要求,现在你却要你的妻子了。好吧,我把奥诺丽纳交给你,可也不把她将来的改变瞒你。将来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呢?第一是做母亲!那是我热烈期望的。是的,你可以相信我这句话。你想法改造我罢,我同意;但倘若我死了,朋友,千万别咒我,别骂我固执;你所谓固执,我称之为对于理想的崇拜,也许那种将来使我送命的、说不出的感情,更应当称为对于神明的崇拜。前途怎么样,我不管了,你会负责的,你去考虑罢!……

    于是她坐下来望着我,就是你平时欣赏的那种安闲的姿态。我痛苦得脸色发白,血都凉了。她看到她的话发生了这样的作用,便抓着我的手握着,说道:

    ——奥太佛,我是爱你的,可不是你所要的那种爱;我爱的是你的心灵……但是相信我罢,我爱你的程度像东方的女奴一般愿意为你而死,并且死而无怨。我可以借此补赎罪过。

    她还是更进一步,居然大发慈悲,跪在我面前一个坐垫上,说道:

    ——而也许我还不会死呢……

    我已经跟自己斗争了两个月。怎么办呢?……我肝肠寸断,只能找一个朋友的心让我对它叫一声:怎么办呢?

    37 奥诺丽纳最后的叹息

    我收了信没答复。两个月以后,报上披露消息,说奥太佛伯爵夫人在海外漂流了几年,终于搭着英国邮船回家了;故事编得相当自然,不致令人起疑。我刚到热那亚的时候,又接到通知,报告伯爵夫人平安分娩,生了一个儿子。我手里拿着信,在这个阳台的凳上坐了两小时。过了两个月,我的几位保护人,奥太佛,特·葛朗维,特·赛里齐,看我在舅舅故世以后颓丧得很,便竭力劝说,终于使我结了婚。

    七月革命[76]以后半年,我接到下面一封信,把这对夫妇的故事结束了:

    莫利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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