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爱情的同居生活,使我的心灵时时刻刻感到羞辱。只有孤独的时候我才能够哭,能够幻想出神。为了应酬交际,家庭杂务,抚育孩子,照顾奥太佛的幸福,我没有一分钟的余暇能汲取勇气,像从前幽居独处的时代一样。持续不断的警惕使我老是心惊胆战。我没有眼快耳灵,随口扯谎的本领。吸干我的眼泪,亲吻我的眼皮的,不是我意中人的嘴而是手帕,使干涩的眼睛减掉一些火气的是凉水,不是爱人的亲吻。我演戏是把整个的心放进去的,致我死命的原因也许就在这里。我小心翼翼的隐藏我的悲伤,居然一点不露痕迹;但悲伤非有所侵蚀不可,它便侵蚀我的生命。我跟那些发现我病根的医生说:
——你们好歹得替我找出一点病来,要不然我丈夫会活不下去的。
因此我跟台北兰和皮安训商量好了,说我的不治之症是某一种软骨病,两位医生把那根不知什么骨头描写得头头是道。奥太佛还自以为受着疼爱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所以我担心他忧郁成疾,和我同归于尽。万一有这种情形,希望你做我孩子的监护人。信内附上一份补充遗嘱表明我这个意思。请你到必要时再拿出来;也许我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奥太佛不至于到那个田地的。我暗中对他的忠诚说不定会使他悲痛欲绝,但还是能活下去的。可怜的奥太佛!但愿他再娶一个比我贤惠的女人,因为他的确值得人家的爱。既然刺探我的那个聪明的人已经结了婚,希望他记住圣·莫街的制花女留给他的教训:第一要使你太太赶快生孩子!尽量教她去管最庸俗的家务;别让她在心中培养什么理想,培养那朵我奉为至宝的,颜色火辣辣的神秘之花,它的香气会教人厌弃现实。我是一个圣女丹兰士,可惜不能像她那样住在修道院里和耶稣觌面,和一个长着翅膀、来去自如的天使相对,在出神入定中过生活。你曾看到我在我喜爱的花堆中很幸福,我却没有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你:我当初看出你假装的疯狂之下藏着含苞欲放的爱情;我把我的思想、梦境,都瞒着你,没让你走进我美丽的王国。我相信你一定能为了喜欢我而喜欢我的孩子,假如一朝他丧失了父亲的话。请你保守我的秘密,像坟墓保守我的肉体一样。别为我伤心。圣·裴那说过,无爱情即无生命;倘若这句话是对的,那么我已经死了很久了。
38 两个结局
领事把信收起,锁在皮包里,补了一句:“于是,伯爵夫人死了。”
“伯爵还在不在呢?”大使问,“七月革命以后,政治舞台上看不见他了。”
领事说:“特·洛拉先生,你可记得有一回看见我送一个客人上船吗?……”
“一个头发雪白的,一个老头儿是不是?”画家问。
“一个四十五岁的老头儿!到意大利南部去疗养和散散心的。那老人便是我可怜的朋友,我的保护人,经过热那亚跟我告别,同时把遗嘱交托给我。我用不着再把奥诺丽纳的遗言告诉他了。”
台·杜希小姐问:“他可明白自己做了刽子手吗?”
领事回答说:“他是猜到真相的,所以活不下去了。他搭船上拿波里,我送他出了海再坐小船回来。告别的时候彼此恋恋不舍,我怕那就是永诀了。我们都喜欢参与我们爱情的秘密的人,特别在爱人故世之后。奥太佛和我说:这样的人有种魔力,身上有一道光轮罩着的。——伯爵踱到船首,望着地中海;碰巧那天天气很好,大概他被当时的景色感动了,对我又说了最后几句话:为了改善人性,真应当研究一下究竟是什么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使我们不顾理性,把一个神仙般的女子为了片刻的欢娱而牺牲?我良心上听到那些呼号。并且呼号的不仅是奥诺丽纳一个人。而这竟是我亲手造成的!……我悔恨交集,痛心极了!过去我在巴伊安纳街为了得不到欢娱而恹恹欲绝;将来在意大利,我要为了已经体验过的欢娱而恹恹欲绝!……两个同样高尚的心灵,他们的不调和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阳台上大家相对无言,静默了一会。
“她算不算贞节的呢?”领事问在座的两位太太。
39 一个问题
台·杜希小姐站起来,搀着领事的手臂离开众人走了几步,说道:
“男人来找我们,把一个少女娶过去做了他们的妻子,心中却存着许多天使般的形象,拿我们跟一些无名的敌手相比,跟一些往往是从许多回忆拼凑起来的,完满的标准相比,结果老是觉得我们望尘莫及。由此看来,男人不是也有罪过吗?”
“小姐,倘若有人把热情作为婚姻的基础,你这批评是对的;而这便是那对夫妇的错误。要是男女双方都有盲目的爱情,那种婚姻生活简直是尘世的天堂了。”
台·杜希小姐和领事分开了,接着格劳特·维浓过来找她,凑着她的耳朵说:
“特·洛斯太先生未免有些自鸣得意。”
她也凑着他的耳朵回答:“不,他还没猜到奥诺丽纳可能爱他呢。”她看见领事夫人正在走来,又说:“噢!他太太把故事听了去了,算他倒霉!……”
大钟打了十一点,所有的客人都沿着海滨步行回去。
40 最后的一句话
“这些都不能代表人生,”台·杜希小姐说,“像那样的女子真是太少了,也许聪明得出奇了,可以说是一宝!人生是各种不同的变故、循环不已的痛苦和欢乐组成的。但丁诗中的天堂当然是理想的最高表现,但那种永远不变的蓝天只存在于心灵中间,向现实的人生去要求未免是奢望,而且时时刻刻要引起天性反抗的。对于这一类追求理想的人,只要给他一间六尺大小的静室,和一张跪着祈祷的凳子就行了。”
“一点不错,”雷翁·特·洛拉说,“可是不管我怎么下流,我仍不由得钦佩一个和伯爵夫人差不多的女子,能够住在一个画家屋里,与画室为邻,从来不下楼见客,也从来不到街上沾污她的鞋子。”
“在几个月之内是可能的。”格劳特·维浓的口气挖苦得厉害。
可是大使回答台·杜希小姐说:“奥诺丽纳并非独一无二的例子。有个男人,还是干政治的,又是笔下很尖刻的作家,他的爱情就是这一种。后来他是在决斗中死的;把他打死的那颗子弹不单打中了他一个人,他的爱人因此也差不多进了修道院[77]。”
“那么这个时代还有些伟大的心灵了!”加米叶·莫班说着,靠着堤上的栏杆,若有所思的愣了一会。
一八四三年正月 巴黎
禁治产
解题
禁治产为法律名词。凡精神失常之人,由法院审定,宣告其不能自行处理财产,因而指定监护人代管,谓之“禁治产”。
傅雷
01 两个朋友
一八二八年,有一天清早一点钟的时候,圣·奥诺莱城关街上,从靠近爱里才宫的一所大宅子里走出两个人:一个是当代的名医,叫作荷拉斯·皮安训;一个是巴黎最风雅的人物之一,叫作特·拉斯蒂涅男爵;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各人的车早已打发回家,城关区域连一辆街车都没有;但夜色甚美,街面也很干燥。
欧也纳·特·拉斯蒂涅和皮安训说:“咱们走到大街上再说,倶乐部前面通宵都有车的;等会你把我送回家罢。”
“行。”
“喂,朋友,你觉得她怎么样?”
“你是说那个女的是不是?”医生冷冷的回答。
“噢,皮安训的老脾气又来了。”拉斯蒂涅嚷道。
“怎么呢?”
“朋友,你提到特·埃斯巴侯爵夫人,像提到一个要进你医院的女病人一样。”
“你要知道我的感想吗,欧也纳?倘若你丢下特·纽沁根太太去勾搭这位侯爵夫人,等于拿一只眼的马去换一匹两眼全瞎的马。”
“纽沁根太太年纪已经三十六了,皮安训!”
“这一位也有三十三了!”医生马上顶了一句。
“最忌妒她的女人也不过说她二十六。”
“好朋友,倘若你存心要知道一个女人的年龄,只要瞧她的太阳穴和鼻尖就行了。不管她们运用胭脂花粉的手段多么高明,对这些暴露她们心绪骚动的、铁面无情的证据,是毫无办法的。她们每长一岁都在那儿留下一道烙印。等到女人额上的皮肤松下来,有了皱痕,像花一般的蔫了;等到鼻尖上有了小小的粒子,好比英国人家壁炉里烧的煤球,把伦敦像毛毛雨似的布满了看不清的小黑点……那么对不起!她准是三十岁出头了。她可能很美,可能很聪明,可能很温柔,什么都可能,但年龄总是过了三十,到了盛极而衰的阶段。我不责备喜欢这一类妇女的人;可是像你这样的漂亮人物,不应该把二月里的癞皮苹果当作一个在枝头上向你微笑,引诱你去咬一口的,又红又白的小苹果。固然爱情从来不查看人家的出生证;没有人爱一个女子是为了她的年纪,为了她长得美或丑,为了她聪明或愚笨,爱就是爱,没有理由的。”
“可是我呀,我爱她的理由才多呢。她是特·埃斯巴侯爵夫人,她是勃拉蒙-旭佛雷家的小姐,她是社会上的红人,她有感情,她有一双和特·裴里公爵夫人一样美丽的脚,或许还有十万法郎进款,而我有朝一日说不定会娶她!最后,她可以使我改善局面,还清我的债。”
“我以为你早发了财呢。”皮安训打断了拉斯蒂涅的话。
“不错,我有两万法郎进款,刚好开销车马。我在纽沁根事件中栽了筋斗,那件事改日再谈罢。我嫁了两个姊妹;我和你相识以后挣的钱,这是最显著的一笔。但我宁可给她们作陪嫁,不愿意自己有十万法郎利息。现在怎办呢?我野心勃勃,和纽沁根太太混下去有什么出路呢?再过一年,我就像图书似的给编了号,插上架,跟一个结了婚的人一样。结婚与独身的不愉快,我全有,两种生活的便宜却是连半点都沾不到;老钉着一个女人就会碰到这种僵局。”
“哎!难道你以为这一下交了好运吗?”皮安训说,“你那侯爵夫人,我才看不上呢。”
“你的进步思想把你眼睛蒙蔽了。倘若特·埃斯巴太太变了一个拉蒲尔登太太[78]……”
“告诉你,朋友,贵族也罢,布尔乔亚也罢,反正她没有灵魂,永远是个自私自利的典型。相信我罢,医生看人看事都有经验;我们之中最厉害的,查验身体的时候会把灵魂也查验出来的。咱们今晚在她客厅里消磨了一个黄昏,尽管客厅那么漂亮,公馆那么富丽堂皇,侯爵夫人可能欠着债呢。”
“你怎么知道?”
“我不是断定,只是猜测。她提到她的灵魂,好似路易十八提到他的感情一样的虚假。听我说,这个又娇又白,长着栗色头发,为了要人哀怜而无病呻吟的女人,骨子里身子像铁打的,胃口好得像狼,气力之大和性格的卑鄙像老虎。要说拿绫罗绸缎来遮盖一个骗局,谁也及不到她遮盖得好。唉,我把她看透了。”
“皮安训,你真使我害怕!咱们在伏盖公寓分手以后,难道你人情世态阅历了不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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