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猫球商店(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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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个庄严的时间,侯爵说话毫无口吃的现象,也没有平时语言重复的习惯。凡是在日常生活中有这两项缺点的人,一旦胸中有了强烈的感情,说话往往会极其流畅。

    他又道:“然后《南德敕令》被撤销了[106]。先生,也许你不知道路易十四的亲信借此机会发了多少财。凡是新教徒不按照公家规定出售的产业,都被路易十四没收,分给他的左右。像当时的传说一样,王上的宠臣都四出逐鹿,猎取新教徒的家产。我千真万确的知道,有两个侯爵的田地全是一些可怜的商人被充公的家私。逃亡的新教徒中有巨额财产需要带走的,到处遇到圈套;人家对他们用的怎样的手段,我用不着向你当法官的人解释。你只要知道,奈葛勒北里斯的田地,包括二十六个地方教区和对于各乡镇的特权,还有从前也属于我们的葛拉方日田地,都早已落入一个新教徒的手里。由于路易十四的恩赐,我的祖父把这两处产业收回了。但这恩赐的经过对另一方面是极不公道极残酷的。那两处田地的业主,把家属先打发到瑞士去,自以为日后还能回到祖国来,便假装卖掉田地,自己也打算逃往瑞士。他大概想尽量利用法定限期,留在法国料理买卖,不料被地方总督抓了起来;出面顶替,充他买主的人把事实招供了;可怜的商人结果被吊死,而我的父亲却到手了两处田地。我要不知道我祖父参加这些阴谋诡计倒也罢了;无奈那位总督是他的舅父,不幸我又看到总督的一封信,教我祖父向台奥达多斯想办法,台奥达多斯是宫廷中的近臣背后称呼王上的暗号。信中取笑那个牺牲者的口吻,使我看了毛骨悚然。流亡在瑞士的家属寄钱回来替可怜的人赎命,总督收了钱,照旧要了商人的命。”

    侯爵说到这儿停住了,仿佛这些回忆还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然后他又接着说:“那可怜虫叫作耶勒诺。单单这个姓就可以给你说明我的行为了。想到我的家庭有这样一段可耻的历史,我不由得痛苦万分。靠了这笔家私,我的祖父娶了拿伐兰-朗撒克家的女儿,那是小房的承继人,家业远过于大房。从此以后,我的父亲被认为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娶的是葛朗里欧家小房的女儿,便是我的母亲。那家私虽是不义之财,对我们倒是一本万利。因为决意要快快的补赎这桩罪过,我写信到瑞士去,直到把那家新教徒的踪迹访查明白了才安心。我打听到耶勒诺家潦倒不堪,已经搬回法国来了。以后我又发觉,那倒霉的一家的承继人是一个拿破仑部下的骑兵中尉。在我看来,耶勒诺一家的权利是很明白的。要确定时效问题,不是先得控告产业的持有人吗?但为了宗教而亡命的人,教他们向哪个法庭去陈诉呢?他们的法庭是在天上,或是在这里,”侯爵说着,拍了拍心窝,“我不愿意我的孩子们将来对我像我对祖先一样想法。我要传给他们一份没有污点的遗产,一个没有污点的爵徽;我不愿意贵族的品格在我身上变成自欺欺人的谎言。并且以政治观点来说,大革命时代逃亡出去的人既然都要求收回被充公的产业,他们自己怎么还能保留用罪恶的手段抢来的财产?耶勒诺先生母子俩老实得近乎迂执,据他们说来,我还是受他们剥削呢。我花了多少口舌,他们只肯收回路易十四时代的地价。我们把那地价议定为一百一十万法郎,可以陆续支付,不用加利息。为了张罗这笔款子,我必须有个很久的时期不能动用我的收入。事情到了这个阶段,我才如梦初醒,发觉我对太太认识错了。我向她提议离开巴黎,住到外省去;在那儿凭她收入的半数就能过着体体面面的生活,而且可以提早还清那笔债;我把事情告诉她,只是没说得怎么严重。不料她把我当作疯子。我这才发现了她的真性格:她可能问心无愧的赞成我祖父的行为,还会取笑新教徒呢。看她那么冷酷,对孩子们不关痛痒,居然毫无遗憾的让我带走,我不禁害怕起来,决意把我们共同的债还清以后,让她保留她那份财产。她说过她不能因为我发傻而跟着赔钱。既然我的收入不够开销;也没力量供给孩子们的教育费,我就打定主意亲自教育,希望他们成为勇敢的人,名副其实的绅士。我把进款买了公债,因为行市上涨,我还清地价的时期比预算的缩短很多。原来我留出了四千法郎家用以外,每年只能拨六万法郎,要十八年才能拨完;可是最近我把一百十万法郎统统归清了。我很运气,偿还了人家的损失,并没使孩子们吃一点儿亏。先生,这就是我把款子交给耶勒诺太太母子的理由。”

    法官听着大为感动,硬压着感情问道:

    “那么侯爵夫人对你隐居的理由是知道的了?”

    “是的,先生。”

    包比诺把腰板一挺,表示大吃一惊,猛的站起来打开办公室的门,招呼他的书记:

    “喂,诺埃,你回去罢。”

    接着又对侯爵说:“先生,虽则你这番话已经使我完全明白,但状子上还提到一些别的事,我想听一听你的解释。比如说,你在这儿经营商业,这一点似乎跟你的身份不合。”

    “这件事不便在这里谈,”侯爵说着,向法官作了一个手势请他出去,然后又对着老人:“努维翁,我下去了;两个孩子快回家了,你等会来吃饭罢。”

    “侯爵,”包比诺在楼梯口问,“你不住在这里吗?”

    “不,先生。我为了出版事业特意租这几间屋子作办公室。你瞧,”他指着壁上的广告,“这部历史的发行人不是我,而是巴黎一家最有地位的书店。”

    侯爵把法官让进底层的屋子:“先生,这才是我住的地方。”

    屋内那股诗意毫无卖弄风雅的痕迹,包比诺一进去就悠然神往。那日天气极好,窗都开着,客室内布满了园中草木的香气;一道道的阳光把略带褐色的护壁照得格外光鲜。包比诺看到这个幽雅的环境,认为绝不是一个疯子所能创造出来的。

    他心上想:“对啦,我就需要这样一所屋子。”接着又高声问:“你不久要搬走了吧?”

    “希望能这样,”侯爵回答道,“可是我要等小儿子完成学业,等他们弟兄俩的个性完全成熟,再把他们带到社会上去,让他们接近母亲;并且,除掉已经给他们的实学以外,我还想加以补充,教他们游历欧洲各国的京城,见见世面,见见人物,把学的语言实地应用一下。”他请法官在客厅内坐下了,又道:“关于印行《中国史》的事,我不能在一个老世交面前和你谈。他是努维翁伯爵,大革命时代流亡在国外,回来连一点家私都没有了;我跟他一同办这件事,与其说为了我自己,不如说为了他。我并没告诉他我隐居的理由,只说我跟他一样把家产搅光了,可是还有些资本足够经营一桩买卖,他也可以从中出点力。我从小有个受业的老师,叫作葛罗齐埃神甫,由于我的保举,查理十世派他做阿尔直那图书馆馆员,那图书馆是今上当太子的时候就主管的。葛罗齐埃神甫对于中国极有研究,深知它的风俗习惯。我在一个人极容易对所学的东西入迷的年龄上承继了他的遗产,二十五岁就学会了中文。我承认我对这个民族的钦佩简直不能自已,因为它能把征略者同化,它的历史比神话的年代或圣经的年代还要古老,稳定的制度使它能保持领土的完整,纪念建筑伟大无比,行政机关完满无比,革命是不可能的;它认为理想的美是贫弱的艺术原则,它的工艺和珍贵的出品发展到登峰造极;我们无论在哪一点上都不能超过它,而我们自命为高人一等的成绩,他们却和我们并驾齐驱。可是,先生,即使我常常在谈笑中把欧洲各国的情形与中国的相比,我到底不是中国人,而是一个法国绅士。倘若你怀疑这个企业,我可以提出证明,这部附有插图与统计,涉及文学、宗教各方面的大书,已经得到普遍的赞许,预约的数目到了二千五百部,包括欧洲各国在内,法国只占到一千二。每部书要卖三百法郎;努维翁伯爵从中可以挣到一笔年息六七千法郎的款子,因为我办这个企业暗中的动机便是保障他的生活。至于我自己,只希望能挣些钱让两个孩子有点儿娱乐。我无意中赚的十万法郎可以作他们的特殊支出;凡是他们的衣着、马匹、看戏的钱,击剑和别的玩意儿的学费,随便涂抹的画布,喜欢的书,以及做父亲的极高兴让他们满足的一切小小的欲望,都有了着落。两个孩子读书那么用功,成绩那么优异,倘若我没力量供给他们这些享受,那我为了维持身家清白所做的牺牲,势必更加痛苦了。的确,先生,我关在家里教养儿子已有十二年之久,这十二年使宫廷把我完全忘了。我的政治生涯,我的世代簪缨的身份,自己可能挣到而传给孩子们的新的光荣,全部放弃了;但是我们姓埃斯巴的并没损失,孩子们将来一定是出众的人物。我固然没有进贵族院,但日后他们可以凭着为国效劳的功绩,光明正大的去争取,他们也必定能为祖国做出一些传世的事业。我把家声洗刷干净之后,等于替后人奠定了一个光荣的前途:虽然这番苦功是没人知道的,没有光华的,也不能不说是一件高尚的行为罢?先生,还有别的事要我解释吗?”

    那时好几匹马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

    侯爵说:“他们回来了。”

    一会儿两个少年进了客厅,衣着大方而朴素,穿着带有踢马刺的靴子,戴着手套,很高兴的扬着马鞭。兴奋的脸表示才吹过新鲜空气,精神抖擞,身体强壮。他们俩跟父亲握手,像朋友般彼此交换了一个温柔的眼风,又冷冷的向法官行了礼。包比诺觉得无须再问侯爵与儿子们的关系了。

    “你们玩得好吗?”侯爵问。

    “玩得很好,父亲。我初次出马,十二枪就打倒六个木人!”加米叶说。

    “你们上哪儿散步的呢?”

    “上蒲洛涅森林去的。我们还看见母亲呢。”

    “她有没有停下来?”

    “我们跑得那么快,她一定没看到。”格莱芒回答。

    “可是你们为什么不过去招呼她呢?”

    格莱芒低声说道:“父亲,我觉得她不大乐意我们在公众地方接近她。”

    法官耳朵相当灵敏,把那句话听到了;当时侯爵额上也堆起一些阴影。包比诺欣然看着这幅父子团聚的景象,眼神很感动的打量侯爵,觉得他的面貌,姿态,举动,简直是忠厚正直的德行最完满的表现,完全是一派风雅豪侠的贵族气息。

    “先生,你……你瞧,”侯爵又恢复了口吃的毛病,“你瞧……法院可以随时派……派人到这儿来……是的,随时派……派人到这儿来。假如有疯子的话……假如有疯子的话,那只有两个孩子对他们的父亲有点儿疯癫,还有做父亲的对孩子们疯得厉害;但那种疯狂,性质并不坏。”

    那时,穿堂里传来耶勒诺太太的声音,她不管当差的拦阻,径自走进客厅,嚷道:

    “我才不愿意绕圈子呢!”她说着向大家行了礼,“是的,侯爵,我一定要立刻跟你谈一谈。啊!我又来迟了一步,刑事法官已经先到了。”

    “刑事!”两个孩子都叫起来。

    “怪不得你不在家,原来在这儿!真是,若要事情糟,只要法官到。侯爵,我特意来告诉你,我们母子俩决意把你的钱全部奉还,因为我们的名誉受到危险了。我跟我儿子宁可还你钱,不愿意你有一点儿不如意的事。说句老实话,真要混账透顶的人才会想到把你来一个禁治产……”

    两个孩子紧靠着侯爵的身子,嚷道:“把我们的父亲禁治产?什么事呀?”

    包比诺插言道:“太太,别说了!”

    “孩子,你们走开。”侯爵吩咐。

    两个少年一声不出,往园子里去了,可是脸色很不安。

    “太太,”法官说,“侯爵给你们的款子是他在法律上欠你们的,虽然这个偿还的行为是把诚实不欺的原则应用得极其广泛。一个人持有没收得来的产业,不管没收的方式如何,连用不老实手段的在内,倘若过了一百五十年仍应当归还原主,那么法国就很少合法的业主了。雅各·葛的产业使二十几家贵族发了财[107]。英国在占领一部分法国土地的时期滥行没收的产业,也增加了好几个诸侯的财富。根据我们的立法,侯爵尽可自由处置他的进款,谁也不能责备他挥霍。要把一个人加以禁治产处分,必须他行动毫无理性;而他现在给你的赔偿是完全出于最圣洁最高尚的动机。所以你尽可问心无愧的收下;社会要诬蔑这桩义举就让它诬蔑罢。最纯洁的德行在巴黎往往会受到最卑鄙的毁谤。不幸,发展到现阶段的社会,还要使侯爵的行为显得伟大。这一类的义举倘使不足为奇了,那才是国家的光荣呢。但目前的风俗人情,使我比较之下不得不认为:侯爵非但不该受到禁治产的威胁,还值得人家替他加上一个光荣的冠冕。在我服务司法界的几十年中间,我今天所看到的,所听到的,还是第一次看到,第一次听到。但在最优秀的阶级中,为善行义原是一种习惯,所以我们看到德行最美满的表现,也不必奇怪。——侯爵,我这样说明以后,你大概能相信我是绝对能守秘密的了,并且绝不会有禁治产的判决,假定要有判决的话。”

    “啊,这才对啦,”耶勒诺太太说,“这才像一个法官!我的好先生,要不是我长得这么丑,我一定来拥抱你了;你说的话真是高深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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