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于絮尔·弥罗埃(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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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话使听的人非常难过。几天以后,举行了亲属会议,交出了代管财产的清账。账上说明米诺莱医生应当交出一万零六百法郎:包括几年来应付未付的一千四百法郎息金,那是姚第上尉的遗赠所生的利息;还有十五年中积起来的五千法郎,是医生逢年逢节给干女儿的红包。

    这种结清账目同时又经过公证的手续,完全是依照法官的建议;因为他很担忧米诺莱医生死后的变化,不幸这个预感竟没有错。于絮尔接受清账的结果,一共有一万零六百的现款和年息一千四的公债。第二天,老人虚弱不堪,不能起床了。他家里的事一向很隐秘,但病重的消息还是传遍全镇,那些承继人就满街乱撞,像一串断了线的念珠。上门来探问病情的玛尚,从于絮尔嘴里知道医生上了床。不幸,纳摩的医生早已说过,只要米诺莱老人躺上床,命就完了。承继人们便冒着严寒,一齐站在街上、广场上,或者自己的屋门口,聚精会神的谈论这桩盼望了多年的大事;一边东张西望,但等本堂神甫把圣体供在内地常用的那种器具内往老医生家里送。

    因此,两天以后,夏伯龙神甫带着副司祭和助祭童子,随着高捧十字架的圣器执事,穿过大街的时候,一般承继人立刻跟上去,预备占领屋子,以防走漏,同时也准备去攫取他们假想中的藏金。这批人跪在教会执事后面,并没做祷告,而是虎视眈眈的直瞪着老人,老人看了不由得露出一副狡猾的笑容。神甫掉过头去看到了他们,也就慢慢地念着祷告。车行老板受不了那个不舒服的姿势,第一个站了起来,他的女人也跟着站起;玛尚唯恐才莉夫妇顺手牵羊,拿掉屋子里的什么小玩意儿,便和他们一块儿到客厅去;不久,所有的承继人都在那儿会齐了。

    克莱弥埃道:“他是个挺规矩的人,不会随便要求临终圣礼的,这一下咱们可以放心了。”

    玛尚太太回答:“对,咱们每家都能有两万法郎一年的进款啦。”

    才莉道:“我有这么个念头:他的钱近三年来不再存放,他喜欢把现金藏起来了……”

    “准是藏在地窖里罢?”玛尚对克莱弥埃说。

    “咱们要找到一点儿什么才好呢。”米诺莱-勒佛罗道。

    玛尚太太嚷道:“反正那天他在跳舞会里有过声明,事情已经定局了。”

    克莱弥埃道:“咱们到底怎办呢?平分呢?拍卖呢?拈阄呢?因为咱们都成年啦。”

    为了怎么分家的问题,大家七嘴八舌,马上紧张起来。半小时以后,乱哄哄的闹成一片,特别是才莉那个尖嗓子,叫得连院子里和街上都听得见。

    “老头儿大概死了罢。”一班挤在街上的闲人说。

    吵闹的声音直传到老医生耳朵里,他听见克莱弥埃连吼带嚷的说:“屋子吗,屋子值三万法郎!我来买,我拿出三万法郎!”

    才莉声音恶狠狠的回答:“不管值多少,我们都拿得出来。”

    夏伯龙神甫替朋友行过临终圣礼,在旁陪着;老人对他说:“神甫,请你想个办法,让我安静一些。我那些承继人,像红衣主教齐美奈斯[89]一样,可能等不到我死就来翻箱倒箧,我又没养着猴子替我把东西抢回来。你去告诉他们,我要他们统统出去。”

    神甫和纳摩的医生下楼,把病人的话给大家说了。两人愤慨之下,还把他们训斥了几句。

    纳摩的医生吩咐蒲奚伐女人:“把铁门关起,谁都不让进来;难道一个人连死都不得安宁吗?你再预备一贴芥末膏药,敷在先生脚上。”

    承继人中有些是带着孩子来的;本堂神甫一边打发他们,一边说:“你们的老叔并没有死,可能还要活好些时候。他要绝对清静,除了干女儿,身边不要别人。唉,这姑娘的行事才不像你们哪!”

    “这老东西!”克莱弥埃叫道,“让我来站岗。说不定他们暗中捣鬼,损害我们的利益。”

    车行老板早已溜进花园,想跟于絮尔一同看护,教人家留他在屋里帮忙。他蹑手蹑脚的回进来;过道和楼梯上都铺着地毯,靴子踏在上面毫无声响:他直走到老叔房门口,始终没人听见,神甫和纳摩的医生都走了,蒲奚伐女人正在预备芥末膏药。

    “人都走了吗?”老人问干女儿。

    于絮尔提着脚尖朝院子里望了望。

    “都走了;神甫临走亲手把铁门带上了。”

    垂死的老人便说:“亲爱的孩子,我的命只有几小时,几分钟了。我医生不是白做的,芥末膏药不会把我拖到今天晚上。”他说到这里,被干女儿的啼哭把话打断了。“于絮尔,你别哭;我说的是关于你和萨维尼昂结婚的事。等蒲奚伐拿着膏药上来,你就到书房去,钥匙在这里;你把蒲勒酒柜上的白石面子抬起来,下面有一个信封写着你的名字,你拿来给我看;要不亲眼看见那个信封在你手里,我死了也不放心的。我断了气,你别声张:先把萨维尼昂找来,一同看那封信,你得向我起誓,也得代他起誓,一定要遵照我最后的意志行事。只要萨维尼昂听从了我的话,你们再宣布我死的消息;那时承继人就要开始做他们的戏了。但愿上帝保佑,别让那些野兽来糟蹋你!”

    “好吧,干爹。”

    车行老板不再往下听了,赶紧提着脚尖下楼,他已经想到小书房的锁是装在藏书室这一边的。从前他听见建筑师和铜匠讨论这事,铜匠认为要预防有人从临河的窗子进来,还是把锁装在藏书室一边为妙,因为小书房主要是夏天纳凉的地方。当下米诺莱被利益冲昏了头,血都到了耳朵里;他用一把小刀把门锁旋下,手脚像贼一样的快。他走进书房,拿了文件,不敢当场开拆,装上了锁,把一切恢复了原状,到饭厅里坐着,只等蒲奚伐送膏药上楼的时候往外溜。他走得非常方便,因为于絮尔觉得贴膏药比干爹的嘱咐更要紧。

    “信啊!信啊!”老人用那种快死下来的声音嚷着,“你得听我的话,把钥匙拿去。我一定要看你拿到了信才行。”

    他这么说着,眼神惊惶不定,蒲奚伐对于絮尔说:

    “快快听干爹的话,你要把他急死了。”

    于絮尔亲了亲老人的额角,拿着钥匙下楼了;但一会儿听见蒲奚伐尖着嗓子直嚷,又马上退回来。老人把她瞅了一眼,看她两手空空,猛的从床上坐起,想说话,临了只是好不凄惨的叹了一口气,眼睛里充满着恐怖的表情,死了。可怜的姑娘从来没见过死人,立刻跪在地下,哭作一团。蒲奚伐替老人阖上眼睛,把他放倒在床上。老奶妈把死人像她所说的装扮完毕,赶去通知萨维尼昂;但那般承继人早已跟围着看热闹的闲人等在街头,活像一群乌鸦只等一匹马掩埋了,就过来连啄带扒的把死马从泥土中翻出来。当下他们蜂拥而至,和那些猛鸟一样迅速。

    15 医生的遗嘱

    这时候,车行老板回到自己家里,急于要打开那个神秘的信封,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结果他找出下面几项文件。

    给我亲爱的于絮尔·弥罗埃——我的舅子约瑟·弥罗埃和舅嫂狄娜·葛洛曼的女儿

    1830年1月15日,纳摩

    我的小天使,我像父亲一般对你的慈爱,你是受之无愧的;我所以会有这种感情,不但因为我受了你父亲之托,并且因为你极像你的姑母于絮尔·弥罗埃:你使我时时刻刻想起她的风韵、聪明、天真和妩媚。但你的父亲是我岳父的私生子,我正式给你遗产可能引起别人争议……

    车行老板念到这里,骂了一句:“老狐狸!”

    ……把你过继为女儿也可能引起诉讼。我又始终不愿和你结了婚而把财产送给你;说不定我还有多年可活,把你的幸福耽误了。而你的幸福迟迟不能实现,只是由于包当丢埃太太活着的缘故。把这些难处郑重考虑过后,我既要给你一份丰厚的家私,让你生活优裕……

    ——“坏东西!他什么都想到了!”

    又要不损害我的承继人……

    ——“假仁假义!难道他的全部家私不都是我们的吗?”

    我决定把十八年的积蓄送给你,那是听了我公证人的指点,不断的放在外面生利的;我的目的是要财富所能给人的幸福,你都能够享受到。没有资产,你的教育和你高尚的思想反而会造成你的不幸。何况对那个爱你的青年,你也应当给他一份丰厚的陪嫁。在紧靠客厅那边的最后一口书柜里,小桌子高头第一排书的最末了一册内(红摩洛哥皮精装的对开本《法学总汇》第三卷),有三张不记名的三厘公债,每张利息是一万二[90]……

    车行老板嚷道:“他多阴险!上帝可不让我受这样的欺骗。”

    你立刻去把证券拿了,还有我临死剩下来的少数积蓄,夹在第三册前面的一本书里,你也收起来。我疼爱的孩子,你得想到能够给你财产是我一生最快乐的事,你非服从我这个意思不可;否则我不得不向上帝求救了。我知道你良心的顾虑最多,所以这封信内附着一份正式的遗嘱,写明这三张债券是送给萨维尼昂·特·包当丢埃先生的。那么,不论由你自己执管,还是由你爱人转手送给你,那笔钱总是你合法的财产了。

    你的干爹 但尼·米诺莱

    跟这封信一起,有一小张贴着印花的官契,上面写着:

    遗嘱

    立遗嘱人但尼·米诺莱,医学博士,住纳摩镇,身体康健,神志清楚,可以本遗嘱的年月为证。我死后把灵魂交还上帝,并请上帝俯念我真诚悔罪,宽恕我多年的错误。萨维尼昂·特·包当丢埃子爵平日对我感情深厚,我决于遗产内提出年息三万六千法郎的公债相赠,与我所有的承继人无涉。

    立遗嘱人 但尼·米诺莱亲笔

    1831年1月11日,纳摩

    这些文件,车行老板为了不让一个人知道,特意躲在老婆房内看的。他毫不迟疑,找了一块打火石来;可是上帝给了他两次警告,接连两根火绒都没点上。第三根着了火。他把信和遗嘱都放在壁炉里烧了,还不放心,又拿壁炉里的灰把纸张和封蜡的残余一齐盖没。然后他飞也似的奔往老叔家里,一心只想瞒着老婆,独得三万六千一年的利息;他蠢笨的脑袋也只容得下这个简单明白的念头。一看见老叔的屋子已经被三份终于得手的家庭占领了,他不禁提心吊胆,唯恐那个他只想着阻碍而没考虑过的计划无法实现。

    他对玛尚和克莱弥埃说:“喂,你们待在这儿干吗?难道让人家来抢劫,把金银宝贝拿走不成?咱们三个既然是承继人,就不能坐在这儿发呆!你,克莱弥埃,马上到第奥尼斯家去报告死亡,叫他来检验。我虽是副镇长,可不能为我老叔填死亡证……你,玛尚,你去找篷葛朗老头,要他来封门。”他又对自己的女人,玛尚太太和克莱弥埃太太说:“你们几位应当陪着于絮尔。这样,就不会有走漏了。最要紧是关上铁门,谁都不让出去!”

    妇女们觉得这话很对,立刻赶到于絮尔房里。这天性纯洁而已经受着恶意的猜疑的姑娘,淌着眼泪,跪在地下祈祷。米诺莱猜到三个女的不会在于絮尔身边耽久的,又怕两位共同承继人起疑,便奔往藏书室把那本书找到了,打开来,拿了三张证券,又在另外一册内找到三十多张钞票。这大汉虽是个蛮子,偷这些东西的时候,耳朵里也听见一阵钟声,血也在太阳穴里尖声乱叫。天那么冷,可是背上的衬衣都湿透了;两条腿也直打哆嗦,他竟支持不住,倒在客厅里一只小沙发上,仿佛头上挨了几下闷棍。

    玛尚一边在街上急急忙忙走,一边和克莱弥埃说:“啊!一得遗产,大胖米诺莱的舌头也灵活了。你听见他说话吗?‘你上这儿!你上那儿!’真会调度!”

    “不错,那个冬瓜脑袋倒真亏他的,神气有点儿……”

    “唷!”玛尚忽然心里一慌,“他女人也在那儿,他们俩在一起未免太多了!事情归你办,我还是赶回去的好。”

    车行老板才坐下,已经看见玛尚脸色通红的凑在铁门上;他赶回死人的屋子,跟雪貂一样快。

    “嗯!什么事啊?”车行老板一边开门一边问。

    “没有什么,我回来看封门的手续。”玛尚说着,把野猫似的眼睛瞪了他一下。

    米诺莱回答:“我也巴不得早点儿贴上封条,咱们好回家去。”

    玛尚道:“我看哪,封了门还得派一个人看守才行。蒲奚伐一味帮着小丫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咱们叫古鄙来罢。”

    车行老板说:“你找他吗?他会把好菜吃光,给你一个空锅子。”

    玛尚又道:“封门的事,一小时以内就能办妥;今晚还要守灵,那就让咱们的女人看守罢。明儿中午下葬。清点财产总得一个星期以后。”

    大个子微微笑了笑,说:“咱们先叫小丫头滚蛋,再托镇公所的鼓手[91]来看门。”

    “好啊!”玛尚叫道,“这件事你去办,你是米诺莱家属的领袖。”

    米诺莱便道:“诸位先生,诸位太太,大家都到客厅里来,不是请你们吃饭,而是要办封存手续,保护全部的权益。”

    接着他把自己的女人拉过一边,把玛尚对于絮尔的主张告诉她。妇女们久已恨透了小丫头,巴不得出一口气,听到赶她出去的话,就表示热烈赞成。

    篷葛朗来了;才莉和玛尚太太请他以老医生的朋友资格,要求于絮尔离开屋子;篷葛朗大为愤慨,说道:

    “你们要把她撵出屋子,撵出她的父亲、她的干爹、她的恩人、她的监护人的屋子,你们自己去撵罢!全靠她心胸高尚,你们才得了遗产;你们现在去抓着她的肩膀,当着全镇的面把她摔到街上去吧!你们以为她会偷你们的东西?贴上封条,托一个人看守:那是你们的权利。先告诉你们,我绝不封她的房间;她是在自己家里,她房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属于她的;我要把她的权利告诉她,叫她把自己的东西都收到房间里去……”篷葛朗老头听见承继人一阵嘀咕,便补上一句:“当着你们的面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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