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于絮尔·弥罗埃(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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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班妇女听着篷葛朗这篇怒气冲冲的言论,呆住了。克莱弥埃对车行老板和女太太们说了声:“嗯?”

    “没见过这样的法官!”车行老板嚷着。

    于絮尔坐在一张小椅子上,昏昏沉沉的,仰着头,辫子都散了,歇一会,哭一声。她两眼浑浊,眼皮虚肿,那种身心衰弱的情形,除了承继人,便是最狠心的人也会觉得可怜的。

    “啊!篷葛朗先生,过了我的生日,想不到就是死亡和丧事,”她像心灵高尚的人一样,自然而然流露出这种意味深长的话,“你是知道他的为人的,二十年工夫对我没有一句急躁的话!”她又叫道:“他真是我的妈妈,好妈妈。”

    想到这儿,她又两行眼泪直挂下来,夹着抽抽噎噎的哭声;最后她直挺挺的倒在椅子上。

    法官听见承继人们上楼了,便说:“孩子,你要哭他,日子长呢;可是收拾东西的时间只有这一会儿工夫:你把屋子里所有属于你的东西都归到房里来。那些承继人逼我贴封条了……”

    于絮尔气愤交加的直跳起来:“啊!他们要拿,都拿去吧。最宝贵的东西,我有在这里了。”她说着拍了拍胸脯。

    “什么呀?”车行老板紧跟着问,他和玛尚两个一齐在房门口露出一张凶恶的脸。

    “就是说关于他的德行、生活、说话的回忆;还有他圣洁的心灵的形象。”她做了一个美丽的手势,眼睛和脸颊都闪闪发光。

    于絮尔那一下动作,把胸褡里头的钥匙震落了,玛尚像猫一般窜过去,捡了起来,嚷着:“哎,你还有一把钥匙呢!”

    她红了红脸,说:“那是他书房的钥匙,他临死的时候要我上书房去的。”

    米诺莱和玛尚彼此狞笑了一会,又瞧着法官,眼中带着恶毒的猜疑的神气;那在玛尚是无意的,在车行老板是有心的。于絮尔一见之下,猜到他们的用意,不由得站起身子,脸色发白,好似浑身的血都流完了,眼中像霹雳一般射出一道斫伤她自己元气的火光,声音哽咽着说道:

    “啊!篷葛朗先生,这房里的东西都是干爹好意送给我的,他们要拿尽管拿罢;我身上只有这几件衣服,我走出房间,从此不进来了。”

    于絮尔说着,走进干爹的卧室,不管别人怎么央求,再也不肯离开;因为那些承继人对自己的行为也觉得有些惭愧了。于絮尔吩咐蒲奚伐女人到老驿站旅馆定下两间房,以后再在镇上找个地方和她同住。她回到房里拿了祈祷用的经文,和本堂神甫、副司祭、萨维尼昂,几乎整夜都在一块儿守灵:她不是祷告,便是哀泣。萨维尼昂等母亲睡下就过来,一声不响的跪在于絮尔身旁,于絮尔对他凄然笑了笑,感谢他这样至诚的来分担她的忧苦。

    篷葛朗捧了一个大包裹交给于絮尔,说道:“孩子,你姑丈的一个女承继人,把你所有的更换衣服从五斗柜里拿出来了;因为你的东西要启封以后才能拿,而启封还要等好几天。为了保护你的权益,我把你的卧房也给封了。”

    于絮尔迎上去握着他的手,答说:“谢谢你,先生。你再瞧他一眼:不是很像睡熟的样子吗?”

    老人的脸色像一朵不久就要枯萎的鲜花,凡是临死没有痛苦的人都是这样的。

    法官凑着于絮尔的耳朵问:“他临终没有私下给你什么东西吗?”

    “没有,他只提到一封信……”

    “好吧!那一定能找到的,”篷葛朗接着说,“他们要求贴封条,对你倒是很有利的。”

    天刚亮,于絮尔和这所屋子告别了:她在这儿度过了幸福的童年,尤其那间卧房是她爱情的发源地,使她特别留恋,便是在极度忧伤的心境之下,也不免对着这个安静而甜蜜的住所掉了几滴惋惜的眼泪。她最后一次把屋内的窗子和萨维尼昂的脸轮流瞧了一会,走出大门到客店去:蒲奚伐提着包裹跟着,慈祥的保护人篷葛朗搀着她的手臂。可见老人尽管用心周密,事实证明还是多疑的法学家料得不错。不久这法官就要看到于絮尔两手空空,被那般承继人欺负了。

    第二天傍晚,全镇的人都来送丧。听到承继人们对付养女的手段,极大多数的人觉得是应该的:那是遗产攸关,非同小可;老头儿一向藏头露尾;于絮尔可能自以为有什么名分,承继人这么办不过是保护自己的财产;何况于絮尔在老人生前盛气凌人,老叔对待承继人也像玩冰球戏的时候对待野狗似的。但羡来·米诺莱,据嫉妒车行老板的人说,当了助理检察官并无成就,也回家来送丧。于絮尔不能到场,躺在床上发着神经性的高热,一半由于受了承继人们的侮辱,一半由于过度的哀伤。

    有几个承继人指着萨维尼昂,说道:“嘿!看他虚情假意的哭成这样!”但萨维尼昂为了医生的死,的确非常悲伤。

    古鄙回答:“他应该不应该哭,还是问题。别忙着开心,财产还没启封呢。”

    米诺莱心里有数,说道:“噢!你老是大惊小怪的吓我们。”

    灵柩正要从教堂发引,送往墓园的当口,古鄙碰到一件大为失意的事:他想挽着但羡来的手臂同行,遭了拒绝;助理法官这个举动,等于当着纳摩全镇的面不认古鄙是老伙计了。

    古鄙私忖道:“嗯,耐着点儿罢,我此刻是没法出气了。”他那颗冰冷的心,却像海绵一般在胸中胀大起来。

    16 两个敌人

    检察官是孤儿的法定监护人;清点遗产之前,检察官先得委托篷葛朗做代表,办这手续需要相当时间。关于米诺莱的遗产,大家纷纷议论了十天之久;终于继承开始了[92],一切都按照法律程序严格执行。公证人第奥尼斯正是得其所哉,进账不少;古鄙也趁此机会兴风作浪。遗产的数目既然很可观,办案的手续自然很繁复。办过第一道手续,照例得吃一顿。公证人、帮办、承继人、见证,都喝着家藏的名酒。

    在内地,尤其在小城市里,居民都是住的自己的房产,要借房子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盘进什么铺子的人,差不多老是连屋子一起买下的。检察官托治安法官篷葛朗照料孤儿的权益,法官觉得要于絮尔能搬出旅馆,只有劝她自己买房。在大街和横跨运河的桥相交的地段,正好有一所小屋子:进门是一个过道,底层只有一间餐室,临街开着两扇窗;餐室后面是厨房;从厨房的玻璃门出去,有一个三丈见方的院子。一座狭小的楼梯,临河有几个小窗洞取光。二层楼有三间房,顶上还有两间阁楼。屋价是六千法郎。篷葛朗向蒲奚伐女人借了两千法郎积蓄,先交付一部分屋价,余下的再分期拔清。

    于絮尔要买进干爹的藏书;篷葛朗看到屋子的进深正好摆得下书架,教人把二楼的两间房前后打通。因为萨维尼昂和篷葛朗把那些管打扫、油漆和装修的工人催得很紧,于絮尔到三月底居然能离开旅馆,搬进这所难看的屋子了;但她的卧室仍旧和承继人把她赶出来的那间一模一样;法官启封的时候,把她原有的家具都搬了来。蒲奚伐睡在于絮尔卧房的顶上一层,只要小主人拉着床头的铃,她立刻可以下来。派作藏书室用的房间,底层的堂屋和厨房,都还空着,只粉刷了一道,糊了花纸;专等干爹的遗物拍卖的时候去买家具来布置。

    法官和神甫虽然深知于絮尔的性格,还是替她担心,认为从老医生给她过惯的高雅富足的生活,过渡到这个清贫简陋的生活,未免太突兀了。萨维尼昂为之伤心透了,好几次暗中贴钱给工匠和家具商,一定要让于絮尔至少在房间内部,不觉得以前和现在的卧室有什么分别。但只要瞧着萨维尼昂就心里快活的姑娘,对一切都安之若素。两位老朋友看着更加感动了;除了过去的事实证明以外,她又再度证实只有感情方面的痛苦才会给她打击。她为了干爹的故世,悲痛之极,根本不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了变化,虽然这变化使她的亲事又多添了一重障碍。萨维尼昂鉴于她生活清苦,大为不乐;而她看到萨维尼昂的不乐,又觉得十分难过,甚至搬进新屋那天,她早上望了弥撒出来,附在他耳边说:

    “没有耐性,爱情是不会成功的;咱们等着罢!”

    等到老医生的人欠欠人的账结出了,玛尚受着古鄙撺掇,要包当丢埃太太把到期的借款立刻还清。古鄙因为暗中恨着米诺莱,便改变方针去投靠玛尚,以为跟这个放高利贷的精明人打交道,或许比跟谨慎小心的才莉容易得手。老太太接到催告的公事,要她在二十四时以内把十二万九千五百十七法郎五十五生丁付给承继人,还得从催告之日起另付利息,否则就要扣押不动产;老太太吓坏了。另外借钱来还债根本不可能。萨维尼昂到枫丹白露去请教一位诉讼代理人。

    诉讼代理人说:“你碰到了一批不肯和解的坏蛋,一定要狠狠的逼你,吞掉你鲍第埃田庄的产业。你还是把法院的拍卖改做自己出售罢,还能省一笔手续费。”

    这个坏消息使布勒塔尼老太太大受打击;儿子很婉转的表示,假使母亲在米诺莱医生在世的时候赞成了他的婚事,老医生一定会把财产送给于絮尔的丈夫:今日之下,他们早已家道富裕,不至于艰难到这个地步了。这番理由,说的时候固然没有责备的意味,但跟不久就要倾家的念头同样伤透了老太太的心。于絮尔寒热刚退,受的承继人的气才不过平了些,听到这件祸事,不禁失魂落魄,呆住了。没有能力帮助爱人,对一般坚贞贤淑的女子,的确是最残酷的痛苦。

    “我本想买我干爹的屋子,现在买你母亲的罢。”她和萨维尼昂说。

    “怎么可能呢?你还没成年,要出卖公债必须经过一番手续,那又是检察官不会同意的。并且我们也不预备和债权人对抗。一个旧家崩溃,全镇的人看了都高兴。那些布尔乔亚很像一群抢骨头的狗。幸亏我还剩一万法郎,在料理这桩倒霉事的期间,可以养活母亲。你干爹的遗产没有清点完毕,篷葛朗先生还希望替你找到一点儿什么。看你两手空空,他和我都觉得奇怪透了。医生对他、对我,屡次提起替你安排了一个美好的前程,所以我们对现在这个情形简直莫名其妙。”

    她说:“噢,只要能把干爹的藏书和家具买下来,不让它们散失或是落在不相干的人手里,我对自己的命运也满足了。”

    “可是你想承买的东西,谁知那些卑鄙的承继人标什么价钱呢?”

    从蒙太奚到枫丹白露,大家议论纷纷,只谈着米诺莱的承继人和他们正在搜寻的百万藏金。但屋子启封以后,经过无微不至的检查,仍是一无所获。包当丢埃家欠的十二万九千的债;年息一万五的三厘公债,合到三十八万本金,因为行市已经涨到七十六法郎;估作四万法郎的屋子,再加屋内的漂亮家具,财产总数大概有六十万。那在众人眼里,为数也不算太少,大可安慰的了。但米诺莱心里着急得很。因为蒲奚伐女人和萨维尼昂,跟法官一样始终认为必有遗嘱,每一道手续办完,总得问篷葛朗搜查的结果如何。篷葛朗有时在经纪人和承继人们走出去的当口叫起来:“我简直弄不明白了!”在许多肤浅的人眼中,每个承继人得到二十万法郎,在内地已经是一笔很大的家私,也就不再追问医生在日单凭一万五的岁收,怎么能对付那种排场的;因为借给包当丢埃的款子,利息分文未取。这问题,只有篷葛朗,萨维尼昂和本堂神甫三个人,为了于絮尔的权益才想到;他们在言语之间表示这疑问的时候,好几次使车行老板脸都变色了。

    财产清理完毕的那天,篷葛朗说道:“要说搜寻,也搜寻到家了;他们找的是藏金,我找的是资助包当丢埃先生的遗嘱。壁炉里的灰也撩拨过了,白石台面也掀起来了,软底鞋也摸过了,床架子也用签子戳过了,褥子抖过了,盖被和压脚毯都用针刺过,鸭绒被翻过身,文件一张张的看过,抽斗一只只的寻过,连地窖里的泥土也翻掘了,而我还在旁边鼓励他们这样翻箱倒箧的搜查呢。”

    “那么你看是怎么回事?”神甫问。

    “遗嘱一定是被不知哪个承继人毁掉了。”

    “还有公债呢?”

    “甭提啦!像玛尚和克莱弥埃那么阴刁、那么狡猾、那么贪心的人,知道他们干的什么事!到手二十万遗产的米诺莱,他那份家私又是怎么来的?据说他快要把车行的执照、牌号、住宅,全部出让,值到三十五万法郎!……你听听这数目罢!而他投资在田产方面的三万多收入还没计算在内。想到咱们的老医生,真是可叹啊!”

    萨维尼昂道:“遗嘱也许藏在书架里罢?”

    “所以,于絮尔想收买藏书,我没有劝阻。要不然,让她把仅有的一笔现款,花在她永远不会打开的书本上,不是发疯吗?”

    镇上的人原来以为遍寻无着的现金都饱了干女儿的私囊;等到确实知道她全部财产不过一千四百法郎年息和一些零星杂物,大家就一致注意医生的屋子和家具了。有的认为必有大批钞票藏在家具里;有的猜老头儿把钞票夹在书里。拍卖的时候,承继人们用了古古怪怪的方法来防范。第奥尼斯担任公卖人的职司,每次拿起一件东西来喊价,总得声明一句:承继人只卖家具,不卖家具里头隐藏的东西。交货之前,他们又像做贼的一样,翻来覆去的看上半天,拿手指弹着听声音,或者把手伸进去掏摸;临了,看着人家把东西搬走时的眼神,活像一个做父亲的目送独养儿子上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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