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于絮尔·弥罗埃(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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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斯就桑斯!”那奇丑无比的帮办回答,“那儿有个总主教;热心宗教的地方,我不讨厌:只要拿出一副假仁假义的面孔,就容易有生路。何况那姑娘是个热心的教徒,到那边一定有发展。”

    “当然,必须等我们表妹出嫁的时候,我才拿出十万法郎来;我要帮助她,表示我对老叔的敬意。”

    “为什么不连带酬谢酬谢我呢?”古鄙的神气很阴险,他疑心米诺莱这件事必定别有用意,“你在罗佛古堡四周能买进两万四收入的一大块田产,方方正正,不跟别人的田交错,不是全靠我通风报信吗?既然洛昂运河对岸,你还有草原和磨坊,那块田还能增加一万六千收入。喂,老头儿,你可愿意跟我真心相见?”

    “怎么不愿意!”

    “告诉你,为了要你知道我的厉害,我正在替玛尚安排,准备把罗佛全部买下来:猎场、花园、森林、后备猎场,统统在内。”

    “你敢?”才莉闯过来嚷着。

    古鄙像毒蛇似的把她瞪了一眼,说:“哼!只要我高兴,明天玛尚花二十万就把那些都买下了。”

    “你走开,我跟他谈得很好呢……”大个子米诺莱抓着才莉的胳膊,把她推走了,回过来对古鄙道:“我们这一晌事情太多,没想到你;可是我相信你的友谊一定会帮我们买进罗佛的。”

    古鄙很狡猾的说:“不错,罗佛从前是侯爵的封邑;到你手里,一年就有五万法郎收入,产业本身值到二百万以上。”

    “那时,咱们的助理检察官不是娶一个法兰西元帅的女儿,便是娶一个旧世家的独养女儿,能够帮他升调到巴黎去。”车行老板说着,打开他的大鼻烟壶,送到古鄙面前。

    古鄙吸了烟,弹着手指,嚷道:“那么咱们是不是真心相见呢?”

    米诺莱握着古鄙的手,回答:“君子一言为定!”

    也算米诺莱运气,古鄙像一切机灵的人一样,以为米诺莱看见他捧出玛尚来跟他作对,才把于絮尔的亲事做借口,跟他讲和。

    他心上想:“那句谎话不是他想出来的,分明是才莉教的。好吧!丢开玛尚。不出三年,我可以当选桑斯的议员了。”他看见篷葛朗到对门去打韦斯脱,便奔到街上,对他说:

    “亲爱的篷葛朗先生,你对于絮尔·弥罗埃很热心,不会不关切她的前途。现在有一头亲事在这里:对方是个公证人,将来在一个首府的城里开业。三年之内,他保证当选为议员,立婚书的时候就能给妻子十万法郎。”

    篷葛朗冷冷的答道:“于絮尔的前途比这个好多呢。包当丢埃太太自从家中出事以后,身体比以前差多了,从昨天起她又老了许多,这样郁郁闷闷下去是活不久的;萨维尼昂一年还有六千法郎收入,于絮尔有四万现款,我将来替他们用玛尚那种办法存放,可是规规矩矩的;要不了十年,他们也能有一份小小的家私了。”

    “那么萨维尼昂真是胡闹了,放着好好的亲事不要!像罗佛小姐那样的独养女儿,叔父叔母给她留着两份丰厚的遗产,包管萨维尼昂一说就成。”

    “拉·封丹说的好:有了爱情就忘了谨慎。”篷葛朗为了好奇,又追问一句:“可是你说的那公证人是谁呢?因为……”

    “就是我呀。”古鄙回答;法官听着打了一个寒噤。

    “是你?……”篷葛朗说着,并不隐藏他要为之作呕的神气。

    “不错!先生,就是小弟。”古鄙眼中全是怨毒、憎恨和挑战的意味。

    于絮尔在小客堂里坐在包当丢埃太太身旁,篷葛朗一进去就问她:“有个公证人向你求婚,预备拿出十万法郎,你可愿意吗?”

    于絮尔和萨维尼昂都浑身一震,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于絮尔带着笑容,萨维尼昂也不敢露出不安的神色。

    “我不能自己做主的。”于絮尔回答,同时避着老太太的眼睛向萨维尼昂伸出手去。

    “我问都没问你,就回绝了。”

    包当丢埃太太道:“为什么?孩子,我觉得公证人这一行挺不错呢。”

    于絮尔答道:“我宁可过着清寒的日子。跟可能的遭遇相比,我这生活已经很富足了。有老奶妈照料,我不用担什么心事;我喜欢眼前的生活,才不想拿这个生活去换一个渺茫的前途呢。”

    第二天,邮局送出两封匿名信,在两个人心里下了两剂毒药:一封给包当丢埃太太,一封给于絮尔。老太太收到的信是这样的:

    你爱你的儿子,要攀一头门第相当的亲事,可是你放任他迷着一个没有财产而野心很大的女孩子,让一个军乐师的女儿于絮尔在你家里出入!其实你很可以娶罗佛小姐做媳妇,她的两位长亲,龙葛洛侯爵和罗佛骑士,每人都有三万法郎进款,因为不愿意留给挥霍成性的老疯子罗佛先生,有心等侄女出嫁的时候送她一笔陪嫁。格莱芒蒂·杜·罗佛小姐的姑母是赛莱齐太太,她的独养儿子最近在阿尔及尔阵亡了,将来一定会过继内侄女的。写这封信的人无非为了你们的好,他知道罗佛家对萨维尼昂很有意思。

    以下是于絮尔收到的信:

    亲爱的于絮尔,纳摩镇上有一个崇拜你的青年,每次看到你在窗下工作,不能不感到一股热情,因此他知道自己的爱情是终身不变的。这青年有的是刚强的意志,百折不回的毅力:希望你接受他的爱情,因为他用意纯洁,很谦卑的向你求婚,目的是要你幸福。他目前的财产已经很可观,但比着你做了他妻子以后的财产,还不过是个小数目。有朝一日,你能以部长夫人的身份出入宫廷,成为全国第一流的太太。他每天看到你,可是你看不到他;你只要把蒲奚伐种的石竹摆一盆在窗口上,他就会登门拜见。

    于絮尔把信烧了,没有告诉萨维尼昂。两天以后,她又收到一封信:——

    亲爱的于絮尔,一个爱你胜过爱自己生命的人写信给你,你不应当置之不理。你以为能嫁萨维尼昂,真是大错特错了。这桩婚姻不会成功的。包当丢埃太太不会再接见你了;她虽是有病,今天早上还是步行到罗佛去,为萨维尼昂向罗佛小姐求婚。萨维尼昂早晚要让步的。他有什么理由反对呢?罗佛小姐的两位长亲,决定在婚书上保证把财产送给她,总数有六万法郎一年的收入。

    这封信使于絮尔尝到了嫉妒的滋味,那是她从来没受过的痛苦,为之心都碎了;而在一个性格这样复杂,这样易于感受的人身上,一朝有了妒忌的心,她的现在、未来,甚至于过去,都变成了灰色。她一收到这封不祥的信,就坐在老医生的大沙发上,眼睛望着空中,堕入痛苦的幻想。一刹那之间,她觉得美好和热烈的生气一变而为死亡的凉意。而且她的感觉比这个还要可怕;古怪的天才约翰·保尔,在他的杰作中描写一批死人,因为发觉没有上帝而惊醒过来[94]:于絮尔的情形就跟这个一样。蒲奚伐催她吃饭催了四次,只看见她把面包拿起来放下去,没有能送到嘴里。奶妈想说句埋怨的话,于絮尔却做了一个手势,把她喝阻了,素来很温和的口气居然变得很专横。蒲奚伐凑着门上的玻璃暗中觑视,只见她忽而满面通红,好像发着高热,忽而脸色发紫,仿佛热过一阵又打着寒噤。这情形到四点左右越发严重:她时时刻刻站起身子,看萨维尼昂是不是来了,而萨维尼昂竟是不来。嫉妒与怀疑使她忘了情人的羞怯。至此为止,于絮尔绝不肯流露出什么举动,让人猜到她的热情的;那时却戴了帽子,披了小围巾,冲到过道里预备上街去接萨维尼昂了;但是羞怯的心理并没完全消灭,她又回进小客厅,哭了。晚上神甫来的时候,可怜的奶妈在门口拦着他,说道:

    “啊!神甫,不知道小姐是怎么回事,她……”

    “我知道了。”神甫凄然回答,不让惊慌的奶妈再往下说。

    于是夏伯龙把于絮尔不敢查问的事说了出来:包当丢埃太太上罗佛家吃饭去了。

    “萨维尼昂呢?”

    “也去了。”于絮尔浑身一震;夏伯龙神甫像触电一般也跟着打了个寒噤,心里很难过,久久不能消释。

    “所以咱们今晚不到她家里去了,”神甫说,“并且,孩子,你最好不必再去。老太太以后接待你的态度,会伤害你的自尊心的。我们已经把她劝得动心了,肯提到你的婚事了;不知道哪儿来的一阵风,使她突然之间又变了主意。”

    于絮尔声调很坚决的说:“我准备听天由命,把什么事都看作意料之内。遭到这种患难而知道自己并没有得罪上帝,就是大大的安慰了。”

    “好孩子,你得逆来顺受,不要随便去猜测天意。”

    “我不愿意疑心包当丢埃先生的人格,冤枉他……”

    “干吗不叫他萨维尼昂了?”神甫觉得于絮尔的口吻有些气愤。

    她哭着说:“对,我不愿意疑心我亲爱的萨维尼昂。”说到这里竟号啕大哭了。“好朋友,我心里还认为他的品格和出身一样高尚。他不但亲口说过只爱我一个人,并且还有事实证明,因为他对我非常体贴,甚至拿出牺牲精神来克制他的热情。最近篷葛朗先生和我说起有个公证人提亲,我伸出手去让他握着,这是我破题儿第一遭的举动,我可以向你发誓。固然,他开场是和我取笑,隔着街送了我一个飞吻;但从此以后,他的感情没有越出最严格的范围,那是你知道的。除了那个只有天使看得见的一角之外,你把我的心都看得明明白白,我可以告诉你:他的感情使我精神上得到许多好处,它使我甘于贫苦,减轻了我身遭大丧的悲痛,这丧事表现在我孝服上的,远过于我心中的。噢!那是不应该的。我心中的爱情的确超过我对干爹的感激,所以上帝给了我报应。有什么办法!我自命为萨维尼昂的妻子;我太得意了,也许上帝便是惩罚我的骄傲。你刚才说得好,我们的行动只应该把上帝作中心和归宿的。”

    神甫看见她惨白的脸上淌着眼泪,不由得很感动。可怜的姑娘以前越是十拿九稳,这一下越是失望得厉害。

    她接着说:“可是一旦回到了做孤儿的地位,我自然能恢复做孤儿的心情。我不能做我爱人的绊脚石!他待在这里有什么出息?我是什么人,敢对他存着奢望?何况我对他的友情那么深厚,尽可以把我的幸福和希望完全牺牲!……你知道,我常常责备自己把我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坟墓上面,明知道要等那位老太太死了,我的美梦才能实现。如果有个女子能够使萨维尼昂有钱、有福,我所有的一些财产正好作为我马上进修道院的捐献。天上没有两个主宰,女人的心中也不应当有两次爱情。修道的生活倒也很能吸引我。”

    “他总不能让母亲一个人到罗佛去啊。”好心的神甫声气柔和的说着。

    “咱们不谈了罢,神甫。今天晚上我要写信给他,还他自由,能够把这堂屋的窗关起来,我也很高兴。”

    于是她把匿名信的事告诉神甫,声明她不愿意追究那个不相识的情人。

    神甫叫道:“哎!包当丢埃太太也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才上罗佛去的。我看,准有些恶毒的人在阴损你。”

    “为什么呢?我和萨维尼昂又没得罪过人,跟地方上的利害冲突也早完了。”

    “不管它,孩子;既然一阵狂风把我们的聚会吹散了,趁此机会整理整理咱们老朋友的藏书也好。现在都堆在那儿,让我和篷葛朗两人理起来,我们还想在里头细细找一找呢。你应当信托上帝;同时也别忘了,我和法官始终是你忠实的朋友。”

    “这已经了不起了。”她说着,把神甫直送到过道外边的门口,像窝里的鸟儿一样往外探了探头,还希望能看到萨维尼昂。

    米诺雷和古鄙刚从草原上散步回家,走过这儿停下来;米诺莱对于絮尔说:

    “怎么啦,表妹?——咱们终究是表亲,是不是?——你好像变了。”

    古鄙瞅着于絮尔,火辣辣的目光把她吓了一跳:她一言不答,回进去了。

    “她脾气犟得很。”米诺莱对神甫说。

    “弥罗埃小姐不站在大门口跟男人说话是不错的;她年纪还太轻……”

    古鄙道:“哦!你不知道她情人倒不少呢。”

    神甫马上行了礼,急急忙忙向布尔乔亚街走去。

    古鄙对米诺莱道:“行啦,药性发作了,她已经面无人色;不到半个月,准会离开这儿。你等着瞧罢。”

    古鄙脸上的狞笑,和约瑟·勃里杜画的歌德的曼菲斯托番一样,有种恶魔式的表情;米诺莱看着害怕了,嚷道:“的确,跟你做不得冤家,还是交朋友的好。”

    “当然啰,她要不嫁给我,我就教她郁郁闷闷的不得好死。”

    “好,小家伙,你干就是了;我给你一笔资本到巴黎去当公证人。那时你可以娶一个有钱的女人了……”

    古鄙听了很奇怪,问:“可怜的姑娘!她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呢?”

    米诺莱用了一个粗野的字儿,意思是说:“我看见她就讨厌!”

    “等下星期一,你看我怎么收拾她!”古鄙说着,打量着车行老板的脸。

    第二天,老婆子蒲奚伐上萨维尼昂家,送给他一封信,说道:

    “不知道我那姑娘跟你说些什么;她今儿早上简直像死人一样。”

    从这封写给萨维尼昂的信上,谁都想象得出于絮尔隔天夜里所受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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