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于絮尔·弥罗埃(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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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萨维尼昂,听说你母亲要你娶罗佛小姐,也许她这么办是对的。你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方面是近乎贫苦的生活,一方面是富裕的生活;一方面是你自己选择的妻子,一方面是适合社会惯例的妻子;一方面是服从你的母亲,一方面是根据你自己的选择,因为我还自认为被你选中的。萨维尼昂,如果你要有所决定,我要你完全自由的决定,不受一点儿约束:我允许你收回过去的话,那是你对你自己说的,不是对我说的;你发那个心愿的时间,我永远忘不了,而且和那天以后的许多日子一样,在我记忆中是极纯洁的、甜蜜的,这个回忆就够我一辈子消受了。假使你一定要守约,从今以后就有一个可怕的、不祥的念头,破坏我的幸福。清苦的生活,今天你是欣然接受的,但你将来可能想到,倘若遵守了社会的惯例,你的处境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你把这种念头说出来罢,等于把我宣告死刑;不说出来罢,只要你额上有一丝半丝皱痕,我就会多心。亲爱的萨维尼昂,我在世界上最爱的就是你。我可以那样爱你,因为干爹虽则有些忌妒,仍旧和我说:“孩子,你爱他罢!你们俩迟早会结合的。”上巴黎去的时候,我爱着你,可不存什么希望,单单那感情已经使我满足了。我不知道现在我是否能再回到那个境界,但我一定努力做去。眼前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呢?还不是兄妹而已?好,咱们就至此为止罢。你尽管去娶那个有福的姑娘,她可以使你们的姓氏得到应有的光彩,而我是,照你母亲说来,要减少它的光彩的。你从此再也不会听到我的消息。社会的舆论一定赞成你。我,我永远不会责备你,我永远爱你。即此告别!

    “你等一等!”萨维尼昂说着,做手势叫蒲奚伐坐下。他立刻写了一个字条:

    亲爱的于絮尔,来信使我非常难过,因为你自己找了许多不必要的痛苦,而且破天荒第一次,我们俩的心居然不一致了。你没有嫁过来,只因为我不得母亲同意不能结婚。有了八千法郎进款,在洛昂河边找一所小屋子住下,难道这不是一份产业吗?我们早打算过,叫蒲奚伐当家,我们一年能积蓄五千法郎。当初在你姑丈的园子里,你有天晚上答应做我的未婚妻,所以我们中间共同的约束,你不能片面解除。昨天我清清楚楚告诉罗佛先生,即使我是自由之身,也不愿意从一个不认识的少女手里得一份家私!我母亲不愿再接待你了,我没福气看到你每晚光临了。可是靠着窗口和你立谈几分钟的快乐,请你不要加以剥夺……我今晚来看你。世界上无论什么都不能使我们分离。

    “快走罢,老妈妈。不能让她多操一分钟的心……”

    萨维尼昂为了要打于絮尔窗下过,每天都出去散步。当天下午四点,他散步回来,发觉情人经过了意外的风浪,脸色有点儿苍白。

    她说:“至此为止,我似乎还没体会到和你相见的乐趣。”

    萨维尼昂微笑着答道:“你曾经告诉我,因为你每句话我都记得;你说:‘没有耐性,爱情就不会成功。我等着就是了!’好孩子,难道你现在把爱情和信心分开了吗?……好啦,咱们的误会消释了。你一向以为我爱你不及你爱我。我可曾疑心过你?”他说着,递给她一束野花,扎束的款式显出他的确是一片至诚。

    “你没有理由可疑心我啊,”接着她声音很慌乱的补上一句,“并且你还有所不知。”

    她已经通知邮局,一切信件都不收。但萨维尼昂走了,她目送他从布尔乔亚街拐进大街以后,过了一会,不知由于什么妖术,她竟在大沙发上看到一张字条,写着:“小心点儿!受到轻慢的爱人比老虎还凶猛。”萨维尼昂虽是一再央求,于絮尔为谨慎起见,仍不愿意把那个使她提心吊胆的秘密告诉萨维尼昂。于絮尔以为爱情破裂了而结果仍旧见到爱人,当然感到说不出的快乐;唯有这快乐才能使她把刚才为之毛骨悚然的恐怖暂时忘掉。等待一桩渺茫的灾难,谁都觉得是不堪忍受的毒刑。因为不知道灾难究竟是怎么样的,痛苦的范围似乎更大了;凡是不可知的事,我们心中都觉得它无穷无极。对于于絮尔,那简直是最大的痛苦。她听到一点儿声响,心就直跳;便是寂静无声,她也害怕,甚至疑心墙壁也在那里捉弄她。临了,她恬静的睡眠也受到打扰。古鄙不知道她身心像花一般的娇嫩,只凭着他作恶的本性,找到了一种把她摧残,致她死命的毒药。

    下一天平静无事。于絮尔弹琴弹得很晚,上床的时候差不多放心了,同时也瞌睡得厉害。半夜光景,一支单簧管,一支双簧管,一支长笛,一只唧筒号,一只伸缩号,一支低音笛,一支银笛,一块三角铁,合奏齐鸣,把于絮尔惊醒了。所有的街坊都扑在窗口张望。可怜的孩子看到街上挤着一大堆人已经骇坏了,再听到一个男人用嘶嘎的声音嚷着:“于絮尔·弥罗埃!这是你情人送给你的!”更好像当胸挨了一棍。

    第二天是星期日,镇上谣诼纷纷;于絮尔进教堂出教堂,都有大群的人在广场上争着注意她,用令人难堪的神气打量她。大家对那个半夜音乐会七嘴八舌,各人有各人的猜测。于絮尔半死不活的回到家里,从此不出门了;神甫劝她在自己屋里做晚祷。一进门,她在铺着地砖的过道中,看见门底下塞着一封信;她捡起来,为了想弄清底细,又把它念了。像下面那样可怕的字条,她看了有什么感觉,哪怕最麻木的人也不难猜想到。

    你还是俯首帖耳,做我的妻子罢:既有钱财,又受疼爱。我非要你不可。即使你活着不为我所有,你死了还是我的。你的苦难都是你的拒绝招来的,并且苦难将来还不限于你一个人。

    爱你而你必有一日归他所有的人上

    事情真奇怪:正当这个温柔和顺的牺牲者,被人当作残花败叶一般作践的时节,玛尚、第奥尼斯、克莱弥埃家的几位小姐,反倒羡慕于絮尔的遭遇。

    她们说:“她好福气。大家都在关心她,讨她喜欢,为了她你争我夺!听说那半夜音乐会好听得很!还有一个唧筒号呢!”

    “什么叫作唧筒?”

    “一种新时行的乐器。瞧,有这么大。”安日丽纳·克莱弥埃向巴眉拉·玛尚解释。

    萨维尼昂一早就上枫丹白露去打听,是谁把当地军营里的音乐师请出来的;但每种乐器都有两个乐师,没法知道到纳摩去的到底是哪一个。上校下令,从今以后,乐师不得他许可不准为私人演奏。萨维尼昂跟于絮尔的法定监护人检察官谈了谈,说明这一类的捣乱对一个如此娇弱如此敏感的姑娘,影响如何严重,要求检察官运用职权,追究那次音乐会的主使人。三天以后,半夜时分又有三架小提琴,一支横笛,一架吉他,一支双簧管,来了一次音乐会。这一回,奏乐的人是往蒙太奚方面溜走的,那儿正好有个过路的戏班子驻扎。两个曲子之间,有一个人用着刺耳的、喝醉了酒的声音叫道:

    “这是送给军乐师弥罗埃的女儿的!”

    于絮尔父亲的职业,米诺莱老医生一向讳莫如深,瞒着人,这一下却在纳摩镇上变得家喻户晓了。

    事后,萨维尼昂并不上蒙太奚去;当天他收到一封从巴黎寄来的匿名信,恐吓他说:

    你决计娶不成于絮尔的。你要留她一条命,就得趁早退让;人家对她的爱情比你深得多;他为了讨她喜欢,已经改行做音乐师了;他宁可置于絮尔于死地,也不让于絮尔落在你手里。

    这时,纳摩的医生一天要到于絮尔家出诊三次:她受了这些暗算,生命都有危险了。温柔的少女觉得自己被一双毒手推入泥洼,却取着殉难者的态度:一声不出,眼睛望着天,哭也不哭了,只等人家来打击;同时她做着热烈的祈祷,希望一死以求解脱。

    篷葛朗先生和本堂神甫,尽量抽出时间来陪她。她和他们说:“我不能下楼,倒觉得很高兴;要不然,他会到客厅里来的,而他平时祝福我的那种眼神,我已经不配领受了!你们想他会疑心我吗?”

    篷葛朗道:“萨维尼昂要是查不出主犯,预备请巴黎的警察局来侦缉。”

    她回答:“那些人也该知道已经伤了我的命,可以安静些了。”

    神甫、篷葛朗、萨维尼昂,作着种种猜测和假定,搅糊涂了。萨维尼昂、蒂安纳德、蒲奚伐女人和两个忠于本堂神甫的人,一边刺探,一边戒备了一星期;可是古鄙绝对不露痕迹,所有的奸计都是他一个人策划的。在朋友中间,篷葛朗第一个以为那主犯看着自己的成绩害怕了。于絮尔苍白的脸色和衰弱的身体,已经跟害痨病的英国少女一样。大家的照顾松懈了。匿名信和半夜音乐会都不来了。萨维尼昂认为那些鬼蜮伎俩的中止,一定是检察官的暗中采访发生了作用;他把于絮尔、他母亲和他自己收到的信都呈了上去。可是休战的时期并不久。正当医生把于絮尔神经性的寒热止住,她重新打起精神的时候,七月中旬的某一天早上,于絮尔的窗外竟挂着一座软梯。据夜里赶班车的马夫说,他经过的当口,有个矮小的男人正从梯子上往下爬;马夫很想停下来;无奈于絮尔的屋子正在桥堍的转角上,而牲口一下桥又往前猛冲,直冲出镇外一大段路。

    第奥尼斯的沙龙里传出一种意见,认为玩这些手段的是罗佛侯爵;他那时处境艰难到极点,有些约期票落在玛尚手中;倘若女儿马上嫁了萨维尼昂,罗佛古堡就不至于被债权人扣押。大家又说,凡是使于絮尔出丑和受辱的事,包当丢埃太太看了心里都高兴的。但事实上,老太太看到年纪轻轻地姑娘快死下来,反倒软心了。夏伯龙为了最后那个毒计,难过之极,病倒在床上,几天不能出门。可怜的于絮尔,受着这一下卑鄙的打击,复病了。她从邮局收到神甫一封信,因为邮局认得神甫的笔迹,把信送给了于絮尔:

    孩子,你还是离开纳摩,免得再受那些不相识的敌人暗算。萨维尼昂的性命说不定也会有危险。这些事,等到我能来看你的时候再细谈。

    下面的署名是:你忠诚的夏伯龙。

    气得发疯一般的萨维尼昂赶去见神甫,可怜的神甫看到有人把他的笔迹和签字学得一模一样,骇坏了,把信念了又念;他根本没有写信,即使写了也不会交给邮局寄的。这个凶狠的手段加重了于絮尔的病,萨维尼昂不得不带着捏造的神甫的信,再去向检察官求救。

    他对检察官说:“这明明是件谋杀案,所用的手段是法律没有料到的,被害人却是一个由法律委托你保护的孤儿。”

    检察官回答:“如果你有什么制裁的办法,我一定采用;我可想不出!那个躲在幕后的恶棍,说的话倒是不错:还是把弥罗埃小姐送到这儿来,托圣体修院的女修士们照料。一方面我通知枫丹白露的警察局长,准你携带武器,保护自己。我亲自去过罗佛,罗佛先生对于外边猜疑他的话非常愤慨,那也难怪他。我的助理的父亲米诺莱,要买他的古堡,正在谈判。罗佛小姐决定嫁给一个有钱的波兰伯爵。我上罗佛去的那天,罗佛先生正要离开乡下,免得为了债务而受拘押。”

    但羡来被上司询问之下,不敢把心中的意见说出来:他猜到那是古鄙干的。只有古鄙,做事才会在法网周围绕来绕去而不堕入法网。那时古鄙看到自己逍遥法外,事情做得又隐秘又成功,胆子愈来愈大了。这阴险的帮办唆使玛尚控告罗佛侯爵,玛尚不知是计,听了他的话;古鄙的目的却是要逼侯爵把剩下的田产卖给米诺莱。古鄙跟桑斯城内的一个公证人,对于受盘事务所的问题初步谈了一下;然后决定使出最后一着棋子,把于絮尔弄上手。他想学某些巴黎青年的榜样,用强抢的手段,人财两得。仗着他替米诺莱、玛尚、克莱弥埃都出过力,又有纳摩镇长第奥尼斯做后援,便是闹出事来也不难收拾。因此他决意拉下面具,以为于絮尔已经被他折磨得那么衰弱,绝对抵抗不了的了。

    但是冒险做这个丑恶的把戏之前,他觉得应当趁着陪米诺莱签订合同以后初次上罗佛去的机会,先跟米诺莱谈一谈。那时米诺莱刚接到儿子的一封密书:他对于絮尔事件先要打听一些消息,再亲自陪检察官到纳摩来,把于絮尔送往修道院,免得再受侮辱。助理检察官说,万一迫害于絮尔的人是他们的朋友,希望父亲劝劝他;因为法院即使不能惩罚,至少能调查明白,把事情记在账上的。

    米诺莱已经实现了一大愿望。罗佛是迦蒂南区域最美的古堡之一,从今以后他做定了罗佛的主人翁,还在猎场四周集中了几块良田美产,每年有四万多法郎收入。所以这大汉尽可把古鄙一脚踢开。他预备住到乡下去,那就不会再想到于絮尔而心里不舒服了。

    他一边在罗佛的平台上踱来踱去,一边对古鄙说:“喂,小家伙,别再跟我表妹为难了!”

    “嗯?……”古鄙简直猜不透米诺莱这种古怪的行为;原来一个人的愚蠢也有莫测高深的地方。

    “噢!我不是无情无义的人;这座六十万还盖不起来的古堡,你帮我花二十八万就买下了,还有附属的田庄、猎场、后备猎场、花园、森林……哦!这样罢……我给你一成佣金,两万法郎;你拿这笔钱可以在纳摩盘进一个书办的事务所。我再担保你跟克莱弥埃家攀亲,娶那个顶大的姑娘。”

    “就是说唧筒的那个吗?”

    米诺莱回答:“不管这些,我表妹给她三万法郎陪嫁是真的。小家伙,你瞧,你是生来做书办的,好比我是生来做车行老板的:一个人总不能离开他的本行。”

    古鄙一跤从云端里直跌下来,答道:“好吧,这儿有的是契纸,你签一张两万法郎的约期票给我,我好拿了现款去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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