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于絮尔·弥罗埃(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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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故事开场以后八天,皮罗多在迦玛家的生活,和迦玛小姐的接触,提醒皮罗多摆布他的阴谋已经布置了半年之久。只要老姑娘仅仅是暗中作对,只要副堂长能够糊涂下去,不信人家有什么坏心肠,他精神上受的伤还不至于扩大。可是从烛台搬到房里,钟点拨快以后,皮罗多不能不承认有股怨毒之气罩在他头上,有一双恶狠狠的眼睛老盯着他。从此他很快的走上苦恼绝望的路,时时刻刻发觉迦玛小姐钩子般的细长爪子会戳到他心里去。

    仇恨最容易激动人心,引起各种情绪:老姑娘能靠仇恨过活高兴极了,她像老鹰捉到田鼠不马上吞下去一样,先在副堂长身边虎视眈眈,打着盘旋。她久已想好一个计划,吓昏了的神甫当然猜不着,计划付诸实行的时候,完全显出迦玛小姐在小事情上所能施展的天才,因为像她那样生活孤独,胸襟狭小,不可能体会真正修行的伟大,只会吃斋念经,在小地方表示虔诚的人,就有这副本领。而皮罗多也就苦上加苦,越发受不住;他是容易流露感情的人,需要有人同情,有人安慰;偏偏他的痛苦的性质不容许他向朋友们说出来松散一下。从胆小上来的笨拙,使他怕人笑话把那样琐碎的事放在心上。不幸他所看重的生活,忙得很无聊,无聊得很忙的生活,就建筑在那些琐碎的小事情上。在他暗淡无光的岁月中,太强烈的情绪便是灾难,精神上毫无刺激才算幸福。因此,可怜的神甫的天堂突然变了地狱。临了,他的痛苦简直无法忍受。想到早晚要同迦玛小姐有番口舌,心里一天比一天恐怖;有口难言的隐痛打击了他晚年的生活,影响他的健康。有天早晨穿上蓝花袜子的当口,发觉腿肚子瘦了一公分八。对着这个千真万确、令人痛心的诊断,皮罗多愣住了,决意去请脱罗倍神甫帮忙,在他和房东之间做一个中间人,调解一下。

    脱罗倍的堆满纸张的书房,谁都没进去过,他一刻不停的在那里工作。那天他急急忙忙走出书房,在毫无陈设的卧室中接见客人。副堂长对着威严的教区委员不免暗暗惭愧,觉得人家忙着正经,不应该和他谈迦玛小姐的那些捣乱事儿。但是皮罗多像胆小的,打不定主意的或者懦弱的人一样,遇到无关紧要的事儿也得心里七上八下,急个半天;他尝过了这些苦闷,决意向脱罗倍说明处境,尽管心忐忑乱跳也顾不得了。教区委员沉着脸一本正经听着,他虽然压着自己,仍不免露出一些笑意,说不定在聪明人看来竟是暗暗得意的表示。皮罗多形容他随时随刻受到的折磨,动了真情,说的话自然娓娓动听;脱罗倍眼皮底下似乎漏出一道光来,但他用一个思想家们常有的动作把手按在脑门上,保持经常那副尊严的样子。

    副堂长的话说完了,脱罗倍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斑点比平日的黄皮色更黄了;皮罗多即使想在那张脸上找出一点儿痕迹,看看神秘的教士听了他的话引起什么一种心情,也不大容易。脱罗倍先静默了一会,接着他回答的话每一句都经过长久的考虑,掂过斤两;后来给某些细心的人知道了,觉得脱罗倍心计极深,聪明得了不得。他先给皮罗多碰一个钉子,说这些事情使他奇怪极了,要是皮罗多不说,他永远不会发觉;他认为这种迟钝大概是由于一心想着心事,忙于工作,某些崇高的思想占据了全部精神,顾不到再留意生活的细节。说话之间他表示并无意思批评皮罗多的行事,以年龄和学识而论,皮罗多是值得他尊重的;他只是提到“古代的隐士们住在渺无人烟的旷野,只晓得沉浸在毫无俗虑的默想中间,难得想到什么饮食和居住的问题;在我们这个时代,做教士的无论住在哪儿,思想上都可以当作荒僻的隐居。”

    接着谈到皮罗多的本身问题,说他“万万想不到有这些争执。迦玛小姐和年高德劭的夏波罗神甫相处了十二年,从来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至于他脱罗倍,当然能做副堂长和房东之间的中间人,因为他对迦玛小姐的友谊绝不超出教会规定的范围;但为了公道,他也得听听迦玛小姐怎么说法。脱罗倍认为房东一点没有改变,迦玛小姐一向是这样的;即使有些使性的地方,他也乐于迁就,因为知道那位可敬的小姐心肠好得不得了,性情和顺得不得了。她脾气略微有些异样是由于她害着肺病,有许多痛苦,而她还表现出真正基督徒的克制工夫,忍着不说……最后他告诉副堂长:“只要多住几年,就会知道迦玛小姐的价值,看出她品性高尚的许多好处来。”

    皮罗多告辞出来,心里老大不好意思。他既然没法同别人商量,就用看待自己的眼光去判断迦玛小姐。老好人以为出门几天,老姑娘对他的仇恨没有了养料,就会平下去的。暮秋时节,都兰[113]地区多半天气晴和,特·李斯多曼太太照例要在乡下住一个时期;皮罗多决定像从前一样去逗留几天。可怜的家伙!这一下他的死冤家真是求之不得了;殊不知要破掉迦玛小姐的诡计,只有拿出修道士一般的耐性才行。皮罗多既不能预料以后的发展,也弄不清他遭到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像羔羊似的听凭屠夫一槌子打死。

    特·李斯多曼太太的产业坐落在一条堤岸上,介乎都尔城和圣·乔治山陵之间,屋子朝南,四周全是岩石,兼有乡居的野趣和都市的娱乐。因为从都尔大桥走往那所叫作云雀的别庄要不了十分钟:这一点在人人懒得动弹,便是为了寻欢作乐也不愿多劳驾的地方,特别可取。皮罗多神甫在云雀别墅住到十天光景,有天正在吃早饭,门房通报说有位卡隆先生要见他。卡隆先生是个律师,一向经办迦玛小姐的事务。皮罗多一时记不起来,只觉得自己跟谁都没有纠纷,离开饭桌去见律师的时候,心里十分焦急。他看见律师不拿架子,随便坐在阳台的栏杆上等着,见了他就说:

    “既然先生不想在迦玛小姐家住下去的意思表示得很清楚……”

    皮罗多神甫打断了他的话,叫道:“喂,先生,我从来没想到要离开她的屋子啊。”

    律师回答说:“可是先生一定在这个问题上对小姐有所表示,因为她托我来问你是否在乡下久住。长时期的出门,你合同上并没提到,自然可以引起敝当事人的异议。现在迦玛小姐认为你的寄宿……”

    皮罗多诧异之下又截住了律师的话,说道:“先生,那也不必用近乎法律手续的办法来和我……”

    卡隆说:“迦玛小姐为了免得将来多纠纷,托我来和你谈判。”

    皮罗多回答说:“那么请你明天再劳驾一次,我这方面也得商量商量。”

    “好吧。”卡隆说着,起身告辞。

    办公事的家伙走了。可怜的副堂长发觉迦玛小姐死不放松的紧盯着他,慌得要命,回进特·李斯多曼太太家的饭厅面无人色。大家一看他的形景,争着问:

    “皮罗多先生,出了什么事啊?”

    神甫垂头丧气的坐下,一句话都答不上来,脑子里模模糊糊的全是倒霉的景象。吃过早饭,客厅里生着很旺的火,皮罗多的好几个朋友团团坐下,他一五一十把失意事儿很天真的说出来了。那些听众在乡下已经住得有些腻味,对这桩十足内地式的纠葛大感兴趣。个个人站在神甫一边,派老姑娘的不是。

    特·李斯多曼太太对他说:“脱罗倍神甫想抢你的房间,难道你看不出吗?”

    写到这里,我这个记载历史的人[114]大可形容一番特·李斯多曼太太的相貌;但是转念一想,即使有些读者不知道斯悌恩关于姓名和性格的说数[115],单是嘴上念一念特·李斯多曼太太这几个字,也想象得出她是一个高贵尊严的女子,热心宗教而并不古板,因为她还保存君主时代和古典时代的生活习惯,颇有那种老派的风度;举止高雅;心肠很好,只是有些固执;说话略微带些鼻音;还敢念《新哀络绮思》[116],看喜剧,单单梳头而不戴帽子。

    “皮罗多先生不应该向那个刁钻促狭的老东西让步,”特·李斯多曼先生说。他是海军少校,正在叔母家过假期。“只消副堂长有胆气,肯听我的话,保证他不久就能过太平日子。”

    接着每个人都拿出内地人特有的聪明来分析迦玛小姐的行为。我们不能不承认,不管你行事的动机多么隐秘,内地人自有本领赤裸裸的揭露出来。

    一个熟悉当地情形的老年地主说道:“哎,你们都不懂。这件事骨子里很严重,究竟怎么样我一时还弄不明白。脱罗倍神甫心思很深,不会让你们一猜就中的。亲爱的皮罗多眼前吃的亏才不过是开头呢。第一,即使把房间让给了脱罗倍,能不能从此太平安乐呢?我看不见得。”他转身朝着发愣的神甫说:“既然卡隆跑来说你想离开迦玛小姐的屋子,毫无疑问是迦玛小姐有心赶你出门……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非离开不可。她们那种人从来不做一桩冒险的事,没有把握绝不动手。”

    那老乡绅叫作特·波旁纳先生。他所代表的外内地思想,和伏尔泰代表的十八世纪精神一样完全。老头儿又瘦又干瘪,衣着非常随便,这一点最能说明他田产的数目受到一州的重视。他的脸被都兰的太阳晒得紫堂堂的,相貌与其说是富于机智,不如说是精明。平时说话都掂过斤两,做事都用过心思,表面上装作忠厚,遮盖他的细心谨慎。便是你粗枝大叶打量一下,也能发现他和诺曼底的农民一样,跟人打起交道来没有一回不占便宜。都兰人最喜欢研究酿酒学,特·波旁纳先生便是这方面的专家。他有一处产业,大块的草原缺一只角,他侵占了洛阿河中的沙洲补完全了,公家竟没法和他打官司。人家看他有此手腕,认为他是个能干家伙。要是你对特·波旁纳先生的谈吐听出味道来,想从都兰人口中打听他的历史,所有妒忌他的人会异口同声的回答你:“噢!他是只老狐狸!”而说这种话的人着实不少。在都兰正如大多数的内地一样,语言的精华就建筑在嫉妒上面。

    大家听着特·波旁纳先生的意见一时不出声了,小集团的人好像都在仔细考虑。那时佣人通报沙罗蒙·特·维勒诺阿小姐来了。她想帮助皮罗多,特意从都尔赶到,而她带来的消息完全改变了事情的面目。她未到之前,除了那地主之外,个个人劝皮罗多靠着当地的贵族撑腰,跟脱罗倍和迦玛见个高下。

    沙罗蒙小姐说:“掌管人事的副主教最近病了,总主教发表脱罗倍神甫做代理。因此任命教区委员的权现在完全操在他手中。可是昨天波阿兰神甫在特·拉·布洛蒂埃小姐家提到,皮罗多神甫给迦玛小姐许多麻烦,口气好像咱们这位忠厚的神甫活该倒霉。他说:‘皮罗多神甫必须有夏波罗神甫指点才行;自从那位道行高卓的教区委员过世之后,事实证明……’接下去便是一大堆捏造和中伤的话,不必细说了。”

    特·波旁纳先生郑重其事的说道:“脱罗倍一定当上副主教了。”

    特·李斯多曼太太望着皮罗多道:“你说你挑哪一样,当教区委员呢还是在迦玛小姐家住下去?”

    “当然是挑教区委员啰!”大家众口一词的代皮罗多回答。

    “既然如此,”特·李斯多曼太太接着说,“就得向脱罗倍神甫和迦玛小姐认输。他们打发卡隆来看你,不等于间接表示你要肯让出屋子,就给你当委员么?这就叫作有来有往!”

    个个人称赞特·李斯多曼太太想得细到,看得透彻。唯有她的侄儿特·李斯多曼男爵用滑稽的口气对特·波旁纳先生说:

    “我倒想叫皮罗多和迦玛打一仗呢。”

    可是对副堂长说来非常不幸,在上流社会和有脱罗倍撑腰的老姑娘之间,并不势均力敌。不久斗争就要变得形势分明,范围扩大到意想不到的程度。按照特·李斯多曼太太和她大多数朋友的主意,派了一名当差去请卡隆。那般人过着空虚的内地生活,这场风波正好让他们提提精神,兴奋一下。办公事的家伙来得极快,对这一点只有特·波旁纳先生暗暗吃惊。

    那个无名的腓俾阿斯[117]用心想了想,觉得都兰的名利场中颇有些阴谋诡计。他说:“事情没弄清楚以前,还是不要作决定的好。”

    他想点拨皮罗多,要他知道处境危险。但当时大家动了感情,老狐狸的智慧不起作用,他的话不曾引起多大注意。律师和皮罗多谈判的时间并不长久。皮罗多慌慌张张回进来说:

    “他要我写一张声明撤回的字据。”

    海军少校问:“这个吓人的字怎么解释?”

    特·李斯多曼太太也叫起来:“什么意思呢?”

    特·波旁纳先生吸着鼻烟回答:“意思很简单,就是要神甫声明自愿从迦玛小姐家搬走。”

    特·李斯多曼太太望着皮罗多说:“仅仅是这样吗?那你签字就是了!倘若你当真决定搬出来,表明你的意志有什么害处?”

    说到皮罗多的意志,那真是天晓得了!

    “话是不错,”特·波旁纳先生说着,使劲关上鼻烟壶,那手势包括的意义太多了,简直没法说明,“不过笔迹落在外面总是危险的,”他补上一句,随手把鼻烟壶搁在壁炉架上,脸上的表情叫副堂长大吃一惊。

    皮罗多心乱如麻;自己毫无防备,事情却接二连三的发生;对他的孤独生活关系最重大的事,他的朋友们打发得如此轻易:这种种情形使皮罗多心神恍惚,待着不动,好似掉在云端里,一无思想。在座的人你一句我一句,话说得又多又快,皮罗多一边听一边想弄清他们的意思。他拿着卡隆先生的文件看起来,仿佛全副精神都在律师的稿子上,其实他是心不在焉。他在文件上签了字,承认他自愿搬出迦玛小姐家,也不再按照原来的协议在她家寄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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