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于絮尔·弥罗埃(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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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副堂长签过字,卡隆收起文件,问他的东西送往哪儿。皮罗多给了特·李斯多曼太太家的地址。那位太太已经点过头,表示同意把神甫招留几天,满以为他不久就能升任教区委员。特·波旁纳先生要求看看那份放弃居住权的文书,卡隆递给了他。

    特·波旁纳先生念过了,问副堂长:“原来你和迦玛小姐订过合同,合同在哪儿呢?有些什么条件呢?”

    副堂长回答说:“合同在我家里。”

    特·波旁纳先生问律师:“你知道不知道内容?”

    “不知道,先生。”卡隆说着,伸出手来要回那该死的笔据。

    特·波旁纳先生心上想:“哼!律师先生,合同的条款你全知道,只是你用不着告诉我们罢了。”

    他随手把弃权的字据交还律师。

    “唉!我所有的家具放到哪儿去呢?”皮罗多嚷道,“还有我的书,我的漂亮书柜,我的美丽的图画,我红客厅里的东西,还有一切动用家私?”

    可怜虫好像被连根拔起了一样,灰心绝望的神态那么天真,活活表现出他生活单纯,对人事一窍不通;特·李斯多曼太太和沙罗蒙小姐尽量安慰他,口气像母亲哄孩子,答应给他一样玩具似的:

    “不要为这些小事发急好不好?我们总能替你找到一所屋子,不像迦玛小姐家那么冷那么黑。万一碰不到你合意的地方,我们之中无论哪一个都能招待你,代理膳宿。得啦得啦,来玩一局脱里脱拉[118]吧。明儿你去拜访脱罗倍神甫,请他在教区委员这件事情上帮帮忙,他一定对你另眼相看,你等着瞧吧。”

    懦弱无用的人最容易惊慌,也最容易安心。可怜的皮罗多想着住到特·李斯多曼太太家去的远景,心里飘飘然,竟忘了渴望多年而舒舒服服享受过来的福气从此烟消云散,一去不返了。可是晚上没睡熟以前又大大烦恼起来,先是搬家的麻烦,改变习惯的麻烦,对于他那种人简直是世界到了末日;他憋着这些苦闷千思百想,不知哪儿再能找到一个放书柜的地方,跟从前的游廊一样合适。图书狼藉,家具碰坏,生活变得乱七八糟的景象就在眼前:他不由得翻来覆去的私忖,为什么住在迦玛小姐家的第一年那样温暖,第二年这样苦不堪言。他的倒霉事儿始终是一口无底的井,叫他的思想陷在里头摸不着边际。他认为遭了这许多灾难,教区委员的职位已经不足以补偿,觉得自己的生活像只袜子,破了一个洞,所有的网眼就一齐散光。固然他还有个沙罗蒙小姐;但多年的美梦破灭之后,可怜的神甫也不敢再信托新朋友了。

    在心情痛苦的老处女群中,尤其在法国,许多人拿出英勇的精神把生命贡献给高尚的感情。有的为早死的情人坚贞守节,为爱情牺牲,做到不嫁也等于嫁了一样。有的一心一意为门户增光,不管时下家庭观念如何一天天的淡薄,令人痛心,她们照样替兄弟管理产业,或者抚育父母双亡的子侄;她们虽是处女,跟做母亲的并无分别。这一类的老姑娘把妇女特有的感情全拿去救渡人间的苦难,可以说是最壮烈的女性。她们放弃了应得的报酬,只接受分内的痛苦,使女性的面目达到理想的境界。在那种情形之下,她们的生活由于舍身忘我而显得光辉灿烂,男人对着她们憔悴的面容不能不肃然起敬。特·松布滦伊小姐[119]既非少女,亦非妇人,过去和将来永远是一首不朽的诗篇。

    沙罗蒙小姐便是这一等英勇的女子。她受尽日常的苦楚而得不到一点光荣,所以她的牺牲特别伟大,近于殉教性质。她年轻貌美,和一个男人相爱,不料这未婚夫发了疯。五年工夫,她凭着爱情的力量服侍情人,照管可怜虫的生活起居,对疯狂的心理体会极深,甚至于不觉得情人失去理性[120]。她举止朴素,说话爽直,苍白的脸虽然长得端整,也不无特色。她从来不提以往的事。不过有时听到骇人的或凄惨的故事会突然发抖,显出她受过极大的苦难,心肠特别软。未婚夫死后,她住到都尔来,可是没有人赏识她真正的价值,大家只说她是个好人。她做许多善事,天生爱亲近弱者。就因为此,她非常关切可怜的副堂长。

    沙罗蒙·特·维勒诺阿小姐第二天一早进城,带着皮罗多同去,让他在大堂河滨道下车,走往游廊场。皮罗多急于赶到那儿,想至少抢救他教区委员的职位,同时监督家具的搬运。那所屋子他进出了十四年,住也住过了,本想学他朋友夏波罗的样太太平平老死在那儿,谁知被放逐出来,永远回不进去。他在门上拉铃的时候,不由得心跳得厉害。玛丽阿纳见了副堂长表示诧异。副堂长说来拜访脱罗倍神甫,径自往教区委员住的底层走去;不料玛丽阿纳把他喊住了,说道:

    “副堂长,脱罗倍神甫不在那儿了,他住在你的老房间里。”

    副堂长听着浑身发冷。他这才了解脱罗倍的本性,看出长期策划的仇恨多么深;因为他发现脱罗倍占据着夏波罗的书房,坐着夏波罗的精致的哥德式靠椅,不用说也睡了夏波罗的床,动用夏波罗的家具,盘踞在夏波罗的心坎里,取消了夏波罗的遗嘱,把夏波罗的朋友所得的遗产一手抢去。为什么呢?因为夏波罗把他脱罗倍封锁在迦玛小姐家,都尔的高门大族一家都不让进去,使他一步不得高升。

    眼前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是什么魔术变出来的呢?难道这一切东西已经不属于皮罗多了吗?一看脱罗倍瞧着书柜冷笑的神气,可怜的皮罗多觉得未来的副主教十拿九稳能把敌人的遗物永久霸占下去的了。脱罗倍恨死了夏波罗,因为夏波罗是他的敌人;也恨死了皮罗多,因为在皮罗多身上仍旧看到夏波罗。可怜虫对着当前的景象冒起无数的念头,迷迷糊糊赛过做梦。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被脱罗倍目不转睛的望着,仿佛把他的魂都勾去了。

    “先生,”皮罗多终于开出口来。“我想你总不至于没收我的东西吧?迦玛小姐即使性急,要你住得舒服一些,也得让我理好书,搬走家具才对。”

    脱罗倍神色自若,没有一点儿激动的样子,只冷冷的说道:“先生,昨天迦玛小姐通知我,说你走了,原因我还不知道,她要我搬到这儿来是出于不得已。我的房间给波阿兰神甫租去了。我不晓得这几间屋里的东西是不是迦玛小姐的;倘是你的,你知道她做人规矩:她的高洁的生活便是诚实不欺的保证。至于我,你并非不知道我生活多么简单。一无所有的房间,我睡了十五年,根本不在乎潮气,我的身体就是这样慢慢弄坏了的。不过你要愿意回到这屋子里来,我很乐意退还给你。”

    听到这两句刺心的话,皮罗多忘了活动教区委员的事,赶紧下楼去找房东,脚步跟年轻人一样快。在底下接连正屋,铺着石板的宽大的楼梯台上,他遇到了迦玛小姐。

    迦玛小姐嘴角上微微堆着笑容,神气又挖苦又强横,眼睛里射出一团火,亮得像老虎眼睛。皮罗多完全没注意到这些,只顾行着礼说道:

    “小姐,我弄不明白怎么你不等我来搬走家具……”

    小姐打断了他的话,回答说:“怎么!你所有的东西不是全送往特·李斯多曼太太家去了么?”

    “我的家具呢?”

    “咦,难道你没看过你的合同?”老姑娘的声音要用音符记录下来,才显得出仇恨会使每个字儿的轻重有多么微妙的变化。

    那时迦玛小姐的身子似乎变得格外高大,眼睛更亮了,脸也开朗起来,浑身上下快活得直打哆嗦。脱罗倍神甫在楼上推开一扇窗,手里捧着一册对开本的书,好似嫌室内光线不足。皮罗多像触电似的待在那里。迦玛小姐嗓音和喇叭一般响亮,对着皮罗多的耳朵直嚷:

    “不是早讲好的吗,你要搬走的话,你的家具都得归我,偿还你比夏波罗神甫少付的膳宿费?现在波阿兰神甫升了教区委员……”

    皮罗多听到最后一句,有气无力的弯了弯腰,仿佛向老姑娘告辞,随即急急忙忙走了。他生怕多留一会儿会当场昏倒,给两个死冤家看着更得意。他走路像喝醉了酒,好容易捱到特·李斯多曼家,在一间矮矮的房里看见一口大箱子,装着他的内外衣服和纸张文件。面对着残余的劫灰,倒霉的神甫坐下来,双手蒙着脸,免得旁人看见他哭。波阿兰神甫当上了教区委员!而他皮罗多竟落得无家可归,囊无分文,连家具都光了!幸而沙罗蒙小姐坐着车经过。特·李斯多曼家的门房知道可怜虫伤心,便唤住车夫,上前和沙罗蒙小姐说了几句。半死不活的副堂长被人扶到他忠实的朋友身边,只会说几个不连贯的单字。本来头脑不大灵清的人临时又糊涂起来;沙罗蒙小姐看着吃了一惊,立刻送他上云雀别墅,满以为他神经失常的征兆是波阿兰神甫升级的消息引起的。皮罗多自己都不知道和迦玛小姐订的合同有多大影响,沙罗蒙小姐当然无从得知。有时最悲痛的事也会参杂滑稽的成分:皮罗多古古怪怪的回答,沙罗蒙小姐听着几乎笑出来。

    他说:“夏波罗的话不错。真是个野兽!”

    “谁啊?”沙罗蒙小姐问。

    “夏波罗。我什么都被他抢去了!”

    “你是说波阿兰吧?”

    “不是的。脱罗倍。”

    到了云雀别墅,朋友们争着安慰神甫,表示热烈关切;傍晚他终于安静下来,说出早上的经过。

    头脑冷静的地主少不得讨合同来看;他从隔天起就觉得事情的奥妙全在合同上。皮罗多从口袋里掏出那该死的文书递给特·波旁纳先生,特·波旁纳先生很快的念下去,一会儿就发现这么一条:

    由于甲方索菲·迦玛按照上开条件同意接受乙方法朗梭阿·皮罗多的膳宿费,与已故的夏波罗先生所付的膳宿费每年有八百法郎差额;由于乙方法朗梭阿·皮罗多确切承认,在若干年内无力支付迦玛小姐的房客所付的膳宿费,尤其是脱罗倍神甫所付的膳宿费;又由于甲方索菲·迦玛为乙方皮罗多代垫的各项费用;乙方皮罗多自愿在亡故之日,或在任何时期不论以任何理由自动迁出现住房屋,而不再享受甲方迦玛小姐按上开条件所承担的义务时,将遗下家具拨归甲方迦玛小姐所有,以偿还甲方损失……

    特·波旁纳先生叫道:“哎唷!竟有这样的合同!那个索菲·迦玛太辣手了!”

    可怜的皮罗多像小孩儿一般的脑子里,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会闹出事来要离开迦玛小姐,他死心塌地打算老死在迦玛家。合同上订的那一条他完全忘了,订的时候也根本没有讨论,觉得条件很公平。当时只要答应他住进去,叫他签无论什么文件都行。这样的天真太了不起了,迦玛小姐的行事太恶毒了,六十多岁的神甫遭到这个命运太惨了,那样的忠厚软弱也太可怜了;特·李斯多曼太太一时动了义愤,叫道:

    “是我劝你签了搬家的笔据,受到这样的损失;我替你惹祸招殃,应当还你幸福。”

    老乡绅道:“可是那合同构成诈欺行为,可以提起诉讼的呢……”

    特·李斯多曼男爵道:“好!让皮罗多去告她一状。要是在都尔打输了,到奥莱昂去上诉;奥莱昂打输了,到巴黎去上诉,反正是稳赢的。”

    特·波旁纳先生冷冷的接口道:“倘使要告状,我劝他先辞掉副堂长。”

    特·李斯多曼太太道:“咱们去请教律师。应当告就告。迦玛小姐做出那种事来太丢人了,脱罗倍神甫也要受累不浅,他们不能不多少让步一些。”

    经过郑重讨论,个个人答应皮罗多神甫将来跟迦玛一帮交起手来,帮助皮罗多。个个人都有一种确切的预感,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内地人的本能,使他们自然而然把迦玛和脱罗倍两个姓氏连在一起。但所有当时在特·李斯多曼家的人,除开老狐狸,没有一个清清楚楚看出这样一场斗争关系多么重大。特·波旁纳先生把神甫拉在一边,轻轻和他说:

    “在场十四个人,过了半个月没有一个会再给你撑腰。那时你要求救的话,恐怕只有我还有胆子回护你,因为我熟悉内地,熟悉人物,熟悉事情,而更有用的是熟悉各方面的利害关系!你所有的朋友,尽管一片好心,叫你走的是一条绝路,没有退步的。让我劝你一句:你要想日子太平,最好放弃副堂长的职位,离开都尔。别说出你往哪儿去,想法当一个远地的本堂神甫[121],要脱罗倍碰不到你的地方才行。”

    “离开都尔?”副堂长惊骇的神气简直无法描写。

    要他离开都尔等于要他性命。那岂不是把他立足在世界上的根须一齐斩断了吗?独身的人往往拿习惯代替感情。这种心理使他们不像在世界上过活,而只是从世界上经过;再加上性格软弱,他们就彻头彻尾的受环境控制。因此皮罗多变得像一种植物:搬个地方就不能再无忧无虑的开花结果。树木要存活,必须时时刻刻吸收同样的液汁,根须必须老是埋在原来的泥土之下;同样,皮罗多必须永远在圣·迦西安大堂中奔来奔去,永远在都尔公园里经常散步的地方打转,永远走那几条街,每晚到三份人家去玩韦斯脱或脱里脱拉。

    “啊!我没想到这一层。”特·波旁纳先生回答的时候带着怜悯的神气望着神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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