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赛查·皮罗多盛衰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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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赛查登峰造极

    01 夫妇之间的一场争论

    冬天夜里,圣·奥诺雷街上只有一会儿安静;从戏院或跳舞会出来的车马才闹过一阵,便是赶中央市场的菜贩的声音。那一会儿安静,在巴黎市喧嚣的大交响乐中好比一个休止符,出现在清早一点左右。就在这休止期间,在王杜姆广场附近开花粉铺的赛查·皮罗多的女人,做了一个噩梦惊醒过来。她梦里变作两个人,眼看自己穿得破破烂烂的,把干瘪打皱的手抓着铺子的门钮;一个她站在店门口,另外一个她坐在账台后面的椅子上;她向自己要饭,听见自己在账台上和店门口同时讲话。她醒过来想扑到丈夫身上去,不料摸到的地方是冷的,更吓得魂不附体:她脖子发僵,动不来了;喉壁粘在一块,喊不出声音来。安放床位的暖阁,两扇小门敞开着;她坐在床上动弹不得,眼睛直勾勾的睁得很大,头发好像给人揪着,耳朵里乱哄哄的响成一片,心又是抽搐又是乱跳,浑身发冷,同时又在出汗。

    本来恐怖差不多是个病态的感觉,对身体的压力之猛,可以使器官的机能不是突然发挥到最高度,就是全部瓦解。生理学家对这个现象向来感到惊奇,他们的理论和推测都被推翻了,打乱了;其实事情很简单,只是一种精神上的触电,不过和电流的变化一样,出现的方式总是古古怪怪的难以捉摸。电流对我们的思想影响极大,将来科学家承认了这一点,我这番解释也就变得平淡无奇了。

    当时皮罗多太太的难受等于受到剧烈的光的刺激,因为我们的意志不知被什么机构触动之下,会扩张开去或者集中起来,产生一些可怕的放射作用。所以这个平凡的女人会像鬼使神差一般,能够在实际上只是一刹那,而以她迅速的印象来说是极长的时间之内,比着她身心正常的一天之内生出更多的念头,唤起更多的回忆。只要听她几句荒唐矛盾,莫名其妙的话,就能知道她自言自语的时候心里多么难过。

    “皮罗多没有理由不在我床上。他小牛肉吃得太多了,也许不舒服吧?不过他真要闹病,也该叫醒我呀。在这幢屋子里,在这张床上,我们两人睡了十九年,他从来没有不声不响的走开的,可怜的羔羊!只有上民团去值夜班的时候,他才睡在外边。今晚上他是不是和我一起睡的呢?怎么不是!天哪!我真糊涂!”

    她向床上瞅了一眼,看见丈夫的睡帽圆滚滚的,明明是戴过的样子。

    她往下又想:“那么他是死了!会不会自杀的呢?干吗自杀?这两年他做了副区长就六神无主。天地良心,叫他当官儿才可怜呢!他的买卖很不错,还送了我一条披肩。也许买卖不行吧?嘿!那也瞒不了我。不过男人的心事,谁摸得透呢?女人的心还不是一样?那也没有关系。今天咱们不是做了五千法郎生意么?再说,当副区长的总不能寻死,他是精通法律的啊。那么他哪儿去了呢?”

    她既不能扭动脖子,也不能伸出手去拉绳子打铃,把一个厨娘,三个伙计和一个送货的叫起来。醒是醒了,噩梦还没有散。她忘了她女儿安安静静的睡在隔壁房里,房门就在自己的床脚边。终于她叫了一声:“皮罗多!”没有回音。她自以为叫了,可是没有叫出声来。

    “莫非他养着什么女人么?”她马上又想,“不会的,他没有这本领;而且他多么爱我。他不是告诉过罗甘太太,说从来没有对我不忠实,连念头都不曾有过么?这个人是最老实不过的。谁要配进天堂的话,准定是他。不知他在忏悔师面前有什么事好埋怨自己,还不是瞎说一阵!他虽是个保王党,也不知他为什么做保王党的——却从来不把宗教挂在嘴上[1]。可怜的好人儿早上八点偷偷摸摸去望弥撒,好像是去寻欢作乐,见不得人似的。他敬上帝就是为敬上帝。地狱跟他不生关系。怎么会养女人?他还寸步不离的盯着我,叫我腻烦呢。他爱我胜过他的眼睛,他为我连瞎掉眼睛都愿意。十九年工夫,他对我说话,嗓门儿从来不比别人高。他心里第一是我,其次才是女儿。啊,赛查丽纳不是睡在那边么?……赛查丽纳!赛查丽纳!皮罗多有什么念头,一向不瞒我。他到小水手[2]来看我的时候,说要日子长了才能认识他;这话一点不错。这一下他不在床上!……那可怪了。”

    她好容易转过头去,偷偷瞧了瞧卧房。那些别有风光的夜景只有小品画家画得出,语言是无能为力的。各种东西的影子扭来扭去非常可怕;窗帘给风吹着鼓起来,变得奇形怪状;守夜灯隐隐约约的光照着红布幔子的褶裥;挂钩上射出火焰似的反光,钩子的中心又红又亮,好比小偷的眼睛;一件袍子拖在地下,像一个人跪在那里;总之,在脑子只会感受痛苦夸大痛苦的当儿,一切可惊可怖的怪现象,无论什么话都没法描写。皮罗多太太似乎看到卧房的外间有一片强烈的光,便马上想到失火;回头看见一条红围巾,又当作一摊鲜血,念头转到强盗身上,觉得家具摆的样子是有人打过架了。她一想起银箱里的现款就心惊胆战,把她做噩梦的忽冷忽热的感觉赶走了。她光穿着衬衣,慌慌张张扑到房间当中预备去救丈夫,以为他在跟凶手搏斗。

    她终于声音很凄惨的叫起来:“皮罗多!皮罗多!”

    她发觉丈夫就在隔壁屋里,拿着一支尺在空中量来量去。绿地棕色花的睡衣没有穿好,把两条腿冻得通红;赛查却一心想着自己的事,不觉得冷。他转过身来说道:“嗯,什么事啊,公斯当斯?”那副心不在焉的傻相叫皮罗多太太看着笑了。

    她说:“哎,赛查,瞧你这副滑稽样儿!干吗不告诉我一声,把我丢在那里呢?我差点儿吓死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你冒着寒气在这儿干吗呢?你要重伤风了。听见没有,皮罗多?”

    “听见了,我来啦。”花粉商一边回答一边回进卧房。

    皮罗多太太拨开炉子里的灰,赶紧把柴火弄旺了,说道:“来,来烤火吧。你打的什么鬼主意,告诉我听。我冻死了。怪我自己糊涂,只穿一件衬衫就起来了;可是我当真以为有人谋杀你呢。”

    皮罗多把烛台放在壁炉架上,把睡衣裹裹紧,心不在焉的替太太找来一条法兰绒衬裙。

    “喂,咪咪,穿上吧。”又自言自语的往下说,“宽二十二,深一十八,正好做一间漂亮的客厅。”

    “哎!哎!皮罗多,你是疯了还是做梦?”

    “才不呢,太太,我在计算。”

    “你要胡闹也该等到天亮啊。”她说着把衬裙曳在衬衫下面,走过去打开女儿的卧房。

    “赛查丽纳睡着呢,听不见的。来,皮罗多,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咱们可以开个跳舞会。”

    “开跳舞会!天晓得,你真是做梦了,朋友。”

    “不是做梦,我的好宝贝。听我说,一个人有怎样的地位,就该做怎样的事。政府提拔了我,我是官方的人了。咱们应当体会政府的精神,把它的意思发挥出来,帮政府贯彻。要求占领军撤退的交涉[3],黎希留公爵已经办成了。特·拉·皮耶第埃先生认为,代表巴黎市的大小官儿都应当在各人的范围之内庆祝领土解放。这是一种责任。咱们要表示真正的爱国精神,叫那些所谓进步党,该死的阴谋家,看了惭愧。你以为我不爱国么?我要给进步党人,给我的敌人们立个榜样,告诉他们爱王上就是爱国!”

    “皮罗多,你说你有敌人吗?”

    “当然啰,太太,咱们有敌人。咱们街坊上的朋友,一半就是敌人。他们说:‘皮罗多运道好;皮罗多是个光棍出身,居然当了副区长,百事顺利。’好吧,这一回又要叫他们吓一跳了。别人不知道,我先告诉你:我得了荣誉团四等勋章,王上的命令昨天就下来了。”

    皮罗多太太听了大为激动,说道:“噢!朋友,那么跳舞会是应当开的了。可是你得勋章是立了什么功呀?”

    皮罗多不大好意思的回答:“昨天特·拉·皮耶第埃先生告诉我这个消息,我跟你一样想了想我有什么资格;回家的路上我可想出来了,觉得政府做事真有道理。首先,我是保王党,共和三年正月的圣·洛克事件[4],我受过伤;在那个年月为了尽忠王室而拿起枪杆子来,也是不容易的吧?其次,据某些生意人的意见,我当商务裁判时期办的事,大家都满意。最后,我是副区长。王上这回派了四个受勋的名额给巴黎的市政官员。州长查了一下有资格受勋的副区长,把我列为第一名。再说,王上也该记得我的名字:因为拉贡老头的关系,王上所喜欢的那种扑粉向来由我们供应。故世的王后[5]——可怜在大革命中牺牲了,她用的香粉配方就是咱们独家有。区长还拼命替我撑腰呢。那有什么办法!反正我没有要求勋章,是王上自动赏的;要不接受,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对他不敬。副区长又何尝是我自己要做的?所以,太太,既然遇着胜风(顺风)——像你家比勒罗叔叔高兴的时候说的——我决意把屋子重新安排一下,样样要配得上咱们的门第。倘使我能当个人物,老天爷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命里要当县长就当县长。你认为做了二十年零卖的花粉生意,就算尽到国民的责任,那你是大错特错了,太太。国家要咱们缴家具税,门窗税,咱们不是一律缴上去吗?如果要咱们贡献出聪明才智,咱们也该贡献出来。难道你愿意坐一辈子账台吗?天哪,你也坐够了。我要开的跳舞会也是庆祝咱们自己的喜事。从今以后,你不用再管零碎生意。我要烧掉玫瑰女王的招牌,把拉贡香粉老店,赛查·皮罗多新记字样取消,只漆上香粉铺几个描金大字。我要把账房间和收银柜搬到中层[6],再替你布置一个漂亮的办公室。铺面后间,还有现在做餐室和厨房的屋子,将来改做货栈。就要租下隔壁的二层楼,在墙上开一扇门,把楼梯改个方向,使两边的楼面一样高低。这样,咱们就有一套宽大的房间,摆设得漂漂亮亮的。是的,我要把你的房间家具全部换新,替你安排一间小会客室,给赛查丽纳一间精致的卧房。将来你雇一个女店员,她跟领班伙计,还有你的贴身老妈子——是的,太太,你一定要有一个贴身老妈子!——都睡在三楼。四楼做厨房,做打杂的伙计和厨娘的卧室。五层楼作为贮藏室,存放咱们的瓷器,瓶罐和玻璃器具。女工都到阁楼上去做活。过路人再也看不见店堂里粘标签,做纸袋,拣瓶子,盖瓶塞等等了。那是圣·但尼街的派头,放在圣·奥诺雷街可不行,太俗气了!咱们的铺子要摆设得像客厅一样。你说,有头面的花粉商是不是只有咱们一家?做醋生意的,做芥末生意的,不是在民团里当团长,受到宫里的抬举么?咱们应当学他们的样,扩充营业,同时想法进上流社会。”

    “皮罗多,你知道我听着你的话有什么感想?你是骑驴找驴,多此一举了。别忘了人家派你当区长的时候我劝过你:人生在世,第一要过太平日子!我说的:‘你要出名,好比拿我的胳膊去做风车的翅膀。荣华富贵要断送你的。’那时你不听我,现在可闯祸了。要在官场中做个角儿,先得有钱;咱们有没有呢?怎么!花了六百法郎做来的招牌,你想烧掉?你的名气都是靠玫瑰女王挣来的,你倒不要了吗?别人有野心是别人的事。把手伸进火里去总得带些火星出来,是不是?今日之下,政治是烫手的。咱们除了工场,存货和做买卖的资本以外,不是有响当当的十万法郎存起来么?你想多弄些钱,尽可以用一七九三年的老办法:公债市价只有七十二法郎,还是买公债吧,一年有一万法郎利息好收,又不妨碍咱们的买卖。经过这番调度,你可以把女儿出嫁,把铺子出盘,咱们俩回本乡去。十五年工夫,你口口声声只想把希农附近的德莱索里买下来;那儿有池塘,有草原,有树林,有葡萄园,有分种田,是个挺好的小庄园,一年有三千法郎进款。咱们俩都喜欢那屋子;现在花六万法郎还能买进,而先生你倒想进官场了。别忘了咱们的身份,咱们是花粉商。十六年前,你还没发明女苏丹两用雪花膏和润肤水的时候,倘若有人告诉你,说你就要有本钱买进德莱索里了,你还不快活死么?你一心想要那块产业,老是挂在嘴上;如今能买了,你反而想把钱胡乱花掉。钱是咱们俩满头大汗挣来的,我说咱们俩,因为我一年四季坐在账台上,像一条可怜的狗守着它的窝一样。等女儿出嫁了,做了巴黎公证人的太太,我们一年在希农住八个月,把女儿的家作为在巴黎歇脚的地方,那比起把五个铜子变成两个半,把两个半变成一个都没有,不是强得多么?将来公债涨价了,给女儿每年八千法郎利息,咱们自己留着两千;出盘铺子的钱可以买进德莱索里。咱们把家具带着走,还值好大一笔钱呢。凭着这种气派住在你家乡,好朋友,咱们就跟王爷差不多;不比在巴黎当个角色起码要一百万家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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