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赛查·皮罗多盛衰记(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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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隆水纯为普通香水,毫无特殊作用。女苏丹两用雪花膏与润肤水则以验方配制,不特功效显著,且对皮肤机能有益无损。香味幽雅宜人,大有怡情养性,提神醒脑之功。配制简单,尤为特色。妇女用之,愈增妩媚;男性用之,尤觉风流潇洒。

    日常使用润肤水可免除修面剃胡之刺痛,口唇不致龟裂而能常保红润;雀斑自然灭迹,皮色自然鲜艳。凡此种种,均表示人身液体[25]平衡,绝无偏头痛之患。妇女若以润肤水为经常化妆用品,可预防一切皮肤病,既不妨碍汗水蒸发,兼能养护皮肤,娇艳逾恒。

    外埠顾客请函巴黎圣·奥诺雷街,王杜姆广场附近,赛查·皮罗多先生接洽,邮资免付。本号原为拉贡老店,故玛丽·安多纳德王后所用花粉皆由本号供应。

    雪花膏每匣三法郎,润肤水每瓶六法郎。

    包装雪花膏之纸上印有赛查·皮罗多先生亲笔签名,润肤水瓶上亦有暗印为记,敬请各界注意,以防假冒。

    赛查不曾发觉,出品的畅销还是得力于公斯当斯。她劝丈夫把雪花膏和润肤水整箱运出,答应国内外的花粉商,凡是论箩[26]批发的都给三成回扣。这两样货色的确比同类的化妆品高明,一般外行又被他按照体质分类的说法迷惑了。法国的五百家花粉店贪图厚利,每家每年向皮罗多批进三百箩以上。按件计算固然利子很薄,销数一大,赚头就惊人了。赛查把寺院区的木屋和空地买了下来,盖了几间宽大的厂房;玫瑰女王的店面也装修得十分华丽。两夫妻过着小康的生活,太太也不像以前那么提心吊胆了。

    一八一〇年,赛查太太料到房租快要涨价,撺掇丈夫在原来的店面和中层之外,把屋子的大部分房间都租下来,自己的卧室也搬上二楼。皮罗多装修房间为太太花了一大笔钱;公斯当斯因为家里有桩喜事,也就闭着眼睛,由他去了。原来花粉商当选了商务法庭的裁判。由于他规矩老实,一丝不苟,又靠着外边的人缘好,他得了这份荣誉,从此成为巴黎有身份的商人。为了充实知识,他清早五点起身,研究判例汇编和有关商业诉讼的书。他做人方正,热心,讲公道:这些都是处理商务纠纷最要紧的条件,所以他成了最受推重的裁判之一。不但优点,便是他的缺点也抬高了他的声望。赛查知道自己才力不够,很愿意接受同事的意见;同事看他聚精会神的听着,心里很受用。有的人因为他专门听人说话,认为他思想深刻,看他不声不响的表示同意,觉得特别高兴;有的喜欢他谦虚随和,尽量夸奖他。诉讼的当事人又赞他心地宽厚,处处息事宁人。交给他的案子,他往往凭着天生的理性,处理得像回教祭司一样公正。他当裁判的时期又学会了一套滥调,无非是老生常谈,计算筹划之类,用四平八稳的句子不慌不忙的说出来,浅薄的人只道他能言善辩。社会上总是俗人居多,老是忙忙碌碌,没有什么远大的眼光,因此大多数人很喜欢赛查。但他大半时间都花在商务法庭上,老婆认为代价太高,硬要他把这个荣誉放弃了。

    一家子庸庸碌碌在人生中走了一程之后,靠着两夫妻感情融洽,到一八一三年上进入一个兴旺的时期,好像是不怕挫折,可以永远维持下去的了。来往的朋友包括老东家拉贡夫妇,叔叔比勒罗,公证人罗甘,拉贡太太的兄弟包比诺法官;普罗丹-希佛勒维公司的希佛勒维;龙巴街上的药材商,供应玫瑰女王货源的玛蒂法一家;他们的合伙老板,国库职员谷香和他的太太;琪奥默的后手,盘进猫咪拍球[27]的布商约翰·勒巴,圣·但尼街上的一位能人;这个虔诚的小集团的忏悔师兼灵修指导陆罗神甫;还有几个别的人。

    虽然皮罗多拥护王室,舆论还是对他很好。大家当他非常有钱,其实除了做生意的资本,他只存起十万法郎。他买卖做得规矩,说一不二,从来不欠账,不拿票据出去贴现,但是肯帮人家忙,只要票据可靠,他无不通融。所以他在外面名气很大。他的确赚了很多钱,但在建筑和制造上头花掉不少。家里开销每年要近二万法郎。夫妻俩都宠爱他们的独养女儿赛查丽纳,她的教育费就需要很大一笔款子。他们只想把女儿留在身边;只要能讨女儿喜欢,从来不考虑到钱。可爱的赛查丽纳不是在琴上练一支斯丹贝德的朔拿大,就是唱一支罗曼斯;她文字写得很通顺,常常朗诵拉辛父子的作品,解释其中的妙处;也画些风景画和墨笔画。你想,这些情形叫一个可怜的乡下人出身的暴发户看着听着,该有多么得意!她是一朵还没离开枝条的花,那么美丽,纯洁;她是一个天使,父母抱着满腔热情看着她一天比一天长得妩媚;她是一个独养女儿,天真未凿,还不会轻视父亲,嘲笑他缺少教育;赛查能够把生命寄托在这样一个女儿身上,当然是乐不可支了。

    赛查来到巴黎的时候识得字,能写能算,但他的教育至此为止;平时辛苦忙碌,除了花粉生意,不可能学到别的知识,得到什么别的思想。经常接触的一些人都只懂本行,完全不关心科学文学;他自己也没有时间研究高深的东西,只能做一个办实际事务的人。他自然而然接受了巴黎布尔乔亚的一套语言,见解和错误。这般人凭着一些听来的话,佩服莫里哀,伏尔泰,卢梭,买着他们的著作从来没看过;一口咬定衣柜应当说作金柜,因为女人在柜子里藏着黄金,她们的衣衫从前也差不多全是闪光的,现在人说衣柜是念别了音。他们说,卜蒂埃,塔玛,玛斯小姐[28]的家私都上千万,饮食与众不同:塔玛吃生肉,玛斯小姐学一个埃及有名的女演员的样,把炸珍珠当饭菜。又说拿破仑的背心上有许多皮口袋,因为他要一大把一大把的抓烟草;凡尔赛的橘宫的大楼梯,拿破仑是骑着马奔上去的。作家和艺术家生活怪僻,结果都死在救济院里;而且他们不信上帝,万万招待不得。约瑟·勒巴还不胜惊骇的提到他的小姨子嫁给画家索默维欧的故事。他们也相信天文学家把蜘蛛当粮食。他们在语言,戏剧,政治,文学,科学方面的这些突出的见解,说明布尔乔亚的脑子是怎么一个天地。要是一个诗人走过龙巴街,香料的味道会使他想到亚洲;闻到香草,印度客店里的舞女好像就在眼前供他欣赏;看见金壳虫的光彩,他体会到婆罗门的诗歌,宗教和阶级制度;遇到生坯的象牙,他仿佛自己就骑着象,坐在纱笼里像拉荷尔王一样跟后妃谈情说爱。但零售商对自己经营的货物,根本不知道来路和产地。皮罗多做着香粉生意,对化学生物学却一窍不通。他把伏葛冷看作大人物,认为他是个例外。有一个退休的杂货商跟人家谈论茶叶怎么运来的,装着很精明的神气说道:“茶叶的来路只有两条,不是由骆驼大队装来,便是由勒·哈佛的海道运来。”皮罗多的知识就跟这个杂货商差不多。

    据皮罗多说,沉香和鸦片只有龙巴街上买得到;所谓君士坦丁堡的玫瑰香水,其实和科隆水一样是巴黎做的。那些地名全是胡扯,为讨好法国人而编出来的,因为他们讨厌本国货。法国商人必须把出品说作英国货才有销路,正如英国的药行老板必须把东西说成法国出品。可是赛查究竟不完全是傻子或脓包:诚实和好心使他的一生行事都照着一道光彩,叫人敬重。一个人只要行为高尚,不管怎样无知也会得到原谅的。赛查因为百事顺利,面上表现得信心十足。信心是权势的标记,所以巴黎人认为信心就是权势。结婚的头三年里,赛查太太认清了赛查的性格,经常为之担心。夫妻两人,女的代表怀疑,恐惧,机警,深谋远虑,老站在批评反对的方面;男的代表大胆,行动,野心和意想不到的好运道。但这不过是表面,花粉商骨子里胆小得很,他老婆倒有耐性,有勇气。一个庸俗猥琐,没有教育,没有思想,没有知识,没有个性的人,照理绝不能在世界上最不容易站稳脚跟的地方成功;可是由于他品行端方,是非分明,像真正的基督徒一样的慈悲,始终爱着他唯一占有的女人,居然被认为很有本领,又是勇敢,又有决断。群众是只看见效果的。除掉比勒罗和法官包比诺以外,同赛查来往的都只看他的表面,没有能力加以判断——并且,彼此经常见面的二三十个朋友,都说着同样的废话,搬弄一套同样的滥调,个个自命为在本行中高人一等。太太们比打扮,比请客的饭菜,各人有一句瞧不起丈夫的话,此外就谈不到什么思想——只有皮罗多太太一个人识得大体,在众人面前敬重自己的丈夫。她认为赛查虽则骨子里无用,毕竟挣了一份家私,让她也沾着光,有了身份。但她有时暗中思忖,社会究竟是怎么回事,假定所谓高明的人都跟她丈夫差不多的话。在我们国内,做老婆的多半喜欢抱怨丈夫,灭丈夫威风;所以花粉商能始终受人尊敬,一部分还得归功于他的太太。

    一八一四年,正是法兰西帝国受到致命伤的那一年年初,皮罗多家里出了两件事,在别的人家根本不足为奇,但对于像赛查夫妻那样心地单纯,感情上从来没受过大波动的人,却是印象很深。他们雇了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做领班伙计,名叫斐迪南·杜·蒂埃。据说是个天才,因为人家不答应他分红,刚从一家花粉铺出来,千方百计想进玫瑰女王。玫瑰女王两个东家的性格,能力和家庭生活,他都知道。皮罗多雇了他,给他一千法郎一年薪水,存心将来把铺子盘给他。斐迪南对这个家庭的前途大有影响,必须把他介绍一下。

    最初他有名无姓,只叫作斐迪南。在拿破仑要家家户户出壮丁的时代,没有姓倒是个很大的便宜。但他虽是一个薄情郎逢场作戏的产物,到底也有个出生之处。以下便是有关他身世的些少材料。安特里附近有个小地方叫作杜·蒂埃,一七九三年的一天夜里,一个可怜的姑娘在本堂神甫的园子里生下一个孩子,敲了敲护窗板,投河自尽了。好心的教士收下婴儿,当作亲生的一样抚养,给他取的名字就是当天日历上圣者的名字[29]。一八〇四年,神甫死了,留下的遗产不够让孩子继续受他已经开始的教育。斐迪南便到巴黎来过着流浪生活,尽有机会不是上断头台,就是飞黄腾达;当律师,进军队,做生意,当用人,都有可能。他不得不像费加罗[30]那样鬼混,先是做跑码头的掮客,最后在巴黎当了花粉店的伙计。那时他已经在全国各地走过一遭,把社会研究过了,打定主意非出头不可。一八一三年,他认为自己的年龄和身份需要由公家证明一下,便申请安特里法院把他在教堂受洗的记录转到区政府,让他用杜·蒂埃做姓氏。法院按照处理孤儿的条例,在他出生的地方办过招认手续,批准了他的要求。

    他无父无母,除了检察官没有别的监护人[31],独自在世界上,对谁都不用负责。他把社会当作后娘看待,像土耳其人跟摩尔人一样势不两立;做事只管自己的利益,只要能发财,什么手段都行。这个诺曼地人有着可怕的才干,除了向上爬的欲望,还有大家责备(不管责备得对不对)他同乡人的那种狠毒。他当面奉承,暗里寻衅,是个最刁顽的讼棍。他大胆否认别人的权利,自己的权利可一丝一毫都不放弃。他用时间来磨敌人,顽强到底,死缠不休,叫敌人疲劳。他的主要本领就是老戏里的史嘉本[32]的那一套:花样百出,做了坏事,照样能逍遥法外,见了好东西就心痒难熬的想抢过来。总之,丹拉伊神甫替政府说的那句话[33],杜·蒂埃拿来应用在自己身上,预备将来有了钱再规规矩矩做人。他干起事来精神百倍,凭着打仗一般的蛮劲,不管好事坏事,都要人家帮忙,他的理论无非是个人的利益高于一切。他瞧不起人,认为谁都可以用钱收买。既然所有的手段都使得,他自然毫无顾虑。他相信有了金钱和地位,一切罪恶就能一笔勾销。这样一个人当然迟早会成功的。要他在苦役监和百万家财之间选择的话,他会存着仇恨与顽强的心情,很快的决定下来;但是像克伦威尔一样不动声色,认定诚实是他的死冤家,非打倒不可。他城府很深,面上却装作玩世不恭的轻佻样儿。地位不过是一个花粉店的伙计,野心却大得没有边际。他用仇恨的目光瞪着社会,心里想:“我一定要征服你!”他发誓要四十岁才结婚,后来果然说到做到。

    至于外表,斐迪南是个身腰俊美,个子瘦长的青年,没有一定的态度举动,能随机应变,适应各个阶层的社会。瘦小狡猾的脸,初看还讨人喜欢,接触多了,就会发觉他有些古怪的表情,说明他是个精神上有矛盾,良心不太平的人。诺曼地人那种软绵绵的皮肤,颜色赭红,非常刺目。眼珠上蒙着一层银色的翳,平时目光躲躲闪闪,欺侮人的时候却死盯着人,十分可怕。声音有气无力,好似话讲得太多了。薄薄的嘴唇还算细气,但尖鼻子和微微鼓起的脑门,明明显出他的血统不纯。头发的颜色像染黑的,证明他是各个不同社会的混血儿:聪明得之于一个生活放荡的贵族,卑鄙得之于一个被诱失身的乡下姑娘,知识是受了一半的教育给他的,品行不端是流浪生活养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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