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赛查·皮罗多盛衰记(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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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蒂埃穿得挺漂亮的出去,回店很晚,常常到银行家和公证人府上参加跳舞会;皮罗多知道了非常诧异。他不喜欢这种行径;依他的思想,做伙计的应当研究店里的账册,只关心本行的事。花粉商看不惯那些胡闹的举动,用婉转的口气数说杜·蒂埃不该穿那么讲究的内衣,不该在名片上印着F·杜·蒂埃[34],那种款式,按照赛查的生意人观点,只有上流人物才配用。但斐迪南投身到这个奥贡家里来,是存心要做太丢狒的[35]。他追求赛查太太,想勾引她;他和东家娘一样把东家的为人看得很清楚,可是比她看的快得多。杜·蒂埃尽管十分谨慎,说话很留意,但他流露出来的人生观把小心翼翼的公斯当斯吓坏了;她的做人之道完全跟丈夫一样,认为损害人家一分一毫就是天大的罪过。虽则她应付得很巧妙,杜·蒂埃仍旧感觉到皮罗多太太瞧他不起。公斯当斯收到过杜·蒂埃几封情书,不久又发觉这伙计对她换了一副态度,装出俨然的样子,仿佛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默契。于是公斯当斯没说明什么理由,只劝赛查把斐迪南歇掉。赛查也表示同意,辞退伙计的事算是定局了。在打发他的三天之前,一个星期六晚上,皮罗多清点月底的现金,发觉少了三千法郎。他大吃一惊,还不是为了损失,而是因为铺子里的三个伙计,一个厨娘,一个杂差和几个长工都犯了嫌疑。叫他疑心哪一个好呢?皮罗多太太从来不离开账台。管出纳的包比诺是拉贡先生的内侄,只有十八岁,宿在店里,是最老实不过的青年。他账上的数目跟柜子里存的现金不符,可见是结过账以后出的事。皮罗多夫妻俩决定暂不声张,在店里私下留神。

    第二天星期日,他们在家招待客人。这小圈子里的几份人家一向是轮流做东的。玩蒲育脱[36]的时候,公证人罗甘在桌面上丢出几块古老的金路易,正是赛查太太几天以前从一个新婚的妇女,特·埃斯巴太太手里收进的。

    花粉商笑着说:“哎哟,你这是偷了教堂里的募捐箱啦。”

    罗甘说这几块钱是在一位银行家府上从杜·蒂埃那儿赢来的。杜·蒂埃若无其事的当场承认了。花粉商可是面孔涨得通红。客人散了,斐迪南正想去睡觉,皮罗多推说要谈生意,把他邀到店堂去,说道:

    “杜·蒂埃,我柜子里少了三千法郎,又没有一个人可疑心。刚才那几块老洋钱对你太不利了,我不能不跟你说明。今晚咱们要找出了账上的错误才睡觉。因为一定是账目弄错了。说不定你在你薪水项下拿了钱。”

    杜·蒂埃承认那些路易是他拿的。东家翻开账簿,杜·蒂埃名下并没记上借支的数目。

    斐迪南道:“我当时匆忙,忘了叫包比诺上账。”

    “对。”皮罗多说着,看见杜·蒂埃冷冷的满不在乎,倒反怔住了。可是这诺曼底人存心到这铺子里来找生路,早已摸熟这些老实人的脾气。

    两人花了大半夜工夫对账,忠厚的赛查明知这查对是多余的。趁查来查去的当口,他在抽斗侧面的板上暗中粘了三张一千法郎的钞票;然后装作疲倦之极,瞌睡了,打起鼾来。杜·蒂埃得意扬扬的把他叫醒,因为找出了错误,高兴得不得了。下一天,皮罗多当众把太太和小包比诺埋怨了一顿,对他们的粗心大意很生气。半个月以后,斐迪南·杜·蒂埃进了一家证券号子,说花粉生意对他不合适,他要研究金融了。从皮罗多店里出来,杜·蒂埃提到赛查太太的口气,仿佛东家是为了吃醋而歇掉他的。

    过了几个月,杜·蒂埃来看他的老东家,说有笔生意可以让他发迹,还缺两万保证金,要求老东家作保。皮罗多看他这样无耻,大出意外;杜·蒂埃眉头一皱,问皮罗多是不是不相信他。玛蒂法和其他两个正在跟皮罗多谈生意的商人,都看出花粉商心里很气,但当着他们没有发作。他想也许杜·蒂埃已经变老实了,从前犯的事或者是被一个发急的情妇逼出来的,或者是赌输了钱想翻本;一个年纪轻轻而说不定正在忏悔的人,当众受到一个正派人责备,很可能走上犯罪和悲惨的路。皮罗多这好人儿便拿起笔来在杜·蒂埃的票据背后签了字,作了保,嘴里还说,对一个过去在店里出过力的青年,他很乐意帮这点儿小忙。皮罗多说着这些遮面子的假话,脸都红了。杜·蒂埃受不住皮罗多的目光,当下就怀恨在心,而且永远记着,像魔鬼对天使一样。在金融界做投机好比走绳索,杜·蒂埃可是把平衡棒拿得很稳,内里还空虚的时候,外表已经衣冠楚楚,俨然是个富家儿了。他一朝买进了自备小马车,就永远坐下去。上流社会的人都是一边作乐一边做买卖,把歌剧院当作交易所的分店,全是现代的杜·卡莱[37]派头。杜·蒂埃在这个社会里居然站住了脚。他在皮罗多家认识了罗甘太太,靠她帮忙,很快就钻进金融界大头的圈子。到那个时候,杜·蒂埃的富裕就不是徒有虚名的了。由于罗甘的介绍,他和纽沁根银号关系很好,又跟格莱弟兄和上层银行界搭上了。谁也不知道这年轻人手里调度的大量资金从哪儿来的,大家认为他的成功是靠他的聪明和诚实。

    王政复辟使赛查变成一个人物。政局动荡,他当然把那两件生活中的小事给忘了。自从他受了伤,他对保王党的政治主张早就十分冷淡,只是为了面子关系还站在保王党一边,好像始终不曾动摇过;人家也还记得他共和三年效忠王室的事。正因为他自己一无所求,以上的两点使当局特别想抬举他。他连一个操练的口号都喊不上来,却被任为民团的大队长。一八一五年,始终跟皮罗多作对的拿破仑把他撤职了。“百日”[38]期间,皮罗多是本区进步党人的眼中钉。商人们在政治上分派别就是从一八一五年开始的,以前他们只一致要求时世太平,好做生意。第二次复辟,政府改组市级机构,州长有心叫皮罗多做区长。花粉商听着老婆劝告,只接受了副区长的职位,免得太显露。人家看他谦虚,对他愈加重视;区长法拉梅·特·拉·皮耶第埃也和他交了朋友。远在玫瑰女王给保王党人做通讯机关的时代,皮罗多就常常看见拉·皮耶第埃到店里来;所以塞纳州州长向皮罗多征询区长人选,皮罗多便把他推荐了。从此以后,区长请客就没有忘记过皮罗多夫妇。赛查太太还时常陪着上流社会的漂亮太太在圣·洛克教堂替穷人募捐。轮到市政官员受勋的时节,拉·皮耶第埃热烈支持皮罗多,说他在圣·洛克受过伤,对波旁家忠心耿耿,在群众之间又有相当名气。政府原想大发勋章,摧毁拿破仑的事业,借此也可收买人心,为波旁家拉拢一批艺术家,科学家和各行各业的商人。于是皮罗多就被列入受勋的名单。这个荣誉和皮罗多在区里的声望正好相配;他本来百事顺利,这一下更长了他的志气。区长一告诉他受勋的消息,花粉商更觉得刚才说给太太听的那桩买卖非做不可,以便尽早脱离花粉业,踏进巴黎高等布尔乔亚的圈子。

    那时赛查四十岁。因为在工场里干活,脸上早有了皱纹,稠密的长头发略微带着银色,被帽子压成亮晶晶的一圈。前面的头发把脑门画出五个尖角。额角开朗,足见他生活朴素。浓厚的眉毛并不可怕,因为他的蓝眼睛一清如水,目光跟他老实人的额角完全一致。塌鼻梁,大蒜鼻,神气好像巴黎那种大惊小怪的傻瓜。嘴唇很厚,肥大的下巴长得笔直。紫堂堂的四方脸,在整个相貌和皱纹的分布上,显出乡下人那种毫无掩饰的狡猾。四肢肥大,阔背,大脚,浑身都是力气,样样都说明他是个移植到巴黎来的乡下人。出身的标记即使不是全身都有,单看他毛茸茸的大手,皮肤打皱的手指,粗大的骨节,四方的阔指甲,也就够了。他嘴角上挂着一团和气的笑容,像招待顾客一样;但他的笑容也是志得意满,心情和顺的表现。他的猜疑从来不超出做生意的范围,一离开交易所,一合上账簿,他就把机诈的心思丢开了。他认为做买卖不能不提防,正像不能不开发票一样。他那张信心十足的滑稽面孔,又得意又和气,倒也颇有特色,不完全像巴黎布尔乔亚那么平凡。要没有这种天真的,自命不凡的表情,他会显得太威严的;正因为有了可笑的地方,他才能跟众人接近。平时说话总反剪着手,自以为说了句风流的或是精彩的话,会不知不觉的踮着脚尖,把身子往上挺两下,再重重的放下脚跟,仿佛专为加强语气。争论热烈的时候,他有时突然打个转身,往后走几步,好似要找些理由,再回过头来应付人家。他从来不打断别人的话;这个讲礼貌的作风常常使他吃亏;人家把话说完了,走了,他竟来不及开口。他做买卖是老经验,由此养成的某些习惯,有人认为是怪脾气。有什么不能兑现的票据,他都交给书办,从此不问,除非是去收回本利和赔偿的手续费;他让书办代他追讨,直到债务人破产为止。破产以后的程序,赛查从不参加,他不出席债权人会议,只保存着票据。这套办法和绝对瞧不起破产人的心理,都是向拉贡学来的。拉贡凭着做生意的经验,觉得打官司旷时废日,协议书上规定的清偿成数不但微乎其微,而且靠不住,犯不着浪费时间去来回奔走,听不老实的破产人花言巧语的搪塞。

    拉贡说过:“破产的倘是个规矩人,将来能够爬起来的话,一定会还你钱。倘若他一无办法,真正倒霉,难为他有什么用?倘是个坏蛋,那就永远不会有希望。你严厉出了名,大家知道你绝不通融,没法叫你让步,那么只要人家还得出,一定会还你的。”

    赛查逢到约会必定准时,对方迟到十分钟,他就走,怎么也挽留不住;这个脾气逼得跟他打交道的人也不得不准时。

    他的装束跟他的相貌和生活习惯很调和。他固执得很,非戴白领带不可。挂在脖子底下的四只角上有他妻子或女儿做的挑绣。斜纹布的方襟背心一直盖到他的大肚子上,因为他已经有些发胖了。蓝裤子,黑丝袜,鞋子上打的结常常松开。老是嫌太大的橄榄青常礼服,加上一顶阔边的帽子,使他模样很像一个朋友会[39]会员。为了星期日晚上的应酬,他换一条绸的扎脚裤,一双银搭扣的鞋子,还穿上那件永不离身的方襟背心,领口略微敞开,露出胸前的百裥颈围。栗色大氅的衣襟很大,下摆很长。到一八一九年为止,他都挂着两条平行的金表链,但第二条只有正式穿扮才挂出来。

    这便是赛查·皮罗多。他是个好人,可是掌管命运的主宰不曾给他足够的聪明,他既不能从全局来看政治看人生,也不能超出中等阶级的水平,样样事情只会照老规矩办理;所有的见解都是听来的,不加思考的随便应用。他没有眼光,但是天性厚道;相当俗气,但是奉教虔诚;他的心是纯洁的。这颗心中只有一股专一的爱,成为他生命的光与力;他向上爬的欲望,学到的些少知识,都是为了他对妻子和女儿的感情。

    至于三十七岁的赛查太太,跟弥罗岛上的维纳斯女神[40]太相像了,认识她的人,在特·李维埃侯爵把那座美丽的雕像运到巴黎的时候,都看作是赛查太太的肖像。可是不出几个月,她就饱经忧患,白得耀眼的皮色很快染上了一层黄黄的色调,美丽的绿眼睛四周,那蓝圈很凄惨的变成了黑的,肉也陷下去了,神气像个老年的圣母。因为她虽然潦倒憔悴,还保存着温柔和天真;眼神虽然凄凉,仍旧那么清朗,叫你不能不承认她始终是个端庄稳重的美人儿。在赛查不久要开的跳舞会里,美丽的赛查太太还得放出最后一道光芒,引人注意。

    每个人一生都有一个顶点,在那个顶点上,所有的原因都起了作用,产生效果。这是生命的中午,活跃的精力达到了平衡的境界,发出灿烂的光芒。不仅有生命的东西如此,便是城市,民族,思想,制度,商业,事业,也无一不如此;像王朝和高贵的种族一样,都经过诞生,成长,衰亡的阶段。这个盛衰的规律怎么能施诸万物,不爽毫厘的呢?在疫疠盛行的时期,连死亡也有猖獗,缓和,复发和酣睡的阶段。我们的地球本身也许只是一支历时较久的火箭。历史把世界上万物盛衰的原因揭露之下,可能告诉人们什么时候应当急流勇退,停止活动;但是雄图大略的霸主也罢,演员也罢,女人也罢,作家也罢,都不听这个忠告。

    赛查不知道他已经登峰造极,反而把终点看作一个新的起点。史不绝书的灭亡倾覆的事迹,多少帝王与财阀的家世提供了那么显著的例子,赛查可不知道原因所在;而那些帝王与民族也不曾想到把原因大书特书,昭示后世。结果与原因不能保持直接关系或者比例不完全相称的时候,就要开始崩溃:这个原则支配着民族,也支配着个人。我们为什么不立一些新的金字塔,随时把这个原则提醒大家呢?其实这一类的纪念碑触目皆是:例如种种的传说和建筑物告诉我们许多过去的事,证明顽强的命运变化莫测,一举手之间就能把我们的幻想抹得干干净净,也证明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归纳起来不过是一个观念罢了。特洛伊战争和拿破仑的事迹仅仅是几首诗。但愿我这个故事能够成为歌咏布尔乔亚兴亡递嬗的诗篇。虽然这些变化太猥琐了,没有一个诗人注意过;但变化的意义是伟大的,因为这里所牵涉的不止是一个单独的人,而是整个受苦的人群。

    03 苦难的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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