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赛查·皮罗多盛衰记(8)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有一位平政院[43]的评事,先没料到波旁王室复辟,临时想出一个讨好宫廷的主意,打算上德国去收买王室在流亡期间签的借票。他的目的完全在政治方面,愿意把盈利[44]让给替他垫款的人。高勃萨克只愿意在借据陆续收回的时候陆续放款;另外还得派一个精明的代表去审查债权。放高利贷的是对谁都不相信的,非要有担保不可。跟这种人打交道完全要看当时的形势:用不着你的时候,他们冷若冰霜;用得着的时候倒也眉开眼笑,阔气得很。在圣·但尼和圣·马丁两条街上放债的韦勃勒斯脱和羊腿子,在卜阿索尼埃区放债的巴尔玛,差不多经常跟高勃萨克有来往;杜·蒂埃知道这些人在巴黎市场上潜势力很大。他为了想做高勃萨克的代表,愿意提供一笔保证金,但是要有利息,还得让他在那桩银钱生意上投资:这样一来,他以后就有靠山了。“百日”时期,他陪着格莱芒-夏邓·台·吕博克司上德国旅行了一趟,到二次复辟才回来;结果是为将来播的发财种子比他眼前发的财更多。巴黎最精明的投机家的秘诀,都被他摸熟了。他的使命原是去监督台·吕博克司,临了却和吕博克司交了朋友。这个高明的骗子把政治上的一些关节和实例赤裸裸的向杜·蒂埃揭穿了。杜·蒂埃生来聪明,听了一言半语就懂,旅行完毕,他的教育也受完全了。

    回到巴黎,他发觉罗甘太太对他没有变心。可怜的公证人等着杜·蒂埃的心情和他太太同样急切。荷兰美人又把他蛀空了。杜·蒂埃盘问荷兰美人,没有一笔开支合得上她花费的数目,这才发觉萨拉·高勃萨克对玛克辛·特·脱拉伊的痴情,那是她一向紧瞒着的秘密。特·脱拉伊荒唐下流的生活一开场,就说明他是无论哪个政府都少不了的政治流氓。他嗜赌若命,永远需要钱。杜·蒂埃发觉了这一点,方始明白为什么高勃萨克对他的侄孙女这么冷淡。事情到了这一步,银行家杜·蒂埃,因为他已经成为银行家了,便极力劝罗甘预备后路,招揽一般有钱的主顾做一桩买卖,让他能大大的捞一笔,假使投机再失败而非破产不可的话。交易所行市的涨落当然只会对杜·蒂埃和罗甘太太有利;公证人经过这些交易所的风波,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于是他的临终苦难被他的好朋友利用上了。玛特兰纳教堂近边的地产生意就是杜·蒂埃想出来的。不用说,皮罗多暂时存在罗甘那儿的十万法郎,早已到了杜·蒂埃手里;而杜·蒂埃为了断送花粉商,还指点罗甘说,欺骗亲近的朋友,可以少冒一些危险。

    他道:“朋友即使恼火,总还留个余地。”

    今日之下,很少人知道玛特兰纳四周的地当初多么便宜;但买进的时候也要高于市价,才有业主肯脱手。杜·蒂埃只打算坐收渔利,不愿担远期投机的风险。换句话说,他的计划是先毁掉这笔生意,当作死尸一般接收过来,再把它弄活。高勃萨克,巴尔玛,韦勃勒斯脱和羊腿子那帮人,遇到这一类的事都会互相支援;但杜·蒂埃跟他们不够亲密,不便去央求他们;并且他也不愿意出面,只想在暗里指挥,免得吞进赃物的时候觉得难为情。因此他需要有个傀儡,生意场中所谓的稻草人。据他看,最好是叫那个在交易所里替他冒充对手的家伙做替死鬼;他便代行上帝的职权,凭空造出一个人来——那是一个掮客出身的穷光蛋,一无所有的汉子,唯一的本领是对什么问题都能空空洞洞地说一套废话;但是他懂得角色的性质,上台表演绝不会出乱子;他也极讲义气,就是说能够保守秘密,为了后台老板的利益,便是弄到身败名裂也愿意。杜·蒂埃把他装扮成一个创办和经营大企业的银行家,克拉巴龙银号的老板。倘若杜·蒂埃办的事业宣告破产,查理·克拉巴龙就得给犹太人和法利赛人摆布,克拉巴龙自己也知道。但他当初遇到老伙计杜·蒂埃的时候,身边只有四十个铜子,愁眉苦脸的在大街上闲荡;这样一个穷光蛋在每桩生意中到手一点小小的好处,就像得了金山银山一般。他对杜·蒂埃的友谊和忠心,加上盲目的感激,自己又生活腐化,需要用钱,使他唯命是听,什么事都愿意干。克拉巴龙出卖了自己的名誉,看到人家倒也郑重其事,不随便拿他的名誉去冒险,也就死心塌地的跟着老伙计,像狗对它的主人一样。的确,克拉巴龙是条奇丑无比的哈巴狗,但随时肯赴汤蹈火,替人拼命。在眼前这桩地产买卖里,他代表一半的买主,赛查·皮罗多代表另外一半。克拉巴龙收下皮罗多的票据,由杜·蒂埃托一个放高利贷的出面做贴现;唯有这样,等罗甘卷走皮罗多的资金以后,才能把皮罗多逼上破产的路。将来的破产管理人会按照杜·蒂埃的意思行事。杜·蒂埃既拿了花粉商的钱,又是花粉商的不出面的债主,可以叫人把皮罗多方面的共有地产拍卖,他只要出一半价钱就能买进,买价就用罗甘的资金和皮罗多偿还债权人的成数抵充。罗甘在这件事情中通同作弊,只道在花粉商和他合伙老板的贵重的遗物里头可以分到一大笔,没想到支配他的人会把肥肉一口独吞。罗甘既没法向任何法院告杜·蒂埃的状,只能躲在瑞士乡下,心满意足地啃着杜·蒂埃按月扔给他的骨头,搅一些廉价的女人。

    这个恶毒的计划是客观形势促成的,不是什么虚构情节的悲剧作家编出来的。单是恨而没有报复的心,等于一颗谷子落在花岗石上。但杜·蒂埃要拿赛查出气是极自然的心理,否则代表黑暗的魔鬼也不会跟代表光明的天使斗争了。巴黎只有一个人知道杜·蒂埃偷过钱,杜·蒂埃要谋杀这个人固然有许多不便,却尽可把他推入泥坑,把他毁掉,使他不可能再出来作证。报复的种子在杜·蒂埃心中长着芽,长时期不得开花;因为在巴黎,便是心里有深仇宿恨的人也不能预订计划;日子过得太快,太忙,出乎意料的事也太多。但这些动荡不已的人事虽不允许你预谋,却很可以给潜伏在你心中的思想利用,只要你相当精明,能够抓住变化多端的机会。罗甘向杜·蒂埃吐露心腹的时候,杜·蒂埃还在当伙计,已经隐隐约约看到毁灭赛查的机会,而他果然看得不错。公证人因为快要跟他的心肝宝贝分手了,便捧着破杯子里剩下的迷魂汤,拼命想多喝几口,每天都上天野大道过夜,到第二天清早才回家。可见赛查太太不是瞎疑心。等到一个人像罗甘那样决心接受杜·蒂埃派给他的角色,他自然会有名角儿做戏的本领,眼睛像野猫一般的尖,像巫术师一般深沉,能催眠那个受他愚弄的人。皮罗多没看见公证人之前,公证人早看到了皮罗多,皮罗多朝他一望,他就远远的伸出手来。

    他神态自若的说道:“我才替一个大人物立了遗嘱,他活不了几天了。人家当我乡下医生看待,派车子把我接了去,却让我走回家。”

    这几句话把花粉商脸上一层淡淡的疑云抹掉了。罗甘早就看出他的面色,所以绝不先开口谈地产生意;他要把皮罗多一举成擒的攻下来。

    皮罗多道:“立了遗嘱,又立婚书:这就叫作人生。说起婚书,咱们什么时候把玛特兰纳娶过来呢,嗯,嗯,罗甘老头?”他拍拍公证人的肚子补上这两句。

    男人见了面,最规矩的布尔乔亚最喜欢说些风流话儿取乐。

    公证人声色不动的回答:“要不是今天,事情就吹啦。我们怕消息张扬出去;我两个最有钱的主顾紧盯着我,要求加入。所以事情马上要定局了。一过中午,我就立文书;你想加入的话,要赶在下午一点以前。再见了,昨天晚上山德罗替我拟了合同,我正要去过过目。”

    “好吧,一言为定,我决定加入了,”皮罗多追上去抓着公证人的手拍了几下,“我给女儿作陪嫁的十万法郎,你先收下罢。”

    “行。”罗甘一边走开一边回答。

    皮罗多回头向小包比诺走去,只觉得肚子里一阵奇热,横膈膜乱抽,耳朵乱响。

    伙计看见东家脸色发白,问道:“先生,你怎么啦?”

    “啊!孩子,我刚才一句话做了一笔大生意。遇到这种情形,谁也免不了心中激动。再说,那跟你也有关系。所以我带你到这儿来痛快谈一谈,不让别人听见。你姑母手头很紧,她的钱是怎么亏掉的?你讲给我听。”

    “先生,我姑丈和姑母的资金存在纽沁根那儿,硬被他结成了伏钦煤矿的股票,还没派过利息。在他们这个年纪,单靠希望过活是不容易的。”

    “那么他们日子怎么过的?”

    “承他们瞧得起,收了我的薪水。”

    “好,好,安赛末,”花粉商说着,冒出一颗眼泪在眼眶里打滚,“你真不枉我一片诚心的关切。你在店里尽心出力,我就要重重的酬劳你了。”

    花粉商说着这几句,不但包比诺觉得他伟大,他自己也觉得伟大;那种庸俗,天真,浮夸的口吻正是他自命为了不得的表现。

    “怎么!难道你猜到我爱……”

    “爱谁?”花粉商问。

    “赛查丽纳小姐。”

    皮罗多嚷道:“啊!小家伙,你好大胆子!这话千万别说出去。我不跟你计较,好在你从明儿起就不住在店里了。我不怪你。嘿,嘿!换了我,也会爱她的。她长得多漂亮啊!”

    “啊,先生!”伙计出了一身大汗,连衬衫都湿了。

    “孩子,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让赛查丽纳自己做主;她妈妈还有她妈妈的打算。你该仔细想想,擦擦眼睛,收起心来,从此别提。你是初审法院推事包比诺先生的侄儿,拉贡家的内侄,有你这样的女婿,我不会觉得丢脸的。你爱怎么打天下都可以,谁也管不了;不过因为呀,然而呀,如果呀,条件多得很。咱们要谈生意,你怎么七颠八倒说这种鬼话呢?喂,在这张椅子上坐下来,丢开爱情,管你的本行。”他把眼睛瞪着伙计,问,“包比诺,你有种没有?可有胆子跟一个比你高强的对手较量,敢跟他拼一拼么?”

    “我敢,先生。”

    “敢打个长期的危险的仗么?”

    “为了什么事呢?”

    “为了要打倒玛加撒油!”皮罗多说着,站起身来,俨然是个普鲁塔克[45]笔下的英雄,“咱们不能糊里糊涂的骗自己,敌人好厉害呢,他站得很稳,声势浩大。玛加撒这块牌子做得劲头十足。他们心思也巧,小方瓶儿的式样别致得很。咱们的瓶子,我原先计划用三角形的;细细想来,还是用细长的小玻璃瓶,外面裹一层芦草,叫人看了莫名其妙。凡是古怪的东西,用户都喜欢。”

    包比诺道:“这样做很花钱。咱们每一项成本都要精打细算,才能提高零售商的回佣。”

    “对,孩子,这是真正的生意眼。你多费点儿心吧,玛加撒油会抵抗的!它外表很漂亮,名字又好听,自称为进口货。咱们的货色吃亏的是出在本国。你说,包比诺,你问问自己可有力量打倒玛加撒?第一,外洋的销路一定要胜过它。听说玛加撒的确是个印度地方;咱们把法国货卖给印度人,不是比把印度货销回到印度去更合理么?你非打倒这些蹩脚货不可!可是咱们要在国外竞争,也要在国内竞争!玛加撒油的广告做得挺好,不能小看它的势力,它已经时行了,大家都知道它了。”

    包比诺眼睛火辣辣的说道:“我一定把它打倒!”

    皮罗多道:“拿什么去打呢?年轻人就是这股热情。你先听完我的话啊。”

    安赛末的姿势活像一个小兵向法兰西元帅行敬礼。

    “包比诺,我发明了一种油,能够长头发,刺激头皮;用了它,男男女女的头发都能不褪颜色。这油跟我的雪花膏和润肤水一样能畅销。可是我想脱离商界,不愿意自己经营。我预备把高玛日纳油交给你去做。高玛日纳这个词儿是从拉丁文的高玛来的,太医阿里培先生告诉我,高玛的意思就是头发。拉辛有一出悲剧叫作《裴雷尼斯》,说一个国王爱上了别国的一个王后,她的头发出名的好看;那痴情的国王为了讨好王后,竟把自己的国度叫作高玛日纳国。你看,那些伟大的作家心思多巧,连最细微的地方都想到了。”

    小包比诺一本正经的听着,这段古里古怪的插话明明是说给受过教育的人听的。

    皮罗多又道:“安赛末,我看中了你,要你到龙巴街上去开一家卖高等药材的号子。我做你不出面的合伙人,第一批资金归我来。做好了高玛日纳油,再来试验香草精,薄荷精。咱们做药材生意要在药材业里来一次革命:不卖原料,只卖浓缩的香精。孩子,你既然有雄心,你听了高兴不高兴?”

    安赛末紧张得答不上话来,但是湿漉漉的眼睛代他回答了。他觉得东家这个提议像父亲对儿子一样体贴,仿佛是告诉他:“你想法先挣了钱,有了地位,再来打赛查丽纳的主意。”

    他把皮罗多的激动当作惊奇,便回答说:“先生,我一定成功!”

    花粉商叫道:“啊!我当年就是这样,就是说的这句话。你虽然得不到我女儿,家业是稳的了。嗯,孩子,你又想什么啦?”

    “我希望得到了这个,也能得到那个。”

    皮罗多被安赛末的语气感动了,说道:“你要希望,我当然阻止不了。”

    “先生,我能不能今天就去想法找一个铺面,趁早开张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