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赛查·皮罗多盛衰记(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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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罗多抬了抬手,要他戴上帽子。

    “不,不,请您先坐下,把帽子戴上,免得伤风。我这屋子不大暖和,我收入有限,不能……”皮罗多掏摸租约的当儿打了一个嚏,莫利奈忙说:“啊,副区长,希望您万事如意[58]。”

    皮罗多把文书递过去,说为了节省时间,他已经出钱托罗甘公证人把文件起草了。

    莫利奈答道:“在巴黎的公证人里头,罗甘先生是出名的老前辈了,对他的学识我绝不怀疑;可是我有我的习惯,每件事都亲自动手,这点儿脾气也还可以原谅吧?我的公证人是……”

    生意人办事都是爽爽快快,当场决定的,花粉商习惯了这一套,便说:“咱们的事简单得很哪。”

    莫利奈道:“简单得很!租赁房屋的事从来不简单。啊!先生,您没有房产真是运气。您才不知道房客无情无义到什么田地,要多么小心提防才好呢!告诉您,先生,我有个房客……”

    莫利奈讲了一刻钟,说有个画素描的姚特冷先生,在圣·奥诺雷街的屋子里逃过门房的监督,做出像玛拉那样的下流事儿,画些猥亵的画,警察竟不去干涉,原来他们是通气的。那个伤风败俗的艺术家把不三不四的妇女带进屋子,叫人楼梯都没法走!世界上也只有画漫画攻击政府的人才会这样捣乱。为什么他要捣乱呢?……因为要他每月十五付房租!他非但不付,还赖在空房子里不走。这样,莫利奈就和姚特冷上了法院。莫利奈还收到一些匿名信,准是姚特冷写的,恐吓说夜里要在巴太佛大院四周的小巷子里暗杀他。

    他接着说:“我逼得没法,只能把我的苦处告诉警察局长,顺便对他说起这一部分的法律需要修正。局长准许我带自卫手枪。”

    小老头儿站起来,找出他的手枪,叫道:“您瞧,先生!”

    “可是,先生,你用不着怕我有这样的事啊。”皮罗多微微笑着,对加隆瞟了一眼,表示很瞧不起这样的人。

    莫利奈注意到这个眼风,气得不得了。副区长应当保护居民才对,怎么可以这样讪笑人呢?别人有这个态度倒还罢了,出之于皮罗多可就不能原谅。

    他沉着脸说道:“先生,您是大家敬重的商务裁判,又是副区长,又是体面的商人,当然不会失了身份去干这些卑鄙的事,因为那的确卑鄙!不过在咱们这个交涉里头,打通公共墙壁要您的房东葛朗维伯爵同意;合同上要注明满期的时候恢复原状。再说,现在的租金便宜得不像话,将来市面要涨的,王杜姆广场一带的房租都要抬高,此刻已经在抬高了!加斯蒂里翁街快要开辟,我……我订了合同要受束缚……”

    皮罗多听着呆住了,说道:“闲话少说,你究竟要什么?我懂得生意经,知道你的许多理由只要一个理由就能压倒,就是钱!说吧,你要什么条件?”

    “只要公平就行,副区长先生。租期打算订几年呢?”

    “七年。”

    莫利奈叫道:“七年里头,我的二层楼可以租到什么价钱啊!在那个区域,两间有家具的屋子,租金再高也有人要。说不定能租到两百法郎一月!现在订了合同,我就受了束缚!所以咱们的租金要一千五百法郎一年。您出了这个价钱,我同意在加隆先生的租金项下除去两间屋子,”他说到这里斜着眼瞧了瞧卖伞的,“我跟您订七年合同。打通墙壁的费用归您,条件是要葛朗维伯爵表示同意,放弃他的一切权利,他的书面声明得交给我。打通墙壁的全部后果由您承担。我这方面将来用不着您恢复原状,只要现在先付我五百法郎赔偿损失。谁死谁活,没人知道,我不愿意有朝一日为了重砌墙壁再去找这个那个。”

    皮罗多道:“这些条件大致还公平。”

    “还有,”莫利奈道,“现在就得付我七百五十法郎,将来在最后一期的租金内扣除;这笔钱只消在合同上注一笔,不另立收据。您可以付我小额的期票,期头长短随你的便;但票子上要批明是付房租的,那我才有保障。我办事干脆得很。合同上还得规定,由您出钱把通到我楼梯的大门用砖头堵死。放心,租约满期的时候,我不会为了恢复门洞再要求补偿损失,这笔费用已经算在五百法郎之内。先生,您瞧,我样样都公平交易。”

    花粉商道:“我们做买卖的才不这样认真呢;要办这么些手续,生意就做不成了。”

    “噢!做买卖当然不同,尤其是花粉生意,样样都像手套一样合适,”小老头儿尖刻的笑了笑,“但是先生,在巴黎租赁房屋,一点都马虎不得。我有个房客,在蒙多葛伊街……”

    皮罗多道:“先生,耽误你的中饭,我心里要不安的。合同留在这里,你修改就是了。你的要求,我都同意。咱们明儿签字,有话今天讲明,建筑师明天就要支配场子。”

    莫利奈把眼睛望着卖伞的,对皮罗多说:“先生,还有已经到期的租金,加隆先生不愿意付,咱们把它跟小额票据加在一起吧;租约从正月算起也正规一些。”

    “行!”皮罗多说。

    “看门的小费……”

    皮罗多说:“哎哟!他不准我从大门出入,也不准用楼梯,怎么要我……”

    小老头儿斩钉截铁的答道:“噢!您是房客啊,是房客就得付门窗税,房子上的各项开支都有你一份,一切讲明了就没事啦。先生,您越来越高发了,生意很好吧?”

    皮罗多道:“很好。不过我扩充住房另外有原因。我打算请些朋友庆祝我们的领土解放,同时庆祝我获得荣誉团勋章……”

    莫利奈道:“啊!啊!那是您应得的酬报!”

    皮罗多道:“是啊。王上给我恩典,赏我勋章,也许是因为我当过商务裁判,共和三年正月十三还替波旁家打过仗,在圣·洛克的石级上被拿破仑打伤过。这些资历……”

    莫利奈接口道:“这些资历跟咱们王军里的英雄好汉没有分别。打仗的人流过血,怪不得勋章的绶带是红的。”

    听到这几句从《立宪报》上搬来的话,皮罗多不由得邀请莫利奈参加跳舞会。莫利奈一再道谢;刚才受的皮罗多的轻蔑,这一下也觉得可以原谅了。

    老人把新房客直送到楼梯头,客气非凡。皮罗多和加隆走到院子中间,望着邻居含讥带讽的说道:“想不到天底下有这样没出息的人!”他本想骂一句脓包的,临时改了口。

    加隆道:“啊!先生,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才干啊。”

    在莫利奈面前,皮罗多觉得自己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听着卖伞商人的回答,他很得意的笑了笑,然后大模大样的和加隆告别。

    皮罗多心上想:“已经来到中央市场,顺手把榛子的事也办了吧。”

    中央市场上的女摊贩叫皮罗多到龙巴街去,做糖果用的榛子那边销得最多。他找了一小时,才从朋友玛蒂法嘴里打听出,批发干果的只有一家铺子,是安日丽葛·玛杜开的,在贝冷-迦斯兰街。她卖的是真正普罗望斯大榛子和阿尔卑斯的白榛子。

    在河滨道,圣·但尼街,铁器街,钱局街之间,有个四方形的区域,里头纵横交错,全是些小巷子,可以说是巴黎的脏腑。贝冷-迦斯兰街便是许多小巷中的一条,无数杂七杂八的商品都聚集在那儿,有腥臭难闻的,也有讨人喜欢的,有青鱼,有镂空纱,有丝织品,有蜂蜜,有牛油,有纱罗;还有很多连巴黎人都想象不到的小商业,好比大多数人不知道自己的脏腑里消化些什么。这些小本经纪的买卖都受一个葛勒南太街上的吸血鬼盘剥,他姓皮杜,外号叫作放款的羊腿子。在贝冷-迦斯兰街上,这儿是从前的马房改成的货栈,堆着一桶桶的油,停马车的屋子里放着成千上万双的纱袜;那儿又是什么批发粮食的字号,给人拿到中央市场去零卖的。玛杜太太原先是卖海鲜的小贩,十年以前和现在这铺子的老板有了关系,才改行做干果。那段姻缘曾经在菜市上成为多年说笑的资料。她当年是个雄赳赳的富有刺激性的美人儿,如今胖得不可收拾,谈不上什么姿色了。她住的那幢黄颜色的破屋子,每层都靠一些交叉的铁条支撑,她住在底下一层。故世的老板早就打倒了同业,把干果买卖变作独行生意;所以他的承继人虽然教育有些缺点,也能按着老规矩接办下去,在货栈里奔进奔出,忙个不停。货栈原是马房,车房和工场改的,里头的虫子都被她肃清了。

    她店里没有柜台,没有账房,没有账簿,因为她不识字;她收到信就拍桌子,认为是欺侮她。总的说来,她心肠不坏;皮色紫堂堂的,头上戴一顶小帽,再裹一块包头布;大喇叭似的嗓子把送货的手车夫收拾得服服帖帖,跟他们吵起架来总是一瓶白葡萄酒收场。她和供应果子的庄稼人从来不发生麻烦,样样凭现钱说话,他们之间的交道也只能用这个方式;不冷不热的季节,玛杜妈妈还下乡去拜访他们呢。皮罗多在成袋的榛子,栗子,核桃中间把这个粗野的老板娘找到了。

    皮罗多带着点轻浮的神气说道:“你好,亲爱的太太。”

    她道:“你亲爱的!嘿!我的儿,你算是记得我啦,你跟我打过交道,觉得不错是不是?咱们一块儿服侍过王上没有?”

    “我是做花粉生意的,又是巴黎第二区的副区长,凭我这个官员兼顾客的身份,你对我讲话应该换一种口气才对。”

    那个雄赳赳的女人回答:“我一不结婚,二不上区政府买东西,反正不打搅区长。要说我的主顾,他们才喜欢我呢。我对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们要不乐意,尽管请便,上别处去交易好了。”

    皮罗多轻轻说了句:“这就是独行生意弄出来的!”

    “你说杜安孙吗?他是我的干儿子,说不定闯了祸;区长先生,你可是为他来的?”她说话的声音缓和了。

    “不是的。早告诉你了,我是办货来的。”

    “你叫什么名字,好小子?从来没看见你来过。”

    “照你这种口气,你的榛子大概卖得很便宜了?”皮罗多说着,把姓名职业告诉了她。

    “啊!原来你就是皮罗多,你的老婆好漂亮呢!榛子榛子,你要多少呢,我的心肝宝贝?”

    “六千斤。”

    “我统共只有六千斤,”老板娘的声音好似一支嘶嘎的笛子,“好先生,你又要替姑娘们证婚,又要替她们扑粉[59],倒不是贪吃懒做的家伙。上帝保佑你,你真忙啊。了不起!了不起!你要做我的大主顾了,你的名字要刻在我最喜欢的女人心上了……”

    “谁?”

    “亲爱的玛杜太太呀。”

    “榛子怎么卖?”

    “你要全部买,老板,我特别优待,二十五法郎一百斤。”

    皮罗多道:“二十五法郎一百斤,六千斤就是一千五!我每年说不定要十万斤呢。”

    她把鲜红的胳膊伸进一只袋里,掏出一把大榛子来,说道:“你瞧,货色多好!都是赤了脚采的,只只实心,我的好先生!什货店里的什锦干果要卖二十四铜子一斤,每四斤羼一斤多榛子。难道你要我亏本么?你人倒不错,但是要我为你赔本,我还没喜欢你到这一步呢。你大批买,就算二十法郎一担吧。反正我不能让一个副区长空手回去,对新娘子们不吉利。你动手摸摸看,货色多好,多重!一斤还称不到五十个!只只饱满,没有蛀的!”

    “好吧,二千法郎六千斤[60],三个月期票,送到我寺院区工场里,明儿清早就要。”

    “怎么,急得像新娘子一样么?行,区长先生,再见了,别生我的气。”她跟着皮罗多到院子里,又道,“你要是方便的话,最好给我四十天的票子;我价钱卖得太便宜了,不能再在贴现上头吃亏。羊腿子的心肠才狠呢,他像蜘蛛吃苍蝇一般咬着我们的心。”

    “那么给你五十天的票子吧。可是货色要一担一担的过秤,免得弄进许多空心的。要不然,我不买。”

    玛杜太太道:“啊!老狐狸,倒是个内行,骗他不过的。准是龙巴街上的那些混蛋教给他的!那些老虎都串通了来吃我们这般可怜的绵羊。”

    她这绵羊可是身高五尺,腰围三尺,好像一块界石披了一件条纹的布袍,没有束上腰带。

    花粉商沿着圣·奥诺雷街走去,一路想着跟玛加撒油火并的事,出神了。他心里盘算用什么标签,什么样的瓶子,还计划瓶塞子上的零件,招贴的颜色。谁说生意经中没有诗意呢?便是牛顿为他著名的二项式定理所花的心思,也不见得比皮罗多为他的高玛日纳香精花得多。在他脑子里,头油忽然变作香精了;他不知道两个名词的区别,只是颠来倒去的乱用。各式各样的计划往他脑子里挤:他把这种忙忙碌碌的空想当作是才能出众的实际表现。聚精会神的转着念头,他直走过了蒲陶南街才想起他的叔岳,回过头来。

    05 一个真正的哲人,一个伟大的化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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