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工夫,他都过着艰难俭省,刻苦耐劳的生活。他的经历和赛查相仿,只是没有赛查那样的运气。他做伙计一直做到三十岁:赛查把积蓄买进公债的时代,比勒罗的资金还冻结在生意上。他吃过限价政策的苦,锄头和铁器都被征用。他谨慎,保守,有预见,转起念头来像做算术一样精细,这些特点影响到他的经营方式。他的买卖多半是口头成交的,倒也不大发生纠葛。他和深思默想的人一样会冷眼旁观,尽量听人家说话,暗暗打量人家。因此邻居们贪便宜做的好买卖,他往往不愿意做;事后他们上了当,才佩服比勒罗有眼光,识得人的好坏。他宁可做些利子薄而稳当的买卖,不肯拿大本钱去冒险。他经营壁炉前面的铁板,烤肉用的夹子,粗糙的壁炉架,翻砂的和生铁的锅子,铁耙和乡下人的动用器具:全是没有出息的货色,要花很多力气整理,赚头还抵不上人工。东西笨重,搬动存放都不容易,好处却有限得很。他一生不知钉了多少箱子,打了多少包,卸了多少车货。这样挣来的一份家私可以说是最光明,最正当,最体面的了。他从来不勒索高价,也从来不钻谋生意。最后一个时期,他常常站在店门口,抽着烟斗,一面瞧着过路人,一面看伙计们做活。一八一四他退休的那一年,他手头有七万法郎公债,一年收五千几百法郎利息。他把铺子盘给一个伙计,但是那四万法郎要五年收清,而且是没有利钱的。三十年工夫,他每年做十万法郎交易,赚一个七厘钱,日常吃用去了一半。这就是他的总账。邻居们对这份薄产并不眼红,只称赞他做人通达,可并不懂得其中的道理。钱局街和圣·奥诺雷街的转角上,有一家大卫咖啡馆,几个老年的商人都像比勒罗一样晚上在那儿喝咖啡。过继厨娘儿子那件事,有时在咖啡馆里成为取笑的资料,但是取笑并不过火,因为大家敬重这个五金商,虽则他只求问心无愧,并不要人尊敬。那可怜的过继儿子死后,有两百多人送丧,一直送到公墓。比勒罗却表现得非常勇敢;他凭着刚强朴实的性格忍着痛苦,使邻里街坊更加同情这个好人。提到比勒罗的时候,大家嘴里的好人两字意思特别广泛,也特别高贵。
巴黎的布尔乔亚一朝闲下来就会闷得发慌,比勒罗清苦惯了,告老之后更不愿意懒洋洋的坐享清福。他依旧过着从前那样的生活,还用政治信仰来鼓起他晚年的兴致。他的政见,也不必替他隐瞒,是极端的左派。大革命曾经把一部分工人阶级和布尔乔亚结合在一起,比勒罗就属于这一部分的工人。他唯一的缺点是把布尔乔亚在政治上的收获看得过于认真:他坚持布尔乔亚的权利,坚持自由,坚持大革命的果实。进步党人说耶稣会教士潜势力很大,《立宪报》说王上的兄弟有某些思想;比勒罗也的确相信那些教士和那些思想威胁布尔乔亚的安乐生活和政治地位。但他和自己的生活与思想完全一致;他的政见没有胸襟狭窄的意味,他绝不辱骂敌人。他一方面怕出入宫廷的马屁鬼,一方面相信共和党人的品德,以为玛奴埃真是生活朴素,福阿将军真是大人物,拉斐德是政治上的先知,加西米·贝里埃没有野心,古里埃是个好好先生[61]。总而言之,他脑子里装满了高尚的幻想。这个极有风度的老人喜欢和亲友们相处,跟拉贡家,侄女家,法官包比诺家,勒巴家,玛蒂法家来往。个人的开销一年只花到一千五。他把余下的收入做好事,送侄孙女礼物,每年四次在阿查街的洛朗饭店请朋友们吃饭,接下来还请他们看戏。像他这样的老鳏夫,太太们兴之所至,尽可敲他竹杠,叫他开一张现期支票,要他做东到郊外去玩儿,或是上歌剧院,上蒲雄游乐场。比勒罗能够请人玩儿觉得非常得意,看见人家快乐,他就快乐。铺子出盘了,他可不愿意离开住惯的区域,在蒲陶南街一所老屋子的五层楼上租了三间屋。
正如莫利奈的不三不四的家具反映出他的生活习惯,比勒罗家里的陈设也表现了他的简单朴素的生活。三间屋分作穿堂,客室和卧房,除了大小不同以外,都像修道士的寝室。穿堂铺着红的上蜡地砖,只有一扇窗,挂着红边的布窗帘,红羊皮面子的胡桃木椅钉着铜钉;壁上糊着橄榄青的花纸,挂着几幅版画,有美国人的宣誓,首席执政时代的波那帕脱和奥斯丹列兹战役。客厅大概是家具商设计的,铺着地毯,摆着玫瑰花图案的黄色桌椅;壁炉架上放一套本色的紫铜摆设;壁炉前面有一个漆屏风;靠壁的桌上,玻璃罩底下盖着一个花瓶;圆桌上铺着毡毯,摆着一套酒具。上了年纪的五金商很少在家招待客人,所以客厅里样样簇新,可见他是为了适应潮流而牺牲了一笔钱。卧房的简单跟教士和老军人住的差不多,这两等人最能够体会人生。床高头的壁上挂着一个带圣水缸的十字架。生活清苦的共和党人居然还有信仰,的确叫人感动。屋子每天由一个老婆子来收拾,但比勒罗尊重妇女,不让她擦皮鞋,另外包给一个专门擦鞋的工人。
他衣着简单,刻板得很。平时穿的是绿呢外套,绿呢长裤,花布背心,白领带,阔口皮鞋;过节换一件铜纽扣的大氅。他起身,吃中饭,上街,吃晚饭,出门,回家,都有一定的时间,再准确没有。有规律的生活原是健康与长寿的秘诀。他和赛查,拉贡夫妇,陆罗神甫,从来不谈政治;这帮人彼此太熟悉了,绝不为了要说服别人而争论。他像侄婿和拉贡夫妻一样,极信任罗甘。在他眼里,巴黎的公证人永远是个德高望重的人物,诚实不欺的模范。关于那笔地产生意,比勒罗曾经作过一番调查;所以赛查才敢大着胆子不相信老婆的预感。
花粉商走完七十八级楼梯,到了叔岳家的棕色小门前面,心里想老人家身体真结实,经常爬这些蹬级居然不哼一声。他看见外边的衣架上挂着外套和长裤;华伊昂太太正在把衣服又是刷又是搓。那位真正的哲人披着一件灰呢大褂,坐在火炉旁边吃中饭,一边念着《立宪报》或是商报上登载的国会辩论。
赛查道:“叔叔,生意已经定局,就要立合同了。你要有些害怕或是懊悔的话,退出还来得及。”
“为什么要退出?买卖是好的,不过时间长一些;靠得住的生意全是这样。我的五万法郎端整好了,就在银行里;出盘铺子的最后五千法郎,昨天已经收齐。拉贡他们可是把全部家私都押上去了。”
“以后他们怎么过日子呢?”
“放心,他们不会饿死的。”
“我懂了,叔叔。”皮罗多非常感动,握着古板老头儿的手。
比勒罗突然问道:“这笔交易怎么分配呢?”
“我认八分之三,你和拉贡两人合认八分之一。公证契约的问题没决定以前,你们的款子先收在我账上。”
“好吧。不过,侄儿,你真有那么多钱,能投资三十万么?我觉得你在本行之外太冒险了些;不影响买卖么?当然,这是你的事儿。你要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卖掉二千法郎整理公债,行市已经到八十法郎。那是我预备给你女儿的。你还是小心点儿好,侄儿。万一要我帮忙,就得动用你女儿的财产了。”
“叔叔,多么了不起的事,你说得这样轻描淡写!我真感动。”
“刚才我念了福阿将军的演说才感动呢!行,就这样,你去把事情定下来吧。地产是飞不走的,咱们将来好占到一半;就算等上六年,还是有好处,那边的工场也得付咱们租金,所以没有什么可损失的。只有一个危险,说起来也不可能,就是罗甘把咱们的资金拿走……”
“昨天夜里我女人就这么说过,她怕……”
比勒罗笑道:“怕罗甘拿走我们的资金?为什么拿走?”
“她说他太痴情了,凡是弄不到女人的男人都拼命想……”
比勒罗微微一笑表示不信,接着从一本小册子上撕下一页纸,写上数目,签了字。
“这十万法郎的支票是我和拉贡两人的股款。可怜拉贡他们,要把伏钦矿山的十五股股票卖给你那个混账伙计杜·蒂埃,才凑起这个数目。我看见好人落难,心里真难过。夫妻俩做人多正派,多高尚,完全是老一辈布尔乔亚的精华!拉贡太太的兄弟包比诺法官完全不知道他们的景况;他们瞒着他,省得多费周折谢绝他的帮助。这些人像我一样干活干了三十年……”
皮罗多叫道:“但愿上帝保佑,让我的高玛日纳油做成功!那我才格外高兴呢。再见了,叔叔!星期天你来跟拉贡,罗甘和克拉巴龙一同吃饭,咱们都要在合同上签字。明天是星期五,我不愿意……”
“你还迷信这些么?”
“叔叔,神的儿子被人处死的那一天,我永远不相信是什么吉利的日子。正月二十一,我们什么事都得暂停一下。”
比勒罗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星期日见。”
皮罗多走下楼梯,心里想:“要没有他那些政治主张,像叔叔这样的人世界上恐怕找不出第二个。其实政治跟他有什么相干?丢开那些念头不是很好么?他这样固执,可见天底下没有一个完人。”他回到家里,说道:“嘿!已经三点了。”
赛莱斯丁拿着伞店老板的一叠零碎票子,问:“先生,你收下这个吗?”
“是的,六厘起息,不取手续费——太太,替我准备衣服,我要去看伏葛冷先生了,你知道为什么事。别忘了白领带。”
皮罗多关照了伙计们几件事,没看到包比诺,心里想这个未来的合伙人一定在换衣服,便急忙回到房里。特莱斯登的圣母像果然照他的意思,配上了富丽堂皇的框子。
他对女儿说:“嗯,你看,好玩吗?”
“爸爸,应该说美得很,要不然人家会笑你的。”
“啊!女儿教训起爸爸来了!……依我的心思,我倒是喜欢埃罗与莱安特。圣母是宗教题材,最好挂在教堂里。可是埃罗与莱安特,啊!我一定去把它买来,装油的瓶子叫我想起了……”
“爸爸,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赛查剃好胡子,嗓子很响亮的叫道:“维奥尼,去雇辆马车!”那时怯生生的包比诺也下来了,他为了赛查丽纳特意拖着脚走路。
可是多情的包比诺没有发觉,他的残废在情人眼中早已不存在了。这一类爱情的证据最是回味无穷,也只有生理上有缺陷的人才体会得到。
他说:“先生,压榨机明儿可以用了。”
赛查看见安赛末红着脸,问道:“什么事啊,包比诺?”
“先生,我太高兴了!我在五钻石街找到一个铺面,有后间,有厨房,有货栈,楼上还有卧室,一年只要一千二百法郎。”
皮罗多说:“那就得想法订十八年租约。咱们先去看伏葛冷先生,路上再谈。”
赛查和包比诺上了马车。伙计们看着耀眼的服装和不平常的车子,好不诧异;玫瑰女王的主人在心里盘算的大事业,他们一点都不知道。
花粉商说道:“榛子到底怎么样,这一下可以弄清楚了。”
“榛子?”包比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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