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赛查·皮罗多盛衰记(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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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戏之前的彩排开始了。赛查夫妇带着赛查丽纳走出铺子,从街上走进新屋。两扇大门重新做过了,气派不小,从上到下分作一块块大小相等的方格,每一格都嵌着一个上过漆的铁质图案。这种款式的门后来在巴黎极其普通,那时还很时新。穿堂底上是一座笔直的和合式楼梯,中间便是当初皮罗多老大不放心的那个楼梯座子,像笼子似的刚好安顿一个看门的老婆子。地下铺着黑白花纹的大理石,墙壁也漆成大理石颜色;顶上挂一盏四个烛台的古式吊灯。建筑师把华丽和素雅结合在一起。楼梯的踏级用的是磨光白石,铺了一条狭窄的红毯子,越发白得耀眼。第一个楼梯台通到中层楼。上房的门和临街的大门格式一样,不过是全部木料做的。

    赛查丽纳赞道:“多么雅致!又没有一点儿叫人注目的东西。”

    “对啦,小姐,所谓雅是全靠平台,座子,嵌线和各种装饰的比例恰当;我不用描金,只用素淡的颜色,没有强烈的调子。”

    赛查丽纳说:“这是一门学问。”

    于是大家先走进一间宽敞而大方的穿堂,铺着地板,装饰简单。朝里去是一间红白两色的客厅,临街一共有三扇窗,壁上的嵌线做得很漂亮,漆的颜色很文雅,没有什么闪光湛亮的东西。壁炉架两边砌着白石柱子,高头的几样摆设挑得很精,一点不俗气,跟其余的装饰很相称。总之,到处是一片和谐,叫布尔乔亚看了只会莫名其妙的赞叹;那境界只有艺术家能创造,他们对最细微的东西都有一套装饰计划。一盏吊灯点着二十四支蜡烛,把红绸窗帘照得辉煌夺目;富有诱惑性的地板叫赛查丽纳只想跳舞。从大客厅进去,走过一间绿白两色的小客室,才是赛查的书房。

    两座书架之间很巧妙的嵌着一个暖阁,葛兰杜打开门说道:“我在这儿摆一张床,你或者太太不舒服的时候,可以各有各的卧房。”

    赛查道:“架子上插满了精装的书……噢!太太!太太!”

    “这不是我,是赛查丽纳送你的。”

    赛查把女儿抱在怀里,对建筑师说:“对不起,我做父亲的动了感情了。”

    葛兰杜答道:“别客气,先生,你是在自己家里啊。”

    小书房以棕色为主,用绿作陪衬。每间房的色调都有连带关系,衔接得非常巧妙:在这一间做主体的颜色,在另一间里只作为点缀;反过来也一样。赛查房内的护壁板上,光彩熠熠的挂着一幅埃罗与莱安特的版画。

    皮罗多很高兴的问女儿:“这些都是你买的吗?”

    赛查丽纳答道:“这幅美丽的版画是安赛末先生送你的。”

    原来安赛末也有他的惊人之笔。

    “好孩子,他对我就像我对伏葛冷先生一样。”

    接着是皮罗多太太的寝室。建筑师有心巴结这般好人,把这间房装修得特别华丽,讨他们喜欢。他事先答应要在这桩工程上费一番心血,他的确做到了。壁上是糊的白镶边白嵌线的蓝绸,家具是用的蓝绲边的白细呢面子。白石的壁炉架上,时钟的座子是一个维纳斯女神蹲在一块石头上。一条土耳其花式的漂亮羊毛地毯,把这间屋的色调和赛查丽纳卧房的色调连成一片。她那个玲珑小巧的房间糊着波斯绸,摆着一架钢琴,一口带镜子的漂亮衣柜,小床上挂着简单轻便的帐帷,另外还有些女孩子们喜欢的小家具。

    饭厅在皮罗多书房和他太太卧房的背后,从楼梯那边进出,装修的格局是所谓路易十四式,摆一架蒲勒座钟,几口黄铜和螺细嵌花的酒柜,糊壁绸上钉着铜帽钉。

    三个人心花怒放,快乐得无法形容。皮罗多太太回到寝室的时候,丈夫送的镶花边樱桃红丝绒衣衫,已经由维奥尼轻手轻脚的放好在床上;等她一发觉,大家更是说不尽的高兴。

    公斯当斯对葛兰杜说:“先生,你做了这个工程,名气可大了。明儿晚上我们有一百多客人,他们都要称赞你呢。”

    赛查道:“我一定替你扬名。来的都是商界中的头儿脑儿,你一夜工夫出的名胜过你盖一百幢屋子。”

    公斯当斯激动之下,再也不想到费用,也不想批评丈夫了。那也是有缘故的。她一向认为安赛末聪明绝顶,能干非凡;当天早上他送埃罗与莱安特的版画来,告诉公斯当斯护首油必定成功,他正在拼命的干。这个情人还担保,皮罗多这回摆阔虽然要花很多钱,但他在头油上分到的赚头,不出半年就好抵销。公斯当斯提心吊胆了十九年,能够无忧无虑的快活一下,哪怕只有一天也是怪舒服的;因此她答应女儿再也不开口扫丈夫的兴,自己也决意痛痛快快的享受一番。

    十一点左右,葛兰杜走了;公斯当斯抱着丈夫的脖子,高兴得直淌眼泪,说道:

    “啊!赛查!你叫我快活死了,我简直要疯了。”

    赛查微笑道:“要能长久才好,是不是?”

    “一定长久的,现在我不怕了。”

    赛查道:“好吧,这一下你算是赏识我了。”

    他们俩一个是没爹没娘的女孩子,十八年前在圣·路易岛上小水手铺子里当领班小姐;一个是可怜的乡下人,手里拿着木棍,脚上穿着钉鞋,从都兰走到巴黎来的,如今一片好心,为了国庆居然办起大规模的喜事来;我想凡是胸襟宽大,肯承认自己缺点的人,必定认为他们是应当得意和高兴的。

    赛查道:“天哪!现在要是有个客人上门,叫我出一百法郎也愿意。”

    恰好维奥尼上来通报,说是陆罗神甫来了。

    陆罗神甫当时是圣·舒比斯教堂的副堂长。精神的力量要算在这位圣洁的教士身上表现得最清楚了。接触过他的人对他都留着深刻的印象。一脸苦相,长得非常丑陋,叫你看了竟不相信他是个好人;但他道行高超,眉宇之间自有一副庄严的气概,预先照出天国的光彩。五官虽然难看,却有股天生的忠厚样儿把五官贯串在一起;不整齐的线条也被慈悲的火焰净化了,这种现象和使克拉巴龙暴露出兽性和下贱的现象正好相反。教士脸上的皱纹完全表现出希望,信仰,慈悲三大美德的妙用。他说话又慢又温和,深深的打入你的心里。他穿的是一般巴黎教士的服装,披一件栗色大氅。生性高洁,没有一点野心,将来天使们把他的灵魂交还给上帝的时候,还是和他生下来的时候一样纯洁。他经不住路易十六的女儿力劝,才接受了巴黎的一个教区,而且还是一个极清寒的教区。他瞧着皮罗多家豪华的场面,神气不大放心,对三个兴高采烈的商人笑了笑,摇了摇他花白的头,说道:

    “孩子们,我的职务不是赶热闹,而是安慰受难的人。我特意来谢谢赛查先生,同时向你们道喜。等这个美丽的孩子出嫁的时候,我再来吃喜酒,别的宴会我不参加了。”

    过了一刻钟,神甫走了。花粉商和他女人都没有敢请他参观新屋。严肃的客人来过一下,把赛查的一团高兴浇了几滴冷水。当夜各人睡在奢华的房里,平时想要的许多实用而美丽的小东西,这一下都到手了。赛查丽纳对着白石梳妆台的镜子,帮母亲卸装。赛查自己也置办了几样奢侈品,马上用起来。三个人想着第二天的快乐,睡熟了。

    下一天,望过弥撒,做过晚祷,下午四点光景,把中层楼暂时交给了希凡铺子的人,赛查丽纳和母亲两个开始打扮。赛查太太穿上镶花边的短袖樱桃红丝绒衣衫,再合适没有了:美丽的胳膊还很娇嫩,胸脯雪白,肩膀和脖子的线条非常优美,经过贵重的料子和富丽的色彩一衬托,越发耀眼。女人觉得自己风头十足的时候,都不免沾沾自喜;这点心情使赛查太太的希腊式侧影更加妩媚动人,像宝石上的雕像那么细腻的美,也全部表现出来了。赛查丽纳穿一件白绉纱衫,头上戴一个白玫瑰的花环,腰里也系着一朵玫瑰,披肩一直遮到胸部,显得端庄稳重,包比诺看着简直被她迷住了。

    公证人太太参观屋子的时候对丈夫说:“这些家伙想压倒我们。”

    她眼看自己比不上赛查太太漂亮,气恼得很。因为对手的高低,每个女人都心中有数。

    罗甘轻轻的回答说:“哼,日子不会长的。过些时候,你会在街上碰见这可怜的婆子搬着脚走路,家私都败光了,你还不是照样压倒她么?”

    特·拉赛班特先生坐了车把学士院的同僚伏葛冷接着一起来。伏葛冷态度非常殷勤。花粉商太太光彩熠熠,两位学者对她赞不绝口,用的都是一套科学的字眼。

    化学家说:“太太,你保养得这样年轻貌美,科学家就研究不出这个秘诀。”

    皮罗多说:“学士先生,这儿差不多是您自己的家。”又回过头来向荣誉团总裁解释道:“真的,伯爵,我的家业全靠伏葛冷先生帮忙——大人,请允许我介绍商务法庭庭长——这位是特·拉赛班特伯爵,贵族院议员,法兰西最了不起的人物。”他又告诉陪着庭长的约瑟·勒巴:“他写过四十本书呢。”

    客人准时到齐。生意人请客照例兴致十足,特别热闹,夹着许多粗俗的打趣,叫人笑个不停。精致的菜,名贵的酒,吃得人人赞赏。回到客厅喝咖啡的时候,正好九点半。几辆出租马车已经送了一批女客上门,等不及的想来跳舞。过了一小时,客厅里挤满了人,舞会的场面越来越大了。特·拉赛班特先生和伏葛冷先生起身告辞,急得皮罗多一直跟到楼梯头上还在苦苦挽留。包比诺法官和特·拉·皮耶第埃先生总算被他留了下来。特·冯丹纳小姐,拉蒲登太太和于勒太太,是贵族,官场和金融界三方面的代表,相貌既漂亮,态度衣着又高雅大方,在场子里自然与众不同。其余的女客可是都穿得笨重,呆板,乡气;一般布尔乔亚的庸俗,和那三位太太的轻盈妩媚对照之下,愈加赤裸裸的刺目了。

    这时,圣·但尼街上的布尔乔亚正在耀武扬威,把滑稽可笑的怪样儿表现得淋漓尽致。平日他们就喜欢把孩子打扮成枪骑兵,民兵;买《法兰西武功年鉴》,买《士兵归田》的木刻,看了《穷人的葬礼》赞叹不止;去民团值班的日子特别高兴;近郊有所自己的屋子,星期天一定得上那边玩儿。他们想尽方法学时髦,希望在区公所里有个名衔。这些布尔乔亚对样样东西都眼红,可是本性善良,肯帮忙,人又忠实,心肠又软,动不动会哀怜人:他们为福阿将军的遗孤捐钱,也为希腊的复国运动捐钱,可不知道希腊人在海上打劫;美洲的难民区结束了好久,捐款还照旧送去。他们为了好心而吃亏,品质不如他们的上流社会还嘲笑他们的缺点;其实正因为他们不懂规矩体统,才保住了那分真实的感情。他们一生清白,教养出一批天真本色的女孩子,刻苦耐劳,还有许多别的优点,可惜一踏进上层阶级就保不住了;但是像克利沙勒[74]那样的老实人娶起老婆来,还是喜欢这些头脑简单的姑娘。参加皮罗多家跳舞会的就是这一类的布尔乔亚;在龙巴街开药材铺,跟玫瑰女王做了六十年交易的玛蒂法,便是他们出色的代表。

    玛蒂法太太有心做出庄严的样子,裹着头巾,穿一件笨重的钉金片的紫酱衣衫,配上她自命不凡的气概,罗马人派头的鼻子,发亮的暗红皮色,倒也十分调和。至于玛蒂法先生,尽管民团大操的时节好不威风,老远就看见他滚圆的肚子,亮晶晶的挂着表链和一大串小玩意儿,但在家的确受着账台上的凯塞琳二世支配。他矮胖身材,鼻梁上架着眼镜,高领头几乎碰到后脑勺子,他的低嗓子和丰富的辞汇特别引人注意。

    他从来不说高乃依,而说“崇高的高乃依”。提到拉辛总是“温厚的拉辛”。至于伏尔泰,噢!伏尔泰“写无论什么体裁都是第二流,机智多于天才,但终究是个天才”。卢梭么,“他多疑,骄傲,终于自己吊死了”。比隆[75]在布尔乔亚眼中是个大人物,玛蒂法讲些比隆的轶事,内容既无聊,口齿也笨拙。他有点儿色迷迷的,一心都在女演员身上;有人还说他学着加陶老头和有钱的加缪索的样,养着一个情妇呢。有时,玛蒂法太太看见他要讲什么故事了,赶紧直着嗓子对他嚷:“胖胖,讲话小心点儿!”她很亲密的把丈夫叫作胖胖。这位魁梧奇伟的药材王后使冯丹纳小姐连贵族的尊严都顾不得了,一听见她对玛蒂法说:“胖胖,吃冰别这样穷形极相,多难看!”就忍不住抿着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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