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赛查·皮罗多盛衰记(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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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说明上流社会和布尔乔亚的差别在哪儿,比着要布尔乔亚消灭这个差别更难。那些女的为了身上的穿戴拘束不堪,可又念念不忘自己穿着新衣服:那副天真的得意样儿说明她们平时太忙,难得有跳舞的机会。至于另外三个妇女,虽则代表三个阶层,可是态度都随随便便,跟平常一样,不像是特意打扮起来的,既不因为穿戴华丽而自鸣得意,也不在乎人家的印象。她们穿好跳舞衣衫,照着镜子轻轻巧巧的收拾一两下就算停当。脸色不过分兴奋,跳舞的风度跟无名的天才在古雕塑上表现的一样潇洒,妩媚。其余的女人恰好相反,身上有着做活的标记,举动姿势都那么俗气,玩也玩得太高兴;眼睛东张西望,毫无顾忌,讲话直着嗓子,不知道跳舞会上的谈话应该低声细语,才有那种微妙的气氛。她们不会摆出一副俨然的正经面孔,在一言半语之间说些俏皮话,也不像有涵养的人那么气度安闲。所以拉蒲登太太,于勒太太和冯丹纳小姐,存心要来拿花粉商家的跳舞会取乐。在买卖人家的眷属中间,她们三个凭着懒洋洋的姿态,文雅的装束,脸上的表情,显得出人头地,好比歌剧院的主角在蠢俗的跑龙套中间一样凸出。大家瞪着眼打量她们,又诧异又忌妒。罗甘太太,公斯当斯和赛查丽纳,可以说是生意人和三个贵族太太之间的桥梁。舞会照例有个高潮,大片的灯光,音乐,快乐的心情,跳舞的兴致,使人飘飘然像喝醉了酒一般;大合奏越来越响亮,连人物的雅俗也分不清了。那天的舞会刚要热闹起来,冯丹纳小姐预备走了,她正在找父亲一同回家,皮罗多一家三口就急忙赶来,不肯让贵族全部撤退。

    傲慢的姑娘对花粉商说:“府上有股特别优雅的香味,真是难得。”

    皮罗多被众人捧糊涂了,没有听懂;他女人可是涨红了脸,不知道怎么回答。

    加缪索说:“为了国庆办这样的喜事,也是你的光荣。”

    特·拉·皮耶第埃先生说:“我很少看到这样有气派的跳舞会。”他在应酬场中说句把假话本来不算稀奇。

    但是皮罗多听了所有的好话都信以为真。

    勒巴太太道:“场面真好看,乐队也妙极了!你可愿意为我们多开几次跳舞会么?”

    台玛雷太太道:“屋子多美!可是你亲自设计的?”

    皮罗多居然扯起谎来,暗示装修的款式都是他的主意。至于赛查丽纳,每次四组舞都有人邀请;她觉得安赛末·包比诺对她体贴极了。

    离开饭桌的时候,安赛末凑着她耳朵说:“依我的心思,一定请你跳一次四组舞;可是我不能贪图一时快乐,伤害咱们俩的自尊心。”

    但赛查丽纳偏要当夜的跳舞会由她跟包比诺两人开场;在她眼里,两腿笔直的男人走路谈不上风度。包比诺听着姑母撺掇,一边跳舞,一边竟大着胆子对这个迷人的姑娘谈起爱情来,不过和胆怯的情人一样,只敢用旁敲侧击的方式。

    “我的家业全靠你哪,小姐。”

    “怎么靠我呢?”

    “只有一个希望能使我挣起家业来。”

    “那就希望吧。”

    包比诺说:“你这句话包含多少意思,你知道没有?”

    赛查丽纳俏皮的笑着说:“我是叫你对家业存着希望呀。”

    跳完四组舞,安赛末使劲抓着高狄沙的胳膊,说道:“高狄沙!高狄沙!你非成功不可,要不然我就活不了。事业成功才能把赛查丽纳娶过来,她和我说过了。你瞧她多好看!”

    高狄沙道:“不错。她打扮得漂亮,并且还有陪嫁;咱们把她浸在油里就是了。”

    罗杜阿小姐和克劳太十分投机,叫皮罗多太太瞧着很伤心,因为她一向要女儿嫁一个巴黎的公证人,而罗甘已经指定克劳太接他的后任。比勒罗叔叔和小老头儿莫利奈招呼了一下,坐在书架旁边的靠椅上,瞧着牌桌上的客人,听人家谈话;有时也站在客厅门口张望,看女士太太们头上插着鲜花,跳起舞来像许多花篮在那里抖动。他的态度完全是一个看破世情的哲人。

    男客都俗不可耐,只有杜·蒂埃算有了上流社会气派,拉·皮耶第埃少爷是个初出道的公子哥儿,几个官方人物和于勒·台玛雷也还比较像样。余下的人面孔多少有点滑稽,成为这个跳舞会的特色。其中有一张脸尤其轮廓模糊,像一个共和政府时代的五法郎铜币,但身上的打扮使他显得很特别。读者想必知道,我说的就是那个巴太佛大院的地头蛇。他穿着在柜子里放得发黄的细布衬衫;还有心卖弄,胸前戴着祖传的镶花边百裥颈围,扣一支似蓝非蓝的宝石别针;下身穿一条黑绸扎脚裤,两条纱锭般的细腿好容易撑住了他的身体。赛查得意扬扬,带着他参观建筑师在二层楼上装修的四个房间。

    莫利奈道:“哎!哎!先生,这是你的事儿。不过我的二层楼这样装修过了,将来好租到三千法郎出头呢。”

    皮罗多说了句笑话扯开去了,可是也觉得小老头儿的口气把他刺了一针。

    莫利奈放冷箭一般说的将来好租到……那句话,意思是:“这家伙是个败家精,我的二层楼很快就能收回。”

    杜·蒂埃首先注意到这位房东在表链上挂着斤把重的小古董,绿颜色的大氅已经发白,衣领翘成一副怪样子,神气活像一条响尾蛇。再加他脸色发青,眼露凶光,给杜·蒂埃印象更深。银行家便过去招呼这个放债的小头目,打听他为什么这样得意。

    莫利奈一只脚站在大客厅里,一只脚站在小客厅里,说道:“先生,这边是葛朗维伯爵的产业,但一到那边,”他指着大客厅,“我就在自己屋里了,因为那幢屋子是我的。”

    莫利奈最喜欢有人听他讲话,看见杜·蒂埃聚精会神听着,高兴极了,马上把自己的身份,习惯,姚特冷先生的蛮横,跟花粉商订的条件,讲了一遍;当然,要是他不通融,皮罗多的跳舞会是开不成的。

    杜·蒂埃说:“怎么,赛查先生已经把房租付给你了?这和他向来的习惯完全相反。”

    “噢!那是我要求的。我待房客好得很哪!”

    杜·蒂埃私下想:“倘若皮罗多老头破产,叫这个小混蛋当破产管理人倒再好没有。那张出口伤人的利嘴很有用处。他准是和陶米蒂安一样,在家没事,拿掐死苍蝇做消遣的[76]。”

    杜·蒂埃上了牌桌,克拉巴龙听着他的吩咐已经先入局了。杜·蒂埃觉得有了灯罩做掩护,那冒充的银行家就不会被人识破。他们俩的态度像素不相识的一样,你再疑心也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勾结。高狄沙知道克拉巴龙的来历,只是不敢上前相认;那位有钱的掮客摆着暴发户面孔,好不威严的把高狄沙冷冷的瞪了一眼,分明是不愿意他过来招呼。

    清早五点左右,跳舞会像一个明亮的花炮一般熄下来了。摆在圣·奥诺雷街上的一百多辆马车,只剩下四十辆光景。大家跳着蒲朗日舞,过后又是高底翁舞,英国快步舞。杜·蒂埃,罗甘,加陶的儿子,葛朗维伯爵,于勒·台玛雷,一块儿玩蒲育德。杜·蒂埃赢了三千法郎。东方发白,烛光暗淡了,打牌的客人过来看最后一次的四组舞。布尔乔亚的寻欢作乐照例要闹哄一阵收场。大人物走了。余下的都跳舞跳得兴高采烈,屋子里暖烘烘的,不管多么和顺的饮料总有些酒精在内,使老太太们僵硬的筋骨也松动起来,加入四组舞放肆一下。男人们疯疯癫癫,烫的头发全走了样,掉下来挂在脸上,一副滑稽样儿叫人看了好笑。年轻的妇女做出轻狂的样子,头上的鲜花掉了不少。屋子里笑声不绝,仿佛专管诙谑的莫缪斯神到了世界上,给布尔乔亚来一套插科打诨的节目。人人想到第二天又得受工作束缚,便赶紧说笑打趣,玩个痛快。玛蒂法戴着女人帽子跳舞;赛莱斯丁一味的寻开心。四组舞跳个没结没完,有些女的换姿势的时候,拍手拍得特别过火。

    皮罗多满心欢喜,说道:“他们玩得多高兴啊!”

    公斯当斯对她叔叔说:“只要不打烂东西就好。”

    杜·蒂埃向他老东家告别的时候说:“跳舞会我见得多了,这样盛大的场面还是第一回碰到。”

    皮罗多那时的心情只有诗人能了解。读者想必记得贝多芬在八阕[77]交响乐中写过一段幻想曲,气魄的雄伟像一首诗,放在C小调交响乐的结尾作为高潮。主题的内容非常丰富,大概就因为此,这阕交响乐驾于其他几阕之上。出神入化的作者用大段音乐作高潮的准备。哈巴纳克[78]完全了解作者的用意,他精神抖擞的舞动棍子,揭开一幅绚烂的画面,引进那个光芒四射的主题把全部音乐的威力发挥出来,叫诗人们听了不能不神摇魄荡。唯有这个时候,他们才体会到那个跳舞会对皮罗多精神上的作用,就等于贝多芬的音乐对诗人的作用。一个姿容绝世的仙女拿着棍子冲出来;众天使拉开紫红缎子的帷幕,连窸窸窣窣的声音都能听到。一重重黄金的门户全是钻石做的铰链,雕刻精工,有如翡冷翠教堂的铜门。五光十色的奇景目不暇接,巍峨壮丽的宫殿连绵不断,进进出出的人物都不是凡胎俗骨。象征财富的香烟袅袅不绝,幸福的神坛上灯烛辉煌,阵阵异香在空中荡漾。仙子们穿着蓝边的白袍,带着恬静的笑容在你面前翩然掠过,身段窈窕,美貌非人世所有。爱神在天上飞翔,拿着火把到处散着火花。音乐滔滔汩汩的流着,浸润你的心田,对每个人都不啻琼浆玉液;你觉得有人爱你,得到了渴望已久而说不出名字来的快乐。暗中的心愿一时都实现了,你深深的受了感动。乐队指挥带着你在天上邀游,正当你听着神奇的曲调恋恋不舍,心中喊着再来一次的时候,低音乐器却奏出一段音调深沉,神秘莫测的过门,突然之间把你送回到冷酷的世界上。

    这便是那个美妙的最后乐章的最精彩的段落,那个精神境界就是赛查夫妇在跳舞会中经历到的。不过那阕商业交响乐的最后乐章不是贝多芬的作品,而是为他们伴奏的高利南用笛子吹出来的。

    皮罗多一家三口疲倦极了,也快活极了,早上蒙眬入睡的时候,耳朵里还隐隐约约听见跳舞会的余音。赛查可没想到,这次喜事连同房屋的装修,新置的家具,当天的饮食,新做的衣衫和还给赛查丽纳买书的钱,一共要花到六万法郎。这就是王上给花粉商的纽子洞扣上一根害人的红丝带的代价。

    赛查·皮罗多倘若倒霉的话,这笔大浪费尽可以把他送上轻罪法庭。生意人花的钱要是被认为挥霍过度,他的破产就是犯法的。因为糊涂或者不会经营而上轻罪法庭,可能比为了一桩大骗局而上重罪庭更可怕。在有些人眼里,与其做傻瓜,宁可做坏蛋。

    第二部 赛查与苦难搏斗

    08 几道闪电

    跳舞会过后八天,十八年兴旺的家业,像一堆干草烧起来的火,烧到连最后一些火星也快熄掉了。赛查从铺子的玻璃窗里望着街上的行人,想着事业的范围,觉得担子很重。他向来日子过得简单,不是自己做货色来卖,便是批发来卖。如今做了地皮生意,在包比诺号子里搭了股,还有十六万法郎的票据抛在外面。要付这笔款子只有两个办法:或者是做老婆不喜欢的事,让票据在市场上流通;或者包比诺的生意做得意想不到的发达。许许多多念头把可怜的家伙吓坏了,只觉得头绪纷繁,无法掌握。再说,安赛末当家又当得怎么样呢?皮罗多看待他像作文老师看待一个学生,始终不相信他的能力,恨不得站在他背后。他在伏葛冷家曾经把包比诺踢过一脚,要他住嘴,可见那初出道的生意人叫花粉商着实担心。皮罗多绝对不让老婆女儿和伙计猜到他的忧虑,心境却好比塞纳河上一个普通的船夫忽然被海军部长派去指挥一艘军舰。他这个人本来不宜于思索,一有这些念头,脑子里更是布满了迷雾;他站在那儿想看看明白。不料街上出现了一张他最讨厌的脸,他的新房东小个子莫利奈的脸。我们大概都做过一些梦,事情多得可以代表整整一生,其中常常有一个专门作恶的怪物,像戏里的坏蛋一样。皮罗多觉得莫利奈就是命运派来当这一类的角色,跟他捣乱的。在喜气冲冲的跳舞会上,莫利奈就不怀好意的扮过鬼脸,对着豪华的场面恶狠狠的直瞪眼睛。这一回在皮罗多出神的当口突然露面,使他更多了一层反感,以前对这个小气鬼(这是皮罗多常用的词儿)的印象也回想起来了。

    小老头儿的声音阴阳怪气的叫人难受,他说:“先生,咱们事情办得太匆忙了,你忘了在合同后面批一句[79]。”

    皮罗多接过合同预备补手续,不料又来了建筑师,跟花粉商打过招呼,装着莫测高深的样子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终于他凑着皮罗多的耳朵说道:“先生,你是知道的,开头吃一行饭多么不容易。你既然对我满意,请你帮帮忙,把酬劳给了我吧。”

    皮罗多的现款和证券都掏空了,只能吩咐赛莱斯丁开一张三个月的二千法郎期票,预备一张收据给建筑师签字。

    莫利奈话中带刺的说道:“你把邻居的房租承担下来,我很高兴。今天早上看门的报告说加隆逃走了,治安法官已经来封了门。”

    皮罗多心里想:“哎唷,但愿我那五千法郎不要吃倒账才好!”

    罗杜阿也送发票来,一跨进屋子就接口道:“人家还说他买卖做得挺好呢。”

    莫利奈道:“做生意的要告老了才算保险。”他一边说一边细磨细琢的把租约折起来。

    建筑师打量着这个小老头儿,看得津津有味。艺术家只要遇到一张可笑的脸能证实他对布尔乔亚的想法,没有不高兴的。

    他说:“一个人撑了伞,就以为下起雨来不用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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