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赛查·皮罗多盛衰记(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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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利奈瞧着建筑师的脸,特别端详他的鬓角和小胡子。两个人彼此瞧不起的程度正是不相上下。他故意留着不走,要在出门的时候把建筑师刺一下。莫利奈跟猫儿混惯了,举动和眼神都很像猫。

    那时,拉贡和比勒罗来了。

    拉贡咬着赛查的耳朵说:“我们把地产的事和包比诺法官说了,他认为做这种投机生意一定要拿到卖主的收据,把手续办完全,咱们才能算真正的业主……”

    罗杜阿道:“啊!你们买进了玛特兰纳那块地么?外边都在谈论,又要盖新房子了!”

    油漆包工罗杜阿原想把账款快快收清,临时改变主意,觉得还是不要催得太紧的好。

    他凑着赛查的耳朵说:“我送发票来只是为了年终关系,不是急于要钱。”

    赛查只管呆着脸望着账单,不回答拉贡,也不回答罗杜阿。比勒罗看他发愣,问道:“喂,赛查,什么事啊?”

    “没有什么。隔壁那个卖伞的破产了,我收了他五千法郎票据。要是票子靠不住,我就上了当,做了傻瓜。”

    拉贡叫道:“我早就告诉你的:一个人掉在水里就只想逃命,连老子的腿也会拖住不放,结果两个人都淹死。破产的事我见得多了:刚倒霉的时候不一定想骗人,后来也是逼不得已。”

    比勒罗说:“这话不错。”

    皮罗多踮起脚尖,把身子往上挺了一下,说道:“啊!将来我要是能够进国会,或者在政府里多少有点势力的话……”

    罗杜阿说:“那你预备干些什么呢?你是个聪明人哪。”

    莫利奈对有关法律的议论都感到兴趣,便留着不走。比勒罗和拉贡向来知道赛查的意见,只因为大家都聚精会神,也就跟着别人一本正经的听下去。

    花粉商说道:“我要建议设一个法院,法官全是终身职的,再派一位受理刑事案件的检察官。在侦查期间,凡是现在由查账人,破产管理人和‘执行裁判’所担任的职务,统统交给一个法官去马上执行。侦查完毕,法院应当宣布当事人属于哪一类,是可以复权的破产人呢,还是一个倒闭户[80]。可以复权的破产人必须把债务全部清偿;他和他妻子的财产可以由他保管;但他的权益,遗产,全部归债权人所有;他应当在债权人监督之下负责管理。我们可以允许他继续营业,但签名的时候必须写明破产人某某,直到债务全部还清为止。至于倒闭户,就得像从前一样给他戴上一顶绿帽子,送到交易所去枷示两小时。他和他妻子的财产,他本人的权益,一律没收,交给债权人,还得把他逐出国境。”

    罗杜阿道:“这样,生意场中可以少点儿风险。一个人不管做什么买卖,总得多想想了。”

    赛查气愤愤的说道:“现在的法律并没有执行。一百个做生意的,倒有五十个以上营业额超过资本四分之三,或者货色的卖价比资产负债表上开的低四分之一,他们就是这样捣乱市面。”

    莫利奈道:“先生说的不错,现在的法律伸缩性太大了。破产人要不把家私全部拿出来,就得叫他名誉扫地。”

    赛查道:“该死!像眼前这样,做生意的快要变作合法的强盗了:签一个字就好在众人银箱里拿钱。”

    罗杜阿道:“你倒是硬心肠,皮罗多先生。”

    拉贡老头道:“他这个态度是对的。”

    赛查受了那笔小损失,气坏了,说道:“破产的人都不是好东西。”他听到邻居破产的消息,好似一头鹿听见了猎人的号角。

    这时,希凡酒家的茶房头儿送了发票来。接着,斐列克司的伙计,福阿咖啡馆的小厮,高利南手下吹单簧管的乐师,都带着账单来了。

    拉贡微笑着说:“这是年关到啦。”

    罗杜阿说:“真的,你的跳舞会精彩极了。”

    赛查对那些伙计说了声:“这会我没有工夫。”他们便留下发票走了。

    罗杜阿看见建筑师正在把皮罗多签的票子折起来,便说:“葛兰杜先生,我的账单请你就审查吧,只消核对一遍就行,价目都是你代表皮罗多先生讲定的。”

    比勒罗听着,对罗杜阿和葛兰杜两人望了一眼。

    他咬着侄婿的耳朵说:“让建筑师跟包工的讲价钱,你上当了。”

    葛兰杜走出铺子,莫利奈鬼鬼祟祟的跟上去,说道:“先生,我说的话,你没有听进去;但愿你有把伞才好。”

    葛兰杜听了大吃一惊。人心总是这样:越是非分之财,越是不肯放松。建筑师设计花粉商的屋子,的确一心一意拿出全身本领,花了不少时间,所费的心血值到一万法郎酬劳。他为了显本事,吃了亏。所以那些包工头儿很容易的把他拉拢了。劝他通同作弊的理由固然很动听,而且暗中还带着威胁的意思:要不依他们,他们会说他坏话,和他为难的;但对建筑师最起作用的还是罗杜阿对玛特兰纳地产的看法。据他说,皮罗多只是在地价上投机,并不打算盖房子。包工的和建筑师原像剧作家和演员一样相依为命。葛兰杜代皮罗多讲价钱的时候,也就帮着同行欺骗主顾。怪不得罗杜阿,夏法罗,木工多莱昂三个大包工,都夸说葛兰杜脾气随和,跟他共事是最愉快不过了。葛兰杜在工账里头既然有一份好处,又料到皮罗多将来少不得要用票据付账,像付他的酬劳一样,所以听到小老头儿的话,就觉得票据能不能兑现成了问题。艺术家向来对布尔乔亚心肠最硬,现在葛兰杜也要不客气了。到十二月底,赛查一共收到六万法郎的账单。斐列克司铺子,福阿咖啡馆,唐拉特冷饮店,还有一些非付现款不可的小户,已经上门来讨过三次。这一类的小事情,在生意场中比真正的灾难更可怕,等于是灾难的预告。肯定的损失总有一个限度,精神上的恐慌却漫无止境。皮罗多银箱空了,心里怕起来了。他做了一辈子买卖也没遇到这种情形,其实对大多数的巴黎小商人一点不算稀奇。但赛查天生懦弱,又不曾跟贫穷作过长时期的挣扎,一遇难关就心慌意乱,没了主意。

    花粉商吩咐赛莱斯丁,把买主在店里挂的账一齐开了发票送出去。领班伙计从来没听见过这种命令,只要东家说了两遍才敢动手。当时做零卖生意的都喜欢说得好听,把买主叫作顾客,赛查就是这个脾气;他老婆反对也没用,最后只得说:“随你怎么叫吧,只要他们付钱就行!”他们的所谓顾客都是一般有信用的阔佬,只是付账要趁他们高兴,赛查放给他们的账经常有五六万法郎。二伙计拿出账簿,把数目最大的客户抄下来。赛查怕见老婆。灾难的风暴已经把他吹得失魂落魄,他想上街去,免得被老婆发觉他的心事。

    不料葛兰杜若无其事的闯进来叫道:“先生,你好哇。”自命清高的艺术家一提到钱,老是装出这副洒脱的神气。他说:“拿了你的票子,我一个钱都弄不到,请你给我现款吧。我到处想办法,苦极了;可是没有去找放印子钱的,也不愿意把你的票子传出去。我懂得生意经,知道流通票据会妨碍你的信用,所以为了你的利益……”

    皮罗多听着怔了一怔,说道:“先生,讲话轻一些好不好?你真使我奇怪。”

    这时罗杜阿又来了。

    皮罗多笑着说:“罗杜阿,你可知道……”

    皮罗多话说了一半就停住。可怜他像信心十足的商人一样,还打算叫罗杜阿收下他出给葛兰杜的票子,借此笑话建筑师多心;但一看罗杜阿沉着脸,马上觉得自己太冒失了,暗暗吃了一惊。人家已经不放心你,你再来打哈哈,要不信用堕地才怪。真正殷实的商人遇到这个局面,一定收回票据,绝不转给别人。皮罗多那时头昏眼花,好像望着一个深不可测的窟窿。

    罗杜阿拉他到铺子的尽里头,说道:“亲爱的皮罗多先生,我的账单已经查过,核过,没问题了,请你明天把钱准备好。我的女儿嫁给克劳太,他需要钱,做公证人的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也从来没签过票据。”

    皮罗多大模大样的回答说:“后天来拿吧。”他想自己店里的账那时可以收来了。又对葛兰杜说:“先生,你也后天来吧。”

    “为什么不马上付呢?”建筑师问。

    从来没扯过谎的赛查回答说:“我作坊里要发工钱。”

    他拿起帽子和他们一同出去,才带上大门,多莱昂,夏法罗和泥水匠又把他拦住了。

    夏法罗说:“先生,我们急于要用钱呢。”

    “唉!我又不开什么金矿啰。”赛查不耐烦的回答了一句,急急忙忙丢下他们,一下子就走得老远。他心上想:“哼!其中必有蹊跷。该死的跳舞会!个个人当我是百万富翁了。”转念又想:“罗杜阿神气不大自然,准有人暗中捣鬼。”

    他在圣·奥诺雷街上走着,茫无目的,只觉得自己像冰消瓦解一般的化掉了。

    09 一声霹雳

    他在路角上和亚历山大·克劳太撞了一个满怀,好似一头羊撞着另外一头羊,也好似一个数学家聚精会神想着一个算题,撞在另外一个数学家身上。

    未来的公证人说:“啊!先生,问你一句话:罗甘可曾把你的四十万法郎交给克拉巴龙?”

    “事情不是你经手的么?克拉巴龙一张收据也没给我;我出的票子……是要贴现的……罗甘应当把我的二十四万现款交给克拉巴龙……我们说好要立正式合同……法官包比诺认为……要有收据!……可是……你为什么问我这个?”

    “为什么问你这个?为了要知道你的二十四万法郎是在克拉巴龙手里还是在罗甘手里。罗甘和你来往了这么多年,也许他顾到交情,那笔钱已经交给克拉巴龙,那就算你逃过了!呃!我好糊涂!这笔款子和克拉巴龙的款子都被他卷走了,克拉巴龙幸亏只交了他十万。罗甘逃走啦,拿了我受盘事务所的十万法郎,也没有出收据。我把钱交给他,就像把荷包交给你一样放心。你们的卖主一个钱都没拿到,他们才看我来着。你拿工场的地皮托他向人家抵押,其实你既没有借到款子,人家也没有什么钱好借给你;他们存在罗甘那儿的钱,跟你有的十万一起被他吞掉了……你的钱他早已挪用……你最近交出的十万他也拿了,记得还是我上银行去领的。”

    赛查眼珠鼓得那么大,只看见一堆鲜红的火焰。

    年轻的公证人又道:“你的十万法郎支票,我盘进他事务所的十万,克拉巴龙的十万,这就是拐了三十万,不曾发觉的数目还没算进。罗甘太太急死了,恐怕有性命危险,杜·蒂埃先生整夜陪着她。杜·蒂埃不曾上当,也好险啊!罗甘磨了他个把月,要他加入地产生意,幸亏他全部资金都跟纽沁根银号做着别方面的投机。罗甘留给他太太的信简直不像话,我才看了来。客户的存款,他已经挪用了五年。为什么挪用的?为了一个情妇,叫作荷兰美人。罗甘卷逃以前半个月才离开她。那个挥金如土的女人弄到两手空空,家具给人拍卖了,还有约期票签在外面;她怕人追究,躲在王宫市场一家妓院里,昨天晚上被一个上尉谋杀了。总算老天有眼,报应得快;罗甘的家私准是她吃光的。有些女人觉得世界上没有一样动不得的东西,连公证人的事务所也敢吞掉,还了得!罗甘太太手头只剩下一些法定抵押品,坏蛋罗甘的产业全押在外面,押的钱已经超过了实际价值。事务所作价三十万。我还以为占了便宜,一开头就多付了十万,没有拿到收据;还有业务上的亏累,要拿基金和保证金去抵偿。我一提到我的十万法郎,债主还会当我跟罗甘串通呢。一个人刚开业,名誉多么要紧。我将来最多只能收回三成。想不到我年纪轻轻就栽了这么一个筋斗!一个人活到五十几岁还养女人!……老混蛋!……二十天以前,他就叫我不要娶赛查丽纳,说你马上要没有饭吃了,你看他恶毒不恶毒!”

    亚历山大尽可以讲个半天,皮罗多站在那儿像一块石头。每句话对他都是一记闷棍。他开头只看见火烧,这时只听见丧钟。亚历山大·克劳太只道稳重的花粉商是个有魄力有办法的人,一看他脸色发青,待着不动,不由得慌起来。他不知道罗甘卷走的不仅仅是赛查的财产。这生意人虽是奉教虔诚,也动了马上自杀的念头。与其给人家千刀万剐,还不如自寻短见;这时候想要一死了事也在情理之中。克劳太搀着赛查的胳膊想把他扶着走,可是他两条腿软绵绵的像喝醉了一样。

    克劳太道:“喂,你怎么啦?我的好先生,拿出勇气来!这也不至于致你死命啊。再说,那四万法郎并没有损失,借主没有这笔钱,也不曾当面点交,可以请求法院撤销借据。”

    “我的跳舞会,我的勋章,二十万法郎的票子抛在外面,现款都完了……拉贡夫妇,比勒罗……还有我老婆,她把事情看得多清楚!”

    多少沉重的念头,从来未有的苦恼,一时都涌上心头,吐出一大堆含含糊糊的话,像冰雹似的把玫瑰女王花坛里的花全部打光了。

    临了他说:“我这脑袋要砍掉才好,累赘得要命,对我又一无所用……”

    亚历山大说:“可怜的皮罗多老头!难道真有什么危险么?”

    “危险!”

    “那么勇敢一些,奋斗吧。”

    花粉商也跟着说:“奋斗!”

    “杜·蒂埃是你的老伙计,他很精明,会帮你忙的。”

    “杜·蒂埃?”

    “好,跟我来。”

    皮罗多说:“天哪!我不愿意这样的回家。假使我还有朋友,那就是你了;我对你有过一番心意,你也常在我家里吃饭,山德罗,看在我女人面上,雇辆车陪我遛遛吧……”

    公证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赛查那个僵直的身体扶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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