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赛查·皮罗多盛衰记(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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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朋友,别忘了我的头油;不是为我自己,都是为了朋友,你知道是为了那个乐天派的高狄沙。”斐诺跟人说话,开头和结尾都少不了这几句。他看中报上每一版最后一栏的末尾,送稿子去做补白,稿费让编辑去拿。他狡猾不亚于想当正角的跑龙套,机警不亚于每月挣六十法郎的小厮,专门写些满纸恭维的信,迎合每个人的虚荣心,帮总编辑干些不干不净的勾当,但求能用他的稿子。送钱呀,请吃饭呀,做些卑鄙龌龊的事呀,为了无孔不入的钻谋,什么手段都使得。排字工人半夜里拼版,手头总有些现成的材料以防万一,不是社会琐闻,便是别的补白;斐诺就用戏票去贿赂他们。他守在印刷房里,仿佛自己有什么文章,等着要改校样。他到处拉好关系,替护首油打了一个大胜仗,把雷袅膏,巴西水和别的新出品全打倒了。这些都是第一批利用报纸的商家,懂得连续不断的宣传文字对群众能发生很大的影响。那时大家还天真,好些新闻记者都是笨蛋,不知道自己的威力,一心只在女戏子身上,关切什么弗洛丽纳,多丽亚,玛丽埃德等等。个个都是他们捧出来的,他们自己可一无所得。斐诺所钻谋的既不是要捧什么女演员,也不是要上演什么剧本,更不是要人家接受他写的杂剧,发表他要拿稿费的文章;相反,他还在恰当的时候送钱给你,请你吃饭呢。因此家家报纸都提到护首油,说它和伏葛冷的分析完全符合,说染色是危险的,说世界上竟有人相信药物能使头发生长,更是可笑。

    高狄沙看了这些宣传文字十分高兴,拿着报纸去破除大众的成见,在外省做到所谓马到成功,这句话是后来的投机商人仿效他的作风行出来的。在那个时代,内地的州府都受着巴黎的日报控制;说来可怜,他们还没有自己的刊物呢!所以内地人都把报纸研究得很仔细,从标题一直到印刷所的名称,都要加以推敲;舆论受了压迫,往往在这些地方打埋伏,暗中讽刺。高狄沙靠着报纸帮忙,在头一批去宣传的城市里就大获成功。内地的小铺子都愿意要镜框和印着版画的招贴。斐诺在杂耍戏院把玛加撒油很有风趣的捉弄了一下,引得观众哈哈大笑。他叫一个小丑拿一把没有马鬃,只有眼子的破扫帚,涂上玛加撒油,顿时密密麻麻长出鬃来。这个挖苦的节目传出去,到处把人笑死。后来斐诺嘻嘻哈哈的说,当初要没有那三千法郎,他会穷死愁死的。三千法郎对他的确是笔财产。在那次推销头油的运动中,他第一个懂得广告的力量,运用得那么巧妙,充分。三个月以后,他当了一份小报的总编辑,临了又把报纸盘下,从此起家。在内地和边境上,掮客队伍中的缪拉将军[84],大名鼎鼎的高狄沙,正在生意场中马到成功,替包比诺商行打胜仗。同时,包比诺商行拼命进攻报纸的结果,在舆论界也打了胜仗,跟以前的雷袅膏和巴西水宣传得一样热闹。发动舆论的战术,早期就推广了这三样商品,给三家铺子发了三笔大财。从此以后,成千成万的野心家都拥进新闻界的阵地,行出花钱登广告的规矩,成为商业上的大革命。

    那时包比诺商行正在巴黎的墙上和所有的橱窗里耀武扬威。这样的宣传效果,皮罗多是没法估计的,他只对赛查丽纳说了句:“小包比诺正在走我的老路!”他不懂得时代变了,也体会不到新式广告的威力,不知道新方法的速度与范围打到商界中去要比以前快得多。皮罗多开过跳舞会以后,没有踏进过工场,完全不知道包比诺的活动和忙碌。安赛末把皮罗多的工人都包了下来,自己睡在工场里。在他看来,所有的箱子上,打好包的货色上,发票上,到处都有赛查丽纳的影子。伙计们上街办事去了,他就脱了上装,把衬衫袖子卷到臂弯,劲头十足的盯着箱子,心里想:“她一定会嫁给我的!”

    赛查不知道见了那位金融界的大头儿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盘算了整整一夜。格莱是进步党,有人攻击他那一派存心要推翻波旁王室,倒也不是冤枉他们。第二天,赛查到了乌萨依街,走进银行家住宅的时候不免心惊肉跳,慌张得厉害。他和巴黎所有做小买卖的一样,对于上层银行界的人物与生活习惯是完全陌生的。

    巴黎的大银行和一般工商界之间有一些中等银号,是银钱业的得力的居间商,而且使银钱业多一重保障。公斯当斯和皮罗多做买卖一向不超过本钱,银箱从来没空过,证券都藏在家里,没有要那些中等行庄帮过忙,高级银行界当然更没人知道他们了。生意人因为没有需要而不在外边调动款子也许是错误的:但大家在这一点上看法还不一致。不管怎么样,皮罗多的确后悔以前没签过票据。但是凭着副区长身份和他的政治地位,他以为只要亲自出马,闯上门去就行,不知道那位银行家见客的场面与众不同,宾客之多简直跟进宫朝见相仿。皮罗多被带进客厅,里间便是这个头衔一大串的名人的书房。会客室里等着一大批人,有议员,有作家,有新闻记者,有交易所的经纪人,有大商人,有代理人,有工程师,还有一般穿过人堆,在书房门上用暗号敲几下就能随便进去的熟客。

    这地方是反对党每天设计划策的大本营,左派政客串演大规模悲喜剧的排练场;皮罗多看着他们忙忙碌碌,愣住了,心里想:“我在这里算什么呢?”

    他听见右边有人在谈论政府的借款,建筑总署要完成几条运河的干线,需要几百万款子!左边一批专拍银行家马屁的记者,谈着上一天议院里开会的情形和格莱的即席演说。皮罗多在两小时等待期间,看见那位亦官亦商的银行家出现了三次,都是送贵客,送出书房三步就回进去了。末了一位是福阿将军,法朗梭阿·格莱一直把他送到穿堂。

    皮罗多好不苦闷的想道:“我完啦!”

    银行家回进书房的时候,一大批清客,朋友,存心来弄些好处的人,都拥上去包围他,像一群狗看见了一条漂亮的母狗。有几条大胆的小狗不管主人愿意不愿意,竟自溜进宝殿,谈上五分钟,十分钟,或是一刻钟。有的临走嗒丧着脸,有的心满意足,或者摆出一副俨然的神气。时间慢慢的过去,皮罗多好不心焦的瞧着钟。谁也没注意到有他这么个人憋着一肚子苦恼,待在壁炉那边的描金椅上受罪。他坐的地方紧靠书房的门,门内就有那包医百病的仙丹:借款!赛查很伤心的想到,像格莱这样天天威势十足的场面,自己在家里也曾经有过一时,比较之下,更显得他此刻在泥坑里陷得多么深了。想到这里,他辛酸极了。他一边等着一边咽下了不知多少眼泪,还几次三番的祷告上帝,希望格莱能买他面子。因为他感觉到,格莱虽则面上装作一团和气,好像谁都可以跟他亲近,骨子里却傲慢专横,动不动会发火,狠巴巴的只想控制别人,叫天性和顺的皮罗多看了害怕。最后只剩十来个人了,他打定主意只等书房门一响,就站起身来说:“我是皮罗多!”表示自己的身份并不比这位大演说家低多少。花粉商这股进攻的勇气,竟不输似当年第一个冲进莫斯科碉堡的掷弹兵。

    他站起来预备报出姓名的当口,心里盘算:“不管怎样,我到底是他区里的副区长。”

    法朗梭阿·格莱马上和颜悦色,分明是要表示殷勤。他瞧了瞧花粉商身上的红丝带,往后退了一步,打开书房门让他进去。可是楼梯上一阵风似的冲过来两个人,格莱在门口和他们谈了一会。

    一个说:“台加士要和你说话。”

    另外一个嚷道:“就是为推翻玛尚宫[85]的事!王上看清楚了,倒向我们这边来了!”

    “等会咱们一同上议院去。”银行家说着,回进屋子,态度活像一只青蛙想装作一条牛。

    皮罗多心里乱糟糟的想道:“他怎么还有工夫想到他的买卖呢?”

    显赫的权势像太阳一样照得花粉商眼花缭乱。昆虫本来只能在微弱的光线或晴朗的夜色之下生存,遇到亮光就睁不开眼睛。皮罗多看见一张大桌子上堆着政府的预算和国会的大宗文件。好几册《导报》[86]的合订本翻开着:刚才有人查过,把某某部长说过而早已忘了的话打着框框,预备拿到议会去质问,逼部长当场抵赖,让无知的群众笑话一场,他们是不懂一切事情都跟着形势变的。另外一张桌上放着成堆的卷宗,节略,计划书,以及新兴的实业界为了看中银行家的钱而送来的大批材料。豪华的书房里到处是图画,雕塑,艺术品;壁炉架上全是摆设;和国内外利益攸关的文件堆得像货色一般。皮罗多看着这些暗暗吃惊,越来越觉得自己渺小,越来越害怕,身子都凉了半截。法朗梭阿·格莱的书桌上放着一叠叠的票据,借票,商业文件。格莱坐下来,把一些不需要复核的信很快的签字。

    他说:“先生,承蒙光临,有什么事呢?”

    那只贪心不足的手始终拿着笔在写,经常向全欧洲说话的声音向皮罗多说了这两句,而且是只对他一个人说的。皮罗多听着,肚子里好似给烙铁烫了一下,马上装出一副银行家近十年来看惯了的巴结的神气。凡是为了什么要紧事儿——只有对请求的本人才要紧的事儿,来甜言蜜语迷惑他的人,都是这副嘴脸,叫银行家看着先就抬高了自己的身价。当下格莱用拿破仑式的眼风向赛查瞅了一眼,把他的心思全看透了。有些暴发户就是这一点可笑,连皇帝手下的小兵都没当过,偏偏要学拿破仑的眼风。皮罗多在政治上是个右派,是官方的小喽啰,投起票来是拥护专制政体的;银行家的眼光落在他身上,好比验关员把货色打了一个铅印。

    “先生,我不愿意耽误您时间,话不会多的。我是为了一桩生意到这儿来问一声,贵行能不能答应放款。我当过商务裁判,法兰西银行知道我的名字。假使我有证券在手里,我就向法兰西银行去申请了,你先生也是那边的董事。我很荣幸,曾经和放款委员会主任蒂篷男爵在商务法庭共过事,他不会拒绝我的。可是我从来没向银行借过钱,也没签过票据;我的签字在外边没人知道,所以要通融一笔款子很困难……”

    格莱摇了摇头,皮罗多以为他听得不耐烦了。

    他接着说:“事实是这样:我在本行之外做了一笔地产买卖……”

    法朗梭阿·格莱始终在批阅文件,忙着签字,似乎并不理会赛查的话,但又对他点点头表示鼓励。皮罗多看了觉得事情有希望,不禁松了一口气。

    格莱很和气的招呼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跟人合伙,买进玛特兰纳近边的地,认了一半股子。”

    “不错,克拉巴龙银号做的那笔大生意,我在纽沁根那儿听说过。”

    花粉商又道:“倘若能用我那份地产或者我的铺子,做十万法郎押款,我就好周转一个时期,等我新出的化妆品赚出钱来,那也是很快的事。必要的话,我可以拿包比诺铺子的票据作担保,那个新开的铺子……”

    格莱似乎对包比诺商行不感兴趣;皮罗多知道路子走的不对,赶紧停住,但静下来也觉得心慌,便接着说:

    “至于利息,我们……”

    银行家说:“是啊是啊,事情好商量的,你可以相信我很愿意效劳。可是我这样忙,全欧洲的金融都在我肩膀上,议会把我所有的时间都占去了,许多生意只能由我手下的人研究,这一点想必你不会奇怪。请你到楼下去找我弟弟阿道夫,把抵押品的性质跟他说清楚。倘若他同意,你和他两个明天或是后天清早五点再来看我,我考虑问题总在那个时候。承蒙你相信我们,我们很高兴。咱们虽是政敌,但像你这样明理的保王党瞧得起我们,也是我们的光荣……”

    这句政客的口头禅,花粉商听了十分兴奋,答道:“先生,您的好意我想我还当得起,便是王上也特别加恩,赏我勋章……因为我在商务法庭当过裁判,还替王家打过仗……”

    “是的,皮罗多先生,你的名气就是一张护照。不可能的交易你也不会提出来的。放心,我们一定帮忙。”

    这时有个女的从皮罗多早先没注意到的一道门里进来,原来是格莱太太,贵族院议员龚特维伯爵的两个女儿中的一个。

    她说:“朋友,你上国会之前,我有话跟你说。”

    银行家叫道:“哎哟!两点了,议会里已经开火啦。对不起,先生,我们要推翻内阁……你找我兄弟去谈吧。”

    他把花粉商送到客厅门口,吩咐当差:“陪这位先生去见阿道夫先生。”

    一个穿号衣的佣人带着皮罗多在迷魂阵似的楼梯上穿上穿下,往另外一间办公室走去。那边的气派虽比不上主人的书房,可是更加实用。花粉商把希望寄托在倘若两字上面,心里很舒服,他摸着下巴,认为大人物说的几句恭维话兆头也挺好。所懊恼的倒是跟波旁家作对的人竟有这样的风度,这样的才干,这样的口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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